吉岭。

  隔着濛濛的视线向远处望, 带着寒意的霜气锁住了这座城市,湿漉漉的水雾后,是调色盘一般混乱的灯光。

  身后, 依然在交待明天工作细节的人站在台阶上,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方祁夏的听力早已被无休止的耳鸣声取代, 他习惯了这种噪音, 似乎已经与它融为一体。

  入夜后仍旧徘徊在街道上, 实在不算是身处吉岭的明智之举。

  属于北方的冷空气密密匝匝的从领口漫了进来,鼻尖仿佛都坠着霜花般的寒意, 纵使方祁夏耐寒,也不禁缩了缩脖子。

  下一秒, 方祁夏的视线忽然晃了一瞬, 属于周见唯身上的烟草味道混在凛冽的风中一并凑近。

  方祁夏下意识垂下眸子,鸦羽似的长睫细细密密的盖住眼帘, 嘴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的任由周见唯动作。

  周见唯解下自己的围巾,套在了他的脖颈上, 一手捏住套口,其余几根修长的手指相互配合着, 将绵软的布料系紧。

  “冷吗?”周见唯柔声问,双手捧住方祁夏的脸颊, 漂亮的小脸热扑扑的,比他手心的温度还高。

  方祁夏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他,轻轻摇摇头, 星点翠绿的眼睛中仿佛漾着轻雾, 随动作撩起波纹。

  “你们都说完了?”方祁夏问。

  “嗯,明天还有一个访谈所以聊的比较久。齐淮伊她们先回酒店了, 我们也直接回去?”

  耳中吵闹的海浪声使方祁夏发钝,像生锈的老旧机器,需要片刻的思索才能堪堪续上动能。

  过了会儿,方祁夏嘴唇缓缓翕动,小声说:“……还不想回去,在外面消消食吧,酒店离得也不远。”

  周见唯低低应好,又说:“还说要消食,明明刚才在店里也没吃多少东西,这里的口味和云川差别大,不喜欢吗?”

  方祁夏声音柔而小的辩解:“你看错了,我很喜欢的,还吃了很多呢,是这里菜的分量太大你才觉得我没吃多少。”

  “可是我夹给你的菜都没吃完……”周见唯又说。

  “那是因为你给我夹了一座小山呀。”方祁夏微微笑道。

  “是不是不喜欢太多人的氛围?下次我们单独去,不和公司的人一起好不好?”周见唯轻声问道,他并没有放开方祁夏的脸颊,手指缓缓的在两侧细腻的软肉摩挲,像在把玩一件爱不释手的玉器。

  “好。”方祁夏轻轻的回答。

  周见唯敏锐地察觉到他低落的情绪,担心的问:“身体不舒服吗?难受你要和我说,听见了吗?”

  “听见了,周妈妈。”

  看着方祁夏可怜兮兮的小脸,周见唯就觉得舍不得了,有些后悔自己这两日刻意的冷淡,只想现在立马带他回去好好疼一疼。

  周见唯慢慢的带着他走,方祁夏慢他半步,错开身跟在他的后面。

  吉岭的夜是寂静的,路上空荡冷清,只偶尔路过三两行人。

  方祁夏定定的看着袖口下牵着的两只手,一种莫名的恐惧伴随着耳底的轰鸣突然升起。

  自从得知周见唯就是周正后,这种惊惧感总会时不时的涌上心头。周见唯真的是因为喜欢他才会和他在一起吗?还是只是因为童年的恩情,因为他帮忙找了那对领养他的父母。

  那这种恩情会持续多久,总有一天会消磨完的吧。

  方祁夏知道自己这种随意揣测他人想法的行为很恶劣,尤其是周见唯,像不知好歹的白眼狼一样。

  可他的病一旦发作起来,他就好像失去了掌控自己思维的能力,总会无端的以最深的恶意对待别人,似乎所有人在此时都变得穷凶极恶。

  方祁夏很讨厌这时的自己,也不敢告诉周见唯发病的事情,似乎认为这种麻烦的事情会加速周见唯对他厌烦的速度。

  “怎么不走了?”周见唯诧异的回头看,突然发现方祁夏难受的蹲在了地上,手握成拳不断捶打着自己的左耳,仿佛正在经历着莫大的痛苦。

  周见唯二话不说的直接把方祁夏抱起来,找了一个近处的台阶坐下,让方祁夏坐在他的腿上,微微用力的握住那只捶打耳朵的手,凑过去仔细检查了下,说:“不打不打,听话,耳朵不舒服还是头疼……算了我们直接去医院吧。”

  方祁夏慌忙按住他拿手机的那只手,断断续续的解释道:“不用,不用去医院……是那个病,只是犯病了,我缓缓就好了。”

  周见唯犹豫的放下手机,不言不语的施加力道按揉他的耳根。

  在他的印象中,方祁夏是个十分怕疼的人,但同样也非常能忍耐疼痛。

  去年车祸那次,即使遍体鳞伤,几次疼到晕厥,方祁夏也只是安安静静的流眼泪。

  每次看到他这幅痛苦的模样,周见唯总是一边心疼一边手足无措,他能做的事情微乎其微,似乎只有陪伴。

  “不着急,慢慢缓,我陪着你呢。”周见唯解开拉链把方祁夏严丝合缝的抱在怀里,一手帮他按揉,一手绕在身后轻轻拍着他的背。

  方祁夏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被周见唯的味道包裹住了,他的衣服上是和自己一样的洗衣液的味道,这种重合感让他忍不住鼻尖发酸。

  “不怕,不怕,有我在呢。”周见唯感受到肩膀处温热的水珠,只能一遍遍安抚着,恨不能替方祁夏承担这份痛苦。

  “好吵……我听不清你说什么……我怎么这么讨厌啊!”方祁夏呜呜咽咽的伏在他的肩膀处,生气自责的说。

  “不讨厌,一点儿也不讨厌,谁有我们宝宝招人喜欢啊?”

  方祁夏没有回应他,周见唯便自问自答:“没有人比你更招人喜欢,最可爱,最帅气,最善良,最温柔,是我最喜欢的小天使,我最爱的宝贝。”

  过了会儿,噪音声渐渐变小,方祁夏抽抽鼻子,缓慢地抬起头,直勾勾的盯着周见唯看。

  “哎哟我们宝宝,都哭成小花脸了。”周见唯宠溺的用袖子去擦他的脸。

  擦到鼻子时方祁夏偏头躲开,小声说:“……脏。”

  周见唯浑然不觉,不依不饶的替他擦干净鼻子:“不脏,以前都帮你擦过多少回了,那时候还是个不会擤鼻涕的小豆丁呢,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方祁夏嘴上说反话,脑中却不受控制的想起当时的糗态。

  “不记得也没关系,我都记着呢,以后慢慢帮你回忆。”周见唯笑道,尽力用轻松的语言缓解方祁夏的情绪。

  他无比清晰的认识到,这个病始终是方祁夏心上的一根刺。

  方祁夏虽然性格温润,长相柔,却是无比要强的人,被迫在自己面前展示病痛,或许对他来说是一件残忍的事。

  “哥哥……”方祁夏忽然唤他。

  周见唯惊了惊,思绪瞬间被打断了,这是他与方祁夏重逢后,他第一次用这个称呼称呼自己。

  周见唯低低的“嗯”了一样,手上动作却是与面上截然不同的心动,两只胳膊绕在方祁夏身后,密不可分的紧紧环住他的腰身。

  “你是真的喜欢我吗?”方祁夏问,似乎也一并失去了掌握语言中枢的权利。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样问?”周见唯反问。

  “我……我怕你是因为小时候的事情,把感谢错认为了对我的喜欢。”方祁夏噙着泪,支支吾吾的说。

  周见唯尽力掩盖着眼底的情绪,凑过去蹭蹭方祁夏的鼻尖,讨好的说:“宝宝,这样问我也会伤心的,要是我也难过的哭了怎么办?”

  “对不起……我没有想要……”方祁夏慌乱的语无伦次,手指凌乱的绞在一起。

  “不着急不着急,也不用道歉,慢慢说,我听着呢。”周见唯安抚道。

  “我就是怕……如果有一天你察觉到了自己错误的认知,抽身离开的话……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受……没有你的生活……”说到周见唯离开时,方祁夏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周见唯无奈的叹了口气,方祁夏就算哭也只会惹人心疼。不吵不闹的,只是安静的掉眼泪,身体微微轻颤,像经历了莫大的委屈。

  周见唯掰开方祁夏紧紧攥在一起的手,拢在自己手心中,慢慢拨起三根手指。

  “夏夏,虽然很不想提这件事,但我也是三十岁的人了,认不清感谢和喜欢这件事,已经不适合发生在我这个年龄了。”

  “但是我们夏夏还小,你说自己忍受不了没有我的生活,是不是也是因为小时候的事呢?”周见唯反问道。

  方祁夏使劲摇摇头:“你这么好,我不管什么时候遇见你都会喜欢上的。”

  周见唯笑笑道:“你这不是清楚得很吗?我和你的感情是一样的,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变。”

  “我也知道你不是真心想问这个问题,是这个病总想让我们夏夏胡思乱想,对不对?”

  “……嗯。”

  “真乖。”

  “那你会觉得我麻烦吗?”方祁夏迟疑着又问。

  “你觉得呢?”周见唯佻笑的看着他。

  “我觉得你不会……因为你喜欢我……我回答的对吗?”

  “一百分。”周见唯笑着用大拇指在他额头盖了个戳:“全世界我最喜欢你了。”

  方祁夏缓慢地抚上额头,淡淡的露出笑意。

  周见唯心软的抱着他,下巴垫在他的颈窝,说:“我永远不会觉得夏夏麻烦,但是我不想你生病,不想看见你难受的样子……所以快快好起来吧。”

  “……我会努力的。”方祁夏回答他。

  察觉到方祁夏状态恢复了一些,周见唯试探着问:“只是耳鸣吗?发作时还会有什么不良反应,能告诉我吗?”

  “……还会耳朵疼,好像着火了一样。”方祁夏慢慢答道。

  “还有呢?”

  “头也会疼,心慌得不行,总是胡思乱想,喘不过气……有的时候会没有力气,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但是有时候力气又多的没处使,想摔东西……”方祁夏说完一长串,悄悄的抬眼观察周见唯的表情。

  周见唯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他抱得更紧。

  “……不要可怜我。”方祁夏弱弱的说。

  周见唯闷闷的说:“嗯……心疼你。”

  未久,或许过了很久,周见唯忽然觉得眼睛一凉,忍不住低头眨了眨。

  斜风卷着细小的雪粒子落进他的眼中,又迅速化开,融成一小片温暖的水雾。

  周见唯缓缓抬眼看去,天空降下了细小的雪片,在路灯的掩映下,窸窸窣窣的上下浮荡着。

  “下雪了宝宝。”周见唯说道。

  方祁夏:“这里下雪好早啊,比云川得早一个多月吧?”

  周见唯:“毕竟是北方……你冷不冷,抱你回去吧。”

  方祁夏摇摇头:“我还不想回去……”

  “还不想回去啊,怎么还在外面呆上瘾了……吉岭这么冷,我真怕你感冒。”周见唯无奈道。

  周见唯把方祁夏厚外套的帽子戴上,严丝合缝的盖住他的头,又把围巾拉高,只剩下一双漂亮的眼睛露在外面。

  方祁夏叮嘱道:“你也拉好拉链,不过你既然怕我感冒,为什么要带我一起来吉岭?”

  周见唯细心地替他拨开额前碎发,淡淡道:“……我只是放心不下。”

  万物陷入寂静,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簌簌的雪落声,还有两颗渐趋同频的心脏。

  “哥……我想要你……”方祁夏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的声音仿佛被雪盖住。

  周见唯没听清,问了句:“说什么?没听清宝贝。”

  方祁夏忍者羞赧,又说了一遍:“我想要你亲亲我……你这两天都没有亲我,睡觉也不搂我,还总叫我名字……我以为你厌烦我了,总是觉得心脏不舒服,来的路上也一直在伤心。”

  “……所以刚才没吃多少饭,也是在伤心吗?”

  方祁夏委屈的点点头:“嗯,难过的时候嘴里苦兮兮的,就不想吃东西。”

  “……”

  周见唯罕见的有些慌乱,抱住方祁夏一个劲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是,怎么总让你伤心……宝贝要是觉得心里不舒服就打我吧。”

  方祁夏小小的笑出声,手指在他软软的发丝间穿梭,摸了摸他打蔫的脑袋:“我才不打你呢。”

  周见唯更加后悔,凑过去在方祁夏软乎乎的脸颊印下一串的吻。

  方祁夏心脏酸软,好像被人用指尖戳了戳:“那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两天对我这么冷淡吗?”

  周见唯好像一瞬间失去了原本的底气,低声说:“我只是怕西江的事再发生一遍,所以想让你知道我那天很……有些生气,只是有一点点,你知道我舍不得对你生气,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其实我这几天也很不好过,不亲你什么的,简直是折磨。”

  方祁夏第一次认真的想到,原来周见唯和他一样,会因为对方欣喜,同样也会不安。

  他垂下头认错:“……对不起……我错了。”

  “哪里做错了?”周见唯出乎意料的找回了些许底气,问道。

  “……不应该不回家。”方祁夏弱弱回答。

  周见唯竖起方祁夏的食指,说:“这是做错的第一件事,还有呢?”

  “……不应该不回消息。”

  周见唯又竖起一根手指,接着条条列出方祁夏的罪状,每说一条便立起一根手指:“不应该喝太多的酒,不应该抽烟,不应该不听话穿薄衣服……”

  这些都是他做的事情,方祁夏乖乖听着,唯独有一条不太认可:“我只是吸了一口烟,觉得呛就没有抽了。”

  周见唯回想了下,他收拾时确实只看见了一支烟头:“好,那把这条给你划去,其他的错误可以保证不再犯吗?”

  方祁夏点头,认真说:“我给你保证,不会夜不归宿,看到消息会记得回复,听你的话穿厚衣服,不喝酒。”

  周见唯笑笑,又在他脸上讨了个香,解释道:“不是不让你喝酒,有些场合是不能避开的,但是不能喝太多,微醺可以,不能喝醉。”

  “好,我都答应你。”

  “这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好的宝贝?”周见唯瞧他乖巧的模样喜欢的不行:“本来想让你写个保证书的,但是我们宝贝这么乖乖,一定不会忘记的,对不对?”

  方祁夏答道:“对,我最听你的话了。”

  下一秒,周见唯毫无征兆的起身,把方祁夏稳当当的抱在怀里:“那听话的宝贝和我回去吧,我不能再看见你呆在这冰天雪地里了。”

  “哪有什么冰天雪地啊?”方祁夏忍不住笑出声。

  “回去重新给你点份餐和热汤,暖和暖和,再提前吃上发烧药感冒药……你每次生病都得瘦好几斤,可不能让我这些天好不容易养的肉又掉回去。”

  方祁夏枕在他的肩膀上,耐心的听着周妈妈的唠叨,忽然说:“哥,你那天说的,就是和我在一起的事,可以再等等我吗?”

  “我还有好多没有解决的事情,我想等一切都安定下来,再认真的给你答复。”

  周见唯道:“……你比看起来还要更狠心呢……但是在有关于你的事情上,我最擅长的事情就是等待……不过也别让我等得太久了,好吗?”

  “……好。”

  初雪的气味,像混着泥土味道的松针,方祁夏费力的把双手抽出来,盖在周见唯的耳朵上,随温度一并传过去的,还有心跳。

  “夏夏。”周见唯唤道。

  “嗯?”

  “我觉得,我好像比想象中更爱你了。”

  方祁夏害羞的回避视线,躲起来不说话。

  周见唯自言自语的继续说:“我总觉得,这世界上最幸运的两件事都落到了我身上……第一件事,就是我在十岁那年遇上了你……”

  他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很久都没有发出声音,方祁夏等不来,于是问:“……那第二件事呢?”

  周见唯凑过去,亲了亲他漂亮的眼睛:“第二件事……是我终于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