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是肯定的, 无需过多求证。
这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叫周见唯的演员,也找不出第二个从云川孤儿院走出的周正,一切都明明白白的摆在他的眼前。
目光流转, 方祁夏的视线倏然间接触到周正的脸。
墙上挂着几百张照片,成百上千张面孔, 他的目光却仿佛雷达一般, 准确无误的落在周正的脸上。
周正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忠诚的镶嵌在他的脸上,仿佛永远不会浑浊。
方祁夏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 仿佛在顷刻间生了一场大病。
他木讷的定在原地,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美丽人偶。他的呼吸声在安静的空间里凝滞了, 甚至无法思考自己该作何心情面对这个事实。
——悲伤还是欣喜若狂?
可他现在既弯不动嘴角也哭不出来。
扈院长心里惊了一瞬, 他敏锐的觉察到方祁夏的异常,那个情绪但明显不是欣喜, 而是一种复杂的感情,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低声问:“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
方祁夏生硬的牵扯起嘴角, 道:“刘耀,你先回车里吧, 我和扈院长有事要聊。”
刘耀低低应下。
***
“不好意思扈院长,让您见到我失态的模样了, 我只是一时……很难接受。”方祁夏迅速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声音平静如同无风的湖。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现在像一个邋遢的人将所有调料和厨余一股脑全部塞进冰箱中。
表面收拾的干净, 可只要稍稍张开一丝缝隙, 就能看见调色盘一般混乱的色彩,像是他早已溃不成军的感情。
他在努力挤压着冰箱门, 阻止情绪的外泄。
扈院长笑笑道:“不,并没有,应该说一般人听到这个消息应该都会震惊的。”
“家喻户晓的演员出身孤儿院,很难让人相信这是发生在二十一世纪的事情吧?应该能称得上年度励志故事了。”
树叶落满庭院,干枯的纤维在步伐间断裂,接连不断的发出捏碎饼干的声音。
方祁夏毫无聚焦的注视脚下的路,回答道:“……是呢。”
方祁夏从前觉得这家孤儿院简直大到不可思议,从偏门奔向在树下坐着的周正,这段路长到他力竭。
也许是他步伐比从前宽大几倍的原因,走到那棵树下,仅仅片刻。
很久很久之前,秘密基地这一棵很大的树,便长久的站立在鲜少有人涉足的偏院,方祁夏只见过它在雪中光秃秃的模样。
现在它的叶子同样已经所剩无几,半死的树叶悬挂在树梢末端,在风中摇摇欲坠。
“扈院长,这棵树是什么品种?”
方祁夏站在风中,衣摆因风微微起皱,他轻轻的吸了一口气,声音被稀释的低缓:“我很久之前就想问了,但总是见不到它茂盛的模样。”
“是栾树。”扈院长答。
方祁夏淡淡的“哦”了一声,又说:“……秘密基地已经不是秘密了啊。”
方祁夏环顾着院子周遭,除了这棵树,找不到半点童年的影子。
秘密基地被重新翻修了一遍,四方矮矮的低墙推翻后,院子整体向外扩建,做成了一片小型的游乐园,木板做成的栅栏圈起栾树,用以防止树皮被乱刻。
“他是怎么想的把这里当做秘密基地的呢?又冷风又大,明明是最怕冷的人……像傻子一样。”方祁夏自言自语道。
扈院长耸耸肩,道:“谁知道呢,他从小就是个古怪的孩子。”
方祁夏坐在栾树下的花坛上,虚虚的望着远处,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有他和周见唯的脚印,记忆如同一帧帧粗粝的画面从他眼前闪过,带着粗粝的划痕,仿佛是保管不善的老旧CD。
第一次见面时被周正一胳膊甩进雪堆、不会擤鼻涕被周正捏着鼻子教、感冒时被周正包裹在他身上穿着的棉衣中,结果两个人双双感冒中招的事……
他仿佛正在重新经历,那些久远的像是上辈子的事情,此时正无比真实的发生在他的脑海中。
可周见唯呢,却对这些事只字不言,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
这些记忆他连回忆都不舍得,周见唯竟然想要把它们抹除掉。
方祁夏眼前潮湿模糊,他在心里愤愤的骂了一句“王八蛋!”
他舍不得丢弃这段记忆,但更舍不得用狠话骂周见唯,即使是在自己心里。
他一回想到周见唯从前生活的日子,想到他说自己很怕冷,就快伤心的哭出来了。
方祁夏吸吸鼻子,说:“……院长,我刚刚没有和您说,我在不久前就和周见唯有了联系,所以才会感到震惊……我不知道他就是周正,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对我坦白过。”
扈院长回道:“其实,我刚才看见你的那个表情就已经猜到了,那孩子当时那么舍不得你,出人头地后一定会想办法找到你的。”
方祁夏愣了愣:“您说,他在找我?”
扈院长说:“这个世界太大了,童年时期相遇的人在二十年之后重逢,是偶然的几率不是没有但实在不值一提。依我看,必然是一方的不断寻找,才能促成这个‘偶然’,你觉得呢?”
像是心脏被人紧紧地攥了一把,酸胀的情绪在指缝间流淌,方祁夏没有任何回答的声音,只是低低的埋下头,像是认同。
“陈钊院长退休之前总跟我提起这个孩子,明明接管过上千个孤儿,他却始终对这个孩子念念不忘。”
“陈钊院长说他过早展示了成人一般的成熟,但心智依旧是执拗的孩子。所以他为了抚平周正身上的刺,告诫给他一个寻常的人都未必会参悟的道理。”
“什么?”方祁夏问。
“所有人都会成为奴隶,为了某件事物而穷尽一生……陈钊院长只是怕他走上极端,所以想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拥有一个牵挂……没想到他的牵挂会是友情。”
“周见唯,周正,他有好好长成一个优秀的大人呢……”扈院长若有似无得叹息道。
“你们现在还和从前一样,是要好的朋友吗?”扈院长看向方祁夏,问。
“……”
方祁夏抿着唇瓣,小声说:“……其实……我们现在正在交往中。”
他本能用挚友搪塞过去,但他仿佛能感应到,如果选择这样的回答,周见唯听见也是会很高兴的。
扈院长震惊的睁大眼睛,约莫半分钟才消化了这个消息,笑道:“看来还是我思想闭塞了,扯到什么友情,竟然没想到还有这条路。看来周见唯比我想的早熟多了,原来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
方祁夏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第一次和周见唯见面时,周见唯不过才十岁,这个年龄真的能懂喜欢吗?
“怎么,不信我说的他从小就喜欢你?”扈院长似笑非笑的看着方祁夏。
方祁夏点点头,又摇摇头。
“去亲口问问他不就知道了。”扈院长道。
接着,他话音一转,从怀中拿出一个相框模样的东西,说:“每一个孩子离开孤儿院的时候,孤儿院都会让他们留一件东西在这里,算是一个念想。有留画的,留自己做的小手工的,还有人留了一个桃核,说是院子里的桃树最高枝头的桃子的核。”
“这是周正留在孤儿院的东西,你看看也许就能明白了。”
方祁夏双手接过相框,翻面一看,里面孤零零的躺着一只小小的手套,布料干净柔软,连细微的脱线都没有,应该被主人保护的很好。
手套正中央缝着一枚太阳,是线条幼稚的简笔画。
方祁夏迅速认出来,这是他曾经送给周见唯的。
手套的右下角空白处,写了两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字,方祁夏借着微弱的屏幕光看了很久,才看清写了什么——夏夏。
夏夏……方祁夏的记忆中,周正从没有叫过他夏夏。
是因为什么,才会使他只有在这种无人问津的角落,有勇气叫他夏夏……
扈院长远远的眺望,淡然道:“他就算离开了孤儿院也还是不死心,估计是想着你还会回这里找他,所以经常翻墙回来,被陈钊院长发现了好几次……”
方祁夏说不出话,紧紧抿着唇瓣,指尖缓缓摩挲透明玻璃。
“这件东西不放在应该孤儿院,还是比较适合交给你,你把它带走吧。”
方祁夏点点头,喃喃道:“……谢谢。”
“如果以后能和周见唯一起回来,孤儿院会非常欢迎的。”扈院长说。
方祁夏起身与他告别:“我会的。”
临走时,他又看了那棵栾树两眼,旋即转身,大步走向车子。
“不在多待一会儿吗?”刘耀从后视镜看了一眼方祁夏,问道。
方祁夏吸了吸鼻子,说:“有点儿冷了,回去吧。”
刘耀启动车子,又问:“回哪儿,公司、下湾区?还是……”
“去西江江滩吧。”方祁夏缓慢的平复心情,道。
“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需要一段时间。”
***
风从西江的尽头吹来,带着南方罕有的冷冽,冰寒彻骨。方祁夏坐在滩边,周身森寒,所以他买了很多的酒让自己暖和。
绝不是因为逃避或者借酒消愁,方祁夏在心里替自己申辩。
酒液让他前所未有的清醒到头脑发痛,大量的信息从记忆深处涌出来。
“我小时候过着一种,很屈辱的生活……”
“后来,我遇见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小孩儿,他对我来说就像小天使一样……”
“不久后,我被养父母收养了,他们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
无论是他向自己讲述童年的事,还是告白时那句意味不明的“多久我都等”,亦或者事那双永远爱意满满到令他觉得不可思议的眼睛。
所有都无不指向着同一个事实——周正从未离他远去,只是换了一个新的名字陪在他的身边。
他们的初遇根本不是在琅西的面试场地,而是二十年前的云川孤儿院。
周见唯真的等了他很久啊。……
方祁夏深深地呼出一口白雾,辛辣的烟草味道丝丝缕缕的在口腔漫延,连眼泪都被熏出来了。
烟是刘耀离开时留下的,他拒绝了刘耀的陪伴,孤零零的坐在无人的江滩边,注视着黝黑的天际。
回忆的情绪一旦被点燃,便很难被吹灭,他如同被桎梏在蚕丝织成的茧房中,一切的答案在他面前走了很久,他却浑然不觉。
方祁夏在混沌中分出心想,又是抽烟又是喝酒,周见唯知道了,应该会很生气吧。
但他又觉得愤愤不平,他被周见唯隐瞒了这么久,更应该生气!
正此时,怀里的手机传来振动,方祁夏捏起来看了眼,是周见唯打来的。
方祁夏没有挂断电话,也没有接起,也许是酒精作祟的原因,他什么都没有做,直直的定定的盯着通话界面消失。
周见唯名字消失在屏幕中央的下一秒,他的思维忽然拐向一条他从未认真思考过的路。
像是生锈的齿轮猝然间转动,在飞速的旋转中爆发出烟花一般的火星,。
方祁夏一瞬间呼吸急促,他喝酒从来不上脸,此时脸颊的涨红全部因为激动。
他颤抖着手指解锁手机,因为过度的气血上涌甚至失误了几次,解开后,他迅速点开自己的通讯录,拨向一个号码。
是的,如果这件事会有第二人知晓真相,那么就只有她一个。
电话很快被接起,听筒后传来一道明丽的女声:“怎么了夏夏?”
可怜的手套被他攥得扭曲变形,方祁夏竭力克制着不断发抖的声音,说:“不好意思乔姐,我是不是打扰到你睡觉了。”
“什么啊……”
白之乔笑笑:“我在西雅图啊,这个时间正好是打工人恶毒的工作时间。”
“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
方祁夏不自觉吞咽,他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勇气,语气是涉及这个问题时从未有过的决断。
“Z先生,是不是就是周见唯。”
“……”
电话对面的声音停滞了几秒,那一瞬间,方祁夏全明白了。
他已经从这空白的几秒,印证了自己的结论。
“你说什么呢夏夏,Z先生是个投资商,周见唯不是演戏的吗?”白之乔打哈哈道:“这都几点了,你是不是困迷糊了。”
“你知道我不会潦草的对待Z先生,我能打这通电话,其实已经有了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
方祁夏重复问了一遍:“Z先生,其实就是周见唯,对吧。”
这个疑惑无数次在他脑中盘旋,此时他终于可以打消所有的困惑。
周正,周见唯,Z先生,从始至终就是同一个人!
白之乔无奈道:“……不要让他知道知道泄密的人是我。”
“我不会说的。”
因为这是由Z先生,或者说周见唯,更远的,这是由周正开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