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师姐【完结】>第九十二章 新娘村 · 六 ◇

  ◎“师姐从命。”◎

  罗艽见到陆茕, 已是那日日上三竿时。

  彼时罗艽正在穿衣。

  不论是先前那新郎官的喜服,或是进了新娘村后长庚送给她的红褂子,衣裤领结全是男人的样式, 教罗艽胸口勒得慌。

  是以此刻更衣, 她还是不自觉先拿起那份束胸带。

  可那款款衣带才裹紧,身后忽有人搭上她光丨裸的肩背。

  是极其陌生的气息。

  电光石火之间, 罗艽胡乱套上褂子,一手系了衣物,一手回击。

  速战速决的一通敲打, 分开时,罗艽扯了对方骨戒,对方手上则是罗艽的束胸带。

  那是一位盘着鱼骨辫儿的女子,单看形容是三四十的模样。水色素衣,眼角眉梢都挂着恹气, “真当好心没好报。”这女子扬了扬手中衣带, 嗤道,“束着多累。自在些不好么。”

  罗艽自然晓得此人便是陆茕。

  却在心底腹诽:趁人更衣时不打招呼乱摸乱碰算好心?再说,谁想系那劳什子衣带?还不是为了进你这新娘村……

  陆茕却将视线落在罗艽手中骨戒。“这玩意儿……”她隐约一皱眉,“啊, 送你了。”

  罗艽这才低头仔细瞧了那骨戒。

  银光泛白, 蛇蝎形状, 分明许多眼熟。

  不等罗艽再问,陆茕几步近身,抬手替她理了衣物,一副长辈模样。陆茕问她:“你那小师妹呢?”

  “青洲……”罗艽半捂了眼, 尴尬道, “青洲还在睡呢。”

  陆茕“呵”了声, 视线意味深长地在罗艽面上一荡。

  再随意一挥手。

  “你不是有病吗?来看病呗。”

  罗艽:“……”

  *

  探看琉璃身躯时,叶青洲并不在身侧。方才打斗,陆茕已将这琉璃身躯捋了七七八八,晓得其灵力功力的弊处。

  是故此刻因阑高阁里,她揪着夹鼻眼镜为罗艽把着脉,也明白其中因果。

  把脉,放脉,垂首,皱眉。

  罗艽惴惴不安瞧着她神色。

  默了片刻,陆茕终于皱着脸开了口:“谁做的?真当是乱七八糟,乱七八糟,乱七八糟!”她语气显然不悦,仿似责怪这制作琉璃身躯之人亵渎了她奇妙的蛊术。

  却又道,“不过,真心倒是真心。”

  罗艽“啊?”了声。

  “真心……”她微微诧异,“这是什么意思?”

  陆茕依旧耷拉着她那掀不起的眼帘,恹恹慵懒。嘴角却噙笑。

  “凭空制一身躯,各处皆需要以灵力疏通。这也是缘何大多数修士妄图起死回生——岂不言魂灵能否归位——可她们分明,连最基础的重塑血肉之躯都做不到。”

  “其一,她们的灵力不够硬。其二,以灵力疏通脉络之时心存了半分犹豫。不论哪样,都会功亏一篑。”

  “要知,死生轮转本就逆了天命,以灵力疏通血肉脉络,极易遭反噬。此中,赌的就是一份真心。”

  “重塑血肉之躯,祈求魂灵归位,这多是有情人之间才会做的事儿。然大多数人总是更爱己——这本没任何不妥。但也是这份爱己的本能,让这座蛊道险些成了绝唱。”

  “至于你……”

  陆茕顿了顿,眸底亮光冲淡面上那份慵懒气息,“光从灵力这一点来看,替你造身躯之人……做得非常好。”

  “不仅一分不吝啬,还怕你不适应,颇有多多益善之嫌。基本是把家底都送出去了。”

  陆茕探着罗艽的脉,又反手并指,去察罗艽面颌。

  陆茕喃喃:“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

  罗艽垂了眼,心里忽有些不是滋味。

  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阿洲……

  却是陆茕陡然抬手,挑眉望向罗艽,“你说,人们炼制这样一副身躯,究竟是为了被复生的这个‘她’,还是为了自己?”

  罗艽微微一愣。

  思忖半晌,只老实摇头。“我不知道。”

  “显然,很多人该认为……”陆茕乜斜了眼,道,“死人的意愿是无需被顾虑的。炼制她人身躯,是为了活人的思念,甚至活人的欲求。”

  罗艽缄默听着,未置可否,亦等着面前这蛊道宗师的后话。然,陆茕眼皮一耷拉,抬手捏了捏肩背,便舒出一口气,将话锋一转。“能做得这样好,应当也是沾了幻心术的光吧?……嗯,我也不清楚。”她惬意道,“不过,很容易死啊。”

  死?

  罗艽错愕:“什么、什么意思?……”

  陆茕笑道:“你既是三清的徒儿,那一定晓得罗来吧?”

  罗艽颔首:“自是晓得的。”

  罗来,即罗来仙,三清道人的师娘,罗艽与叶青洲的师祖、师姥姥。

  陆茕又道:“罗来,罗半仙,她也与你那师妹一样,白发如雪。你知道是为何吗?”

  “……不知。”

  罗艽甚至不知罗来也是白发。作为几百年后的小辈,她从未听谁提起过罗来的形貌。

  陆茕自顾自摇了摇头,感慨似的,“只能说……她太依赖于幻心术了。沉迷梦境,沉迷幻觉,又怎会有好下场呢?”

  言语间,陆茕复望了眼罗艽,意有所指道,“是故后来,罗来死了。生于幻意,寻于幻境,死于幻心。”

  陆茕言尽于此,罗艽却忽而想到许久以前,叶青洲期盼难捱,亦试图沉溺幻境。

  彼时琉璃幻境琉璃月,罗艽半跪在这琉璃幻境主人的面前,一字一顿地诉情。

  ……还好,还好她适时出现,又适时制止了。罗艽心道。

  罗来之事已不可追,叶青洲却是她身侧活生生的人,罗艽不可能看着她走向绝路。

  思及此,罗艽更是心有余悸:还好她赶上了……还好……

  是陆茕猛然摁住罗艽肩膀,“等着吧。等着你那师妹将云槐石递来。”

  “您愿意帮我炼?”

  陆茕坦然颔首,“当然啊。”

  一代鬼母,一代宗师,居然这样友善又这样好说话,这是罗艽始料不及的。此刻她站在陆茕身前,几近泣涕涟涟地道谢。

  陆茕只摆了摆手,扯了嘴角笑:“不谢。这份人情我自然会向别人讨回来的。”

  ……别人?

  不等罗艽再问,陆茕已款步向屋外走去,遥遥丢来一句话,“这几日因阑村里也有个放河灯的节日,你可以与你那师妹一同去瞧一瞧。”

  罗艽连连摆手,连连推脱:“不打扰了,不打扰了,我们办完事儿便走了。”

  陆茕驻足,回首,微有错愕:“打扰什么?你走就走,谁留你了?”

  罗艽双手合十,“等云槐石炼好了,我与师妹便走了。不多打扰……”

  “——嘁,炼蛊是这么容易的事儿么?”陆茕白她一眼,“给你炼就不错了,还催我?”

  原来……原来河灯节只是顺带一提呀……

  罗艽怔忡一瞬,干笑几声,又是抱歉。

  陆茕抬眼笑道,“你急的是活死人的事儿吧。清都皇权诡异,其中有你的朋友,是吗?”

  “您怎么知……”

  “你很好猜。”

  “……”

  陆茕哈了口气,不知想到什么,又叹,“不失赤子心,偶尔也挺好的。招老一辈人喜欢,也招小孩儿喜欢。”

  她的视线在罗艽面上打转。

  “活死人的事情,我到时也会和你聊聊。目前,先等着我将云槐石炼作蛊吧。”

  “好……多谢,多谢。”

  陆茕张了张肩膀,喟叹一声,揉一把老腰,对着罗艽笑出几分独属蛊师的邪气。“至于你那远在清都的友人……”她淡淡嗤笑道,“若是七天都等不了,那便是将皇位拱手送给她,她也接不住呀。”

  *

  春风夜放花千树,金灯照晚,这新娘村中的景致只会比外头更为瑰丽绚烂。

  因阑河灯愿,街火彩谜,长庚与风癸早就玩得不亦乐乎。

  这已是陆茕应下炼蛊之事的第四日。

  此间叶青洲多次滞留因阑阁,小心翼翼观摩陆茕炼蛊,亦多对往来村民旁敲侧击地问询。

  罗艽自然晓得叶青洲在问什么,又在担忧什么。

  罗艽于是站在叶青洲身侧,失笑问道,“还怕师娘呢?”

  “我才不怕她,”叶青洲瞪她一眼,“我就是讨厌她。”

  又道,“师姐,你心真大。她揍你揍得这样狠,浑身鲜血淋漓,你竟还唤她‘师娘’。”

  罗艽垂了眼,不知在想什么。

  夜风吹散面上暖意,街边河灯明灭,船只攒动,荡开一片连着海的宽敞河道。

  月色清冷,却沾染河灯烟火气,便落得几分暧昧。

  许久,罗艽也只是道:“习惯了。”

  瞧见叶青洲显然不悦的目光,罗艽又晃晃脑袋,“唉,不提她。总之也见不着了。”

  恰是此刻,面前撞来一盏兔子花灯。“可算找着你们了!河灯节,你们不瞧河灯也不猜字谜,走这么远做什么?”长庚提着灯,笑容灿烂。

  叶青洲漫不经心移开眼,眼底几分不耐烦。罗艽只向长庚道,“随便走走,随便看看。”

  这几日罗艽与长庚、风癸聊了些从前事,才晓得之前漠江城败落后,是鬼母陆茕救了城内众人。

  漠江城内之人,身上普遍有着陆离辛拨下的蛊毒;陆离辛命殒,她们也活不了几天。

  彼时陆离辛被罗艽一剑刺中,尚且不算身死,直至后来活死人灭,才算真的殒落,那时,因了蛊毒,本该是全城跟着陪葬。

  是陆茕救下了所有人。

  谈起陆茕,长庚一脸崇拜。

  而这河灯节,本也是陆茕依了彼时漠江城东风宴,照搬来的喜气节日。

  华灯下,长庚眺了眼罗艽与叶青洲,又歪着头问,“你们的小珠子呢?”

  罗艽困惑道:“什么珠子?”

  长庚笑嘻嘻道:“你们从南屿带进来的珠子呀!来来来,我教你们串珠子!”

  二人半推半就地拿出那两粒珍珠,便瞧长庚将花灯背去背上,从兜里摸出两根红线,“这是我们因阑的红线,结实着呢。”她介绍道。

  须臾,她用红线串起小珍珠,又比划了师姐妹二人的手腕,绑了死结,递回两支小链儿,“来来来,戴上吧!”

  却见罗艽与叶青洲各取一根,又各自往腕上套,长庚大骇:“哎哎哎,姻缘绳——姻缘绳不是这样戴的!”

  长庚拉开二人,站去中间,背上的兔子灯摇摇晃晃。

  长庚指挥道:“罗不觉,你拿着这串,给叶长生戴上。”又转向叶青洲,“你!把你手上的那串给你师姐戴上。”

  长庚说话从不顾及语气,偶尔娇滴滴,偶尔又蛮狠不讲理。罗艽脾气好,没想过计较这些;然叶青洲不一样。

  叶青洲与她们本就没什么往来情谊,又对漠江城之人总有些抵触——若放去平时,她叶青洲怎么可能会去听长庚的话?

  可此时,叶青洲低垂了眼,默然地照做了。

  珍珠小巧,落在腕上几分冰凉。

  叶青洲右腕上已有铃铛,罗艽便将珍珠红绳系去青洲左腕。

  “叶长老一手珍珠,一手铃铛……”罗艽轻轻笑道,“好像个小孩子啊。”

  叶青洲没理她这句,视线循着夜色游离,最终落在灯火暧昧的河畔。

  河道宽敞,盈盈河水半片海。其中花舟沉浮,野岸白沙月。

  舟中无人,花舟无主,悄然停滞在水间。

  觉察叶青洲视线,罗艽揽过她肩膀,“想坐就去坐嘛。”

  却意外得来一记眼刀子。

  叶青洲面无表情瞥她一眼。那眼神,仿似罗艽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是语气太像在哄小孩儿吗……罗艽心里好委屈。

  长庚却道:“你们轻功怎样?河心那几条大多无主,你们自个儿选了坐呗。”

  望见不远处风癸正招手,长庚与罗艽、叶青洲挥手道别,笑嘻嘻道,“二位玩得开心啊!我先走了哦。”

  罗艽与她道别,身边叶青洲已先一步走向河畔。

  罗艽忙不迭跟上,却又轻声问,“方才为何瞪我啊?”

  叶青洲回首,眨眨眼,佯装茫然,“没、没有呀……”

  罗艽皱眉,“绝对有!”

  叶青洲又低下头,“师姐,我错了嘛。”

  “阿洲,”罗艽想听的并非是道歉,“告诉我缘由呀。”

  迎着河畔灯火月色,叶青洲忽而倚上罗艽肩膀。她抬手捂在唇边,与罗艽轻声道:“因为师姐说……想做就做嘛。”

  罗艽一皱眉,不解道:“怎么了吗?”

  叶青洲拉起罗艽的手,将其摊开,便用食指在罗艽掌心一笔一画,写一个“做”字。

  “我以为……”她眼神闪躲,“师姐还在惦记红烛夜里那些事儿呢。”

  罗艽反应半晌,忽而失笑,笑着笑着,竟是笑得要翻倒了去。

  “阿洲,阿洲,”罗艽连连摇头,“究竟是我在惦记,还是你在惦记?”

  眼见着河心花舟循了风儿打转,罗艽忽地揽过叶青洲的腰,足尖轻点,下瞬便携了她立去舟上。

  到了舟中,叶青洲急急忙忙拍下罗艽的手,目光慌慌张张,顾左右而言她,“这周遭都没什么人呢……”

  “是吧,很合适……”罗艽故意逗她,便侧身探了头,拿唇贴紧叶青洲耳廓,“嗯,做。”

  和了前因后果,叶青洲怎么可能听不懂?须臾,彤云烧红了她面颊,耳垂似是要滴血。

  “别紧张啦。”罗艽哈哈一笑,率先坐进舟中,满脸无辜地望过来,“我可不是什么豺狼虎豹。阿洲不乐意的事情,我绝不强求。”

  花舟摇摇摆摆,红木珠玉缀了点点珠帘,循风相撞。舟内,小小船舱有些逼仄,却也纤尘不染。

  是叶青洲陡然俯下身子,挤去罗艽身侧。

  叶青洲燃起舟中红烛,抬手,又闭了舟木门窗。

  她靠在罗艽肩头,低垂了眼,雪白的发与罗艽乌发轻轻缠绕。“师姐……”

  “倘若我说,我乐意呢?”

  小舱闭合,风也沉静了。

  便由了这极尽暧昧的话语,罗艽心下一颤。

  咫尺距离,雪白的眼睫拢一缕盈盈光;那琉璃眸子沉了色,竟显出些许晦暗。叶青洲便如此靠在罗艽肩头,垂着眼,不再出声,似是在等她回应。

  才几眼,罗艽已然乱了分寸。

  “……真的可以吗?”罗艽垂眸,轻声问。

  叶青洲没出声,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挲却替她作了答。

  白沙月夜。

  灵力驱使下,花舟款款向湖心驶去,远离湖畔人语喧嚣。舟外河灯明灭。

  舟中,外衫铺在花舟凉榻之上,里外退尽。分明万事俱备,却是临到头来倏尔退却。

  叶青洲整个人缩成一团,忽而喊了停。“师姐,师姐……等一下……”

  罗艽抬手,指尖落在叶青洲雪色鬓角,替她轻撩了发。“怎么了?”

  叶青洲别过脸,小声问道:“师、师姐从哪里学的?这些事情……”

  “嗯……”罗艽闻言,抬眼,低笑了声,“师妹忘了?”

  她倾身上前,唇贴向青洲耳畔。“百年前三清山,你教会我的呀。”

  罗艽乌发轻柔,垂去叶青洲颈侧,搅得几分瘙痒。

  话音收起,罗艽的指尖猝然滑落在对方唇角。

  叶青洲陡然一颤,抬手搂住罗艽脖颈,箍得极紧。

  “师姐……”

  叶青洲蹙了眉。

  分明难捱得话都说不清,却也要在口舌上逞强。“……既然如此,那师、呜,师姐,一定要让‘为师’满意呀。”

  罗艽一愣,随即笑开。

  “师姐从命。”

  *

  夜河华灯花舟,一片好春光。

  作者有话说:

  是的,拉灯了。0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