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云黛,凝成心尖一滴泪。◎
鸟雀衔风去, 月落星沉。春睡绿云欹欹。
街边昨夜灯未歇,虽沐晨光,却依旧一副夜色喧嚷。
早间茶铺, 食客惺忪着睡眼, 灌一口浓茶,一声哈欠一声叹, 祛满面困顿。
今日的茶铺人满为患,赶早似的,都聚在一起。却是谁都也不说话。
终于, 盏茶后,有人趁着几声咳嗽,窃窃与邻座聊了嘴近日之事。
一人开口十人应。
茶铺这才热闹几分。
其言无外乎风仪乌衣,血月血树血煞,皇城清都变了天。
风仪长老如今只剩了俩, 其余三位都成了周綮反贼;白衣魇鬼, 金瞳文客,红尾偃师。
叶青洲、许嘉瑞、阮郁。
聊起她们时,旁人还几分心有余悸,总觉依她们实力, 不日便能卷土重来。
只当有人忽而提到, 兰芥州至宝谶言木鱼抑制了大魇造幻境的能力, 众人才松了口气。
食客聊着,时不时叹口气,问嘴时间,又瞥眼去瞧窗外, 见黑云外隐隐日光升起, 晃了眼似的一眯, 再转头,与身边人皱眉叹气。不知是愁还是急躁。
她们聊几句,欲言又止,心照不宣地避开某一话题。
欲言又止三两次,还能视作是耐人寻味的悬念。次数多了,便不免有些恼人。
其间一位素衫女子把玩一只青瓷筷枕,偶尔瞧几眼周边人。循她们最后一声叹息坠地,她好似真是坐不住了,便瞅着邻座小二,费解问道,“姑娘,今日此处,缘何聚了这么多人?还有……她们究竟打的什么哑谜?”
小二怪异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小心翼翼,只敢轻轻一瞥,又局促收回。
小二垂眼,埋头擦着木桌案,含糊道:“清都街口,辰时一刻,有大事。”
问的就是什么大事!罗艽内心咆了句。
她于是皱眉,再细声细气地询道:“是……多大的事儿啊?”
大抵是未控制声响,小二闻声身一震,再不敢抬头。周围人不约而同噤了声,都有意无意地将视线掷来。
小二捋着桌布,本是急匆匆抬步要走,隐见罗艽眉间困惑不似作假,才顿了步子,道:“日前,宁王搜出……搜出……”她声音越走越低,染上惊惧,“言而总之,今日辰时,少帝千钧……于清都街口,剔骨凌迟。”
周怀元挪了权,清都人心惶惶。
多说多错。
是故此刻小二话音才落,便逃也似的离了。
茶铺又成了一片死寂沉默。
周空……凌迟?
罗艽坐在原处,食指微屈抚了抚鬓角,再抬眼,面无表情扫一眼周遭。
——下一瞬,她没了影儿。
只剩案沿一只青瓷筷枕,循着渐深的日光摇啊摇。
“这人……她……”茶铺里的人如梦初醒,错愕地去寻她身影,却如何也记不清她相貌了。
只记得仿似极美,唇不点而朱,一双眸子好生灵动;居然不记得旁的细枝末节——长眼杏眼?圆脸平脸?高矮胖瘦?全然没有印象。
日光一晃,半纸云烟流作霰。
茶铺里又复吵吵嚷嚷。
她们不再记得先前见过这人,也不记得她询过什么。
只记得乌衣三鬼叛逃;以及,此间皇城阴霾,高女将凌迟于市。
*
这已是罗艽出琉璃幻境的第三日。
她行走市井,偶尔寻常酒肆间听得几句风仪乱事,猜测几句叶青洲的行踪,却都只捉到虚无缥缈的浮言。
没有木信鸽,没有仙鹤流苏,罗艽竟也不知要从何寻起。
独行于死寂皇城,见天边一轮不落的月。
此月硕大,隐在云层,浮动的血色若隐若现。
分明是血月。
活死人炼成时,不论昼夜,天边确会有此番情景:血月不落。
罗艽思忖片刻,终在辰时街口见到闹哄哄的囚车。
罗艽忽想到,彼时尚用着徐良娣身躯,她也曾一身囚服,迎着初阳与市井人的戏谑,在行刑台前见到一脸得意的周怀元。
小人得意。
如今,乙未助他炼成活死人,手中筹码比先前增得不是一星半点;便无需再拿她一介渔家女杀鸡儆猴,直接越过楚河,剑挑将帅周空。
囚车摇摇晃晃,罗艽只瞥见其中一身粗衣,一副挺直的腰板。
单看形貌,确是周空无疑。
日光更盛,市井人窃窃私语,叹朱楼起落,世事无常。
罗艽站在其间,定睛,便是心头一顿。
周空?
……不。囚车之上,分明是……
罗艽微眯了眯眼。
周昭越啊。
*
高台市井,明堂刑阁,十二旒冕冠。
罗艽站在人群里,台上是周昭越、乙未、周怀元三人。
屠夫数者。
罗艽于是想到,彼时陆离辛自成活死人,业只有半张脸完好,而周怀元肉体凡胎,整个面容都溃烂不堪。
十二玉串遮住那些腐臭疤痕,周怀元的笑依旧那么倒人胃口。
抬手丢下行刑令,便演一段权力的儿戏。
“权”之一字,总教人趋之若鹜。
仙家修道者、世间高位者,偶尔烂俗,追求的也不过一份生杀予夺的能力。
周昭越立在刑场,耳边却都是唏嘘。
“一朝踏错,步步谬误。谁教她千钧,竟与大魇沆瀣一气呢?……”
却到底还是有许多,对千钧的喟叹。于其间,周昭越听到市井俗人,对这庙堂争权夺利的败者,最纯粹的悲惋。
争权夺利,最坏不过一死。
她忽而扬唇笑了。
笑意很淡,便无人瞧见。
头顶,屠夫举起雪亮的长刀,落下前,周昭越却在脑海里忆起与周空的最后一面。“小空,你曾说过,争权夺利者当向前看。”
周昭越第一次见周空落泪,哭得那样凄惨。
若非玉罔与燃春拦着,周空估计要跌去地上,捉她赵越的肩。
“有舍方有得。”赵越犹记,自己是这样说的,“我生性木讷,不得人喜爱。因您少时一句戏言,才有了与自家兄长比肩的心思。”
“百花宴上,您替我解围,免了那欺君杀身祸。彼时我便想,倘若哪日要为您而死,亦无任何不妥。”
“士为知己者死。”
“…………”
便是此刻,灼灼日光里落来一壶清水,浇得周昭越两耳昏聩。
她仿似听见有谁嗤笑。“才从那闹水患的浚县死里逃生,现在就来为周空代刑。赵越,你真当是……好忠心的一条狗。”
毒蛇一般的声音。
可一抬眼,周怀元分明坐在远处,并未出声。
只是那笑意盯得周昭越心惧。
他……看出来了吗?
周昭越不得其解。
已是屠夫落下利刃——
意料之内的疼痛却未降临于身。
可耳边刀刃割向皮肉,“噌、噌”,分明又是剔骨的声音。
周昭越甚至听见血肉溅在身上、台上的声响。市井间亦都掩目,好似不忍卒看。
凌迟剔骨的声音实在渗人。
但周昭越确信自己并无大碍。
究竟是怎么……
她恍然在人群中见到一双明亮的眼。
那是一位极旖丽的女子,浓颜精致,桃花眸明澈。
却绝对陌生。
周昭越认定自己从未见过她。
可那女子却仿似对她极为熟稔。
她皱眉,启唇,缓缓用口型问道:“周少卿,还站得起来吗?”
周昭越懵懵懂懂地起身,脚下忽有一种脱离躯壳的轻快。
是这女子用了幻术救她吗?
周昭越有些疑惑,却还是不自觉地朝女子走去。
而她的身后,那渗人的声响还在继续。
*
直至行刑台上,粗衣的囚人被斩成烂泥,周围人才如噩梦初醒,嗅那腐臭气息,以至反胃。
十二旒后,周怀元看了眼血肉模糊的刑台,又瞥一眼乙未,好像后知后觉。“……被救走了?”
乙未眯眼,并不答。
在她眼中,周怀元只是一个利欲熏心的蠢货,究其根本,也不过是留最后一点神志的死人。
若说乙未是傀儡师,那周怀元不过一具提线木偶。
炼成活死人之后,乙未便不再有什么心愿。如今看着周怀元搅弄世间,也觉得解乏。
是故觉察周空被掉了包、周昭越被人以幻术救走,乙未心下并不起什么波澜。
只在人群里望见那一双熟悉眉眼时,她双眼一亮——
乙未如今已太老太老了,满面横纹,一颦一笑都显得费力。
可此刻,她浑浊的眼底亦淌过一瞬复杂情绪。
分明,是狂喜。
*
周昭越随着罗艽走出清都。
行至城外那破败阳春面铺时,周昭越仍有些茫然。
方从刑场上下来,又是烈日又是幻术,脑子盛了米糊似的乱。
周昭越开口,询道:“仍不知您名姓……”
罗艽循声驻足,回头,叹了口气,道:“我名罗艽。”
罗艽?
周昭越并不认识这名字。只循这两个字眼,在脑海角落搜到片缕仙家轶事的影。
罗艽,不觉剑,三清山……
三清山,叶青洲?
周昭越又瞥一眼罗艽。
这脸她不认识,可这神情又分明熟悉得紧。
罗艽,罗艽……
……小蕉?!
——是了,这眼底神气,分明与那渔家小蕉相合!
而彼时她初见渔家女,多觉违和,便源自那一份眉间神色。
纸一样单薄瘦小,虽清秀,可乌色的眼下、面上,总有陪笑的影子。然而,单看眉目,竟生一份怠慢的傲气;便不像是处处受苦的逆来顺受者,倒像是万众瞩目的少年天才,也曾邀月,迎一把意气风流。
可是,倘若她真有这脾性与能力,又怎会入此绝境呢?
周昭越觉得怪。
思及周空曾说,其“非彼间人”,大抵也是由于这一份不协和。
如今,她眉目间傲气仍在,又配了这桃花眼眸,再一副旖丽面貌、颀长身形……不协和之感受,顿时荡然无存。
反而,这傲气与她相貌更相得益彰,亦衬其明艳无双。
周昭越看着她,心下思索:
罗艽,叶青洲同门师姐,小蕉……
还有幻术。
如此一串,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比如,为何这平平无奇渔家女,分明灵力稀薄,却也能在剑阁大杀四方。
又比如那疯名远扬的叶长老,缘何独独对她情有独钟。
叶长老……
思及此,周昭越忽在心里叹了口气。
如今风光无二的叶长老,此刻竟成了叛逃的反贼。高傲的千钧少帝,也在世人心目里,成了行刑台上一滩血肉烂泥。
周昭越看向罗艽,只道:“我听闻你在清都外丧了命,却不想,你是回了自己身体。”
罗艽似笑非笑,“我听闻是周空行刑,却不想,救下来的是你。”
周昭越扯扯嘴角,却拧不成一个微笑。
便只耷拉了脸,讪讪一句,“她的命比我金贵。”
“……疯子。”
罗艽瞬间冷了神色。
世间性命,哪有谁比谁金贵的道理?
周昭越再道:“有她千钧在,便还有东山再起的盼头。她有超出凡俗的愿景,我亦愿助她一力。即便是赴死。”
周昭越的神色有些太悃诚,罗艽移了眼,便含糊“嗯”了声。
沉默几晌,一怔,又忽而开口,语气惊诧,“等等,赴死?你、你总想过脱身的法子罢——天,赵越,可别告诉我,你真的压根儿、就是去赴死的?!”
周昭越愣一瞬,垂眼,只是苦笑。“我非修道者,会些易容术,已是极致。”
“争权而败,总难逃一死。”
大概周怀元已非活人,只靠那一点怨恨的执念行动,看不透那易容术;而乙未与她们并不熟识,也不在意什么周空赵越之流——故此,周昭越代为行刑,才得以蒙混过关。
“脱身……该如何脱身呢?”周昭越再道,“总要死一个,他才能消停几天。周空也可跑得更远。”
罗艽瞥着她,见远处血月藏进山色,许久无言。
终于,罗艽叹口气。“罢。先离开此处。我见那血月方向,还是往南边走更为妥当。”
*
“——青洲!”
清都往南百八里,阮郁将江舫收起,许嘉瑞跟在叶青洲身后,忽打一个响指。“先往南海去。那是我和阿郁的老家,与清都也不怎么搭边儿。”
阮郁挑眉,算是应好。
她二人便将视线落去叶青洲面上。“呃……青洲,行吗?”
“嗯,好。”叶青洲潦草答。
但分明没有听进去。
或许也无法听进去了。她垂了眼,神思还麻木着。
怀里抱着那骨灰盒,清冷的眸子始终低垂,眸光暗淡。白发眼纱缟素,漂亮的脸上木着冷着,没有光彩。
活脱脱像个遗孀。
许嘉瑞多眄她几眼,也抿了唇,不自觉叹口气。“强极则辱,慧极必伤。这世道啊……”
叹罢转头,她看向阮郁,轻声道,“唉,阿郁,走一步是一步了。”
阮郁耸肩,“先找处地儿,歇个脚。”
许嘉瑞应声。
她三人便走在寻常道上;使了些许浅显障眼法,旁人见她们,只能看见三个面目模糊的影。
可分明没走出几步,叶青洲却猛然驻了足。
许嘉瑞讶异地回头,眉间却落来一滴雨。
阮郁向她递一把竹伞,抬眼望向天空,低叹了声:“竟已是……初春第一场雨。”
许嘉瑞无心赏雨。她接过伞,转头却见身侧叶青洲正直勾勾盯着某处,一动不动。
淋了沥沥雨,却也没让她视线沉下半分。
“咦。”许嘉瑞轻拽了下阮郁,“她在看什么?”
阮郁亦皱眉。
她二人顺着叶青洲那目光一齐探去。
视线末端是两个女子,正站在商铺旁,个子都比寻常人高出许多。
其一着鹅黄衫衣,许嘉瑞瞧得其侧脸。
她面容清秀,精神却不怎么好,隐约憔悴,鬓发理得潦草,眼下挂两个大乌青,偶尔扯扯嘴角笑一笑,仿似也有些拘谨。
另一位只一个背影,精气神却显然奕奕太多。乌发高束,素色月白衣翩跹。
店家要价高,鹅黄衫女子没好气对她嗤了一句。店家于是皱眉,生气地回嘴。
她们用俚语吵架,一来一回,像在说什么评弹相声。
那月白衫的女子循着她们的话,便也弯了眼。
微笑间,她微微侧来身。
许嘉瑞与阮郁,便见到半张融在春风春雨中的面颊。
只暗叹,好温柔明艳的一双眼。又唇角微弯,分明笑意渐深。
桃花眸潋滟,颜如风月春虹,旖旎不可方物。
恰此刻日暮,余晖敛光。那女子所立的商铺中点起一盏明灯。
于是月翠微华灯,木芙蓉轻雨。
远山黛云春雾,都在此刻凝成叶青洲心尖一滴泪——
一滴沉重的泪。
沿着叶青洲莹白的面颊,款款流下。
见此异状,许嘉瑞与阮郁不约而同屏了息。
而商铺旁,那人分明也觉察她们目光。
她于是转身。
视线穿过层层憧憧人影,精准无误地望进叶青洲那双泪濛濛的眼。
“——啊,叶长老。”
罗艽眼一弯,唇角扬,开口好似玩笑话:
“好久不见啊?”
作者有话说:
周五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