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这一生,只是孑然。◎
黑云沉沉, 压在湍急的江上。
天边月亮歇了。
于是叶青洲面上,那一抹冷清的月光,也随之一并熄去。
她倚坐在小小舫中, 眸光随着消逝的月色一落, 整个人难得的精气神好似都被黑暗一并带走了。
舫头,阮郁姗姗来迟, 与许嘉瑞相顾一眼,无话,只将视线落回手心黑匣。
这黑匣, 该是寻常白事铺中最为常见的骨灰盒子。
许嘉瑞不由得瞪大眼睛,讶然出声:“这是……小蕉的?”
阮郁缓缓颔首,似有所顾虑,便压低声音回,“我到时, 于村中见到林稚的木鹰。我借偃甲与她稍问几句, 才晓得那乌衣鬼的样貌:不成人形,远见仿似一棵大树,可树干却全是血脉形状。虽庞然,行动却极快。林稚说, 彼时血雾漫天, 月也成了血月。”
许嘉瑞肃目喃喃:“仿似百年前罗刹城主活死人, 也是此番景象。”
“或许二者出于同源吧。只是我到时,清都往北所有村落……”阮郁闭上眼,艰难开口,“皆被它血洗了。”
“……血洗?”
“嗯。”阮郁回, “无人生还。”
“我循着气息, 于一间房内找到了……”阮郁的视线又落回手中黑匣。
“她的尸体。”
不。或许已不能称之为尸体了, 阮郁心道。
时辰前,村庄逼仄小屋,满是血肉白骨的棺材旁,隐约焚起清幽鬼火。阮郁强忍着腐臭味上前,只在其中勉强认出小蕉的形貌。
凤凰台上,这渔家小蕉神采奕奕的模样仿似仍在眼前,可眼下,她已被磷火贯穿,瞠目而眠,亦丢了人形。
被触碰的那一刹,血肉成灰。
“她……当是被乌衣鬼残害至此。”阮郁皱眉而叹,“不知道那乌衣鬼如今避在哪儿。更不知道……”
阮郁的视线游离,叹了再叹,终瞥上舫内一抹白。
——更不知道,要如何对叶青洲说。
叶青洲与小蕉之间当是有所感应,于是小蕉身死时,本在风仪禁闭的叶青洲忽而一击震碎楼阁。
候在风仪的秃驴们早就盼着这一天——盼着叶青洲先出手,牠们才好名正言顺地举起“剿清妖孽”的由头,将其拿下。
百八十年,叶青洲在修行,人间亦是。
对付大魇的法子,兰芥州早就研究了个透。如今只求一个师出有名,才符合牠们“正道”的规矩。
对付长生剑,对付幻心术,对付叶青洲那颗冰雪玲珑心——兰芥龙吟拿出了百年前对付罗刹城主的架势,来对付叶青洲。
叶青洲却是拼死也要冲出兰芥重围。
叶青洲未佩长生剑,兰芥的谶阵布满风仪,她使不出幻心术。
只是斩杀。
叶青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杀出重围的了,只记得面前血色漫天,源源不断有人冲上来。她于是抢了旁人的铁剑,挥剑、收招,直至最后斩得麻木。
唐忆守在风仪道旁,良心发现似的,竟为她断后。
唐忆说,风仪门里出了内鬼。叶青洲听了,当耳边风过了;她不在意什么风仪。
行至江边,是许嘉瑞在舫内接应她。
阮郁的偃甲江舫,比御剑稍快一些。
叶青洲有些浑浑噩噩,许嘉瑞说了什么,她便一板一眼地做。可踏上江舫的那一刻,她忽而又有些犹豫。
她知道清都之外,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滚滚江水,江尾便是皇城清都。而相距越近,叶青洲却反倒不催了。
二人默了半晌,许嘉瑞皱眉咬了下唇,鼻尖一耸,停了桨。
便见舫内叶青洲端端坐着,木偶似的不动。
她的眸光随着江岸渐熄的月光一落再落。
或许是后知后觉地明白,小蕉真的不在了。
人死不能复生。
再往后,从清都匆匆赶来的阮郁抱回一盒骨灰,与许嘉瑞简单明说乌衣之事。
自始至终,叶青洲只是坐在舫中,未抬头、未出声,背脊挺直,面上无光。
阮郁与许嘉瑞相顾一瞬,摇了头,便将骨灰盒掩进江舫杂物。
侧身,见江畔显出灯火色。像是有人追了上来。
“罢。”阮郁与许嘉瑞不约而同道,“先脱离险境吧。”
*
一片孤霞泠泠玉,半彻皎月暗流光。
琉璃幻境,雪白竹屋。
罗艽犹在一方混沌境。
思绪浸进海里,饱腹海水,惹得魂灵沉甸甸。于海底,她见一片光怪陆离的梦。
梦中,有人拽着她衣角,嗓音带泣,含糊不清。“师姐……我以后都乖乖的。你不要走了……求你……呜……”
……是谁?
罗艽本意回身,视线触及那人时,却一彻风流云散。
面前忽而显出一个背手而立的人影。
那人正侃侃而笑。“罗艽其人,瞧着随和,然心气极高。倘若让她成为废人,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倘若她胜了,依她脾性,必会对我兰芥州大为德馈。倘若败了……那就提前为这位英雌,描一副叹惋的悲联吧。”……
是谁?
梦中,罗艽宛如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上前时跌跌撞撞,好不狼狈。
可伸手触及那人肩膀时,似是被烈火灼伤,再一定睛,却只瞧见面前一位坐地而泣的女孩。
女孩的面容隐在雾气中,眉心一点朱砂却显目。罗艽在其中,窥见一双哭红的、离奇愤怒的眼。“自己要炼长生丹去向权贵谄媚,那便自己炼去!别总扯什么娘亲的名号!可怜阿娘,身死多年,却还要成为你作恶的由头!……”
这是……谁的声音?
……不。
或许不止一人。
分明是许多人皆在此处窸窸窣窣地笑着闹着骂着,千万种不同的声响蜂拥而至,宕在罗艽脑海。
罗艽只觉得脑颅嗡嗡地响,像是要炸开。
她紧抱了头,可那些细碎话语仍不依不饶,落在她耳中、脑海中,成了一双双戏谑而幽戾的眼。
“阿艽,阿艽……”
一把浅紫金纹兰花扇,在她面前摇啊摇。
“啊呀——别这么看着我嘛。爱美之心人皆有呀,我偶尔也会为美貌蛊惑。唔,如果真的遇见貌美男子,那就……把他头割下来,泡进蛊液里。哈哈哈!……”
“……你晓得这缘何叫活死人么?只有死人……才能在这蛊虫下‘活’回来。”
“嗯?问我缘何炼这样的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女子猖狂的笑意像一团火,点燃罗艽整座梦境。
睁眼,竟又是千里陂。
兰花美人成为厉鬼,半张脸非人,腐烂着眼珠,可怖至极;那双鬼似的眼睛盯来,灰飞烟灭前,竟阴恻恻地笑。“阿艽,你好像……又被骗了。”再断断续续说道,“……我要你生……生与我,死与我……皆同道……”………
“——闭嘴!!”
梦中的罗艽气极,一手捂住前额,另一手挥拳,欲打碎那不人不鬼的得意嘴脸。
拳头却被谁接住了。
“……师姐。”
那人轻轻柔柔地唤了罗艽一声,嗓音有些微弱,罗艽听不确切。
罗艽只觉察那人接下了她的拳头、缠住她手腕,再拉她进一处最隐秘的风景。
裙衫半解人湿尽,轻盈的衣带缠上谁的手腕。
仿似是阴冷而漆黑的石窟,洞中书法壁画散落金粉,经月色照耀,显出点点光亮。
石床上绫罗绸缎铺散,那人披着薄衫,抱着她。
湿漉的眼,浸湿的发。
一啄一饮,有什么欲求从心底溢出。
须臾,春雨滂沱而落,搅得枝头叶儿湿透。
那人绯色的面庞分明近在咫尺,罗艽却有些看不真切。
视线模糊。罗艽只觉得眼前人好熟悉、好熟悉;尤其一抹清荷香气,温柔得让人心悸。
却在抬手,要触碰到眼前人的那一刻——
一袭天旋地转。
眼前人忽而散如云烟,只在她手中留下一只小小清荷香囊。
抬眼,漆黑的梦境忽然彻亮。
便如瘴气忽散,显出一片苍翠山色。
罗艽发觉自己站在山道上。
三清山的山道。
面前有个高大的身影,与罗艽一字一顿地道,“不必再叫我师娘了。”
于是,罗艽听见自己的声音正低声而道:“三清山日月十载,未敢忘师恩。”……
“…………”
三清山十载?
那是她与师娘吗?
那方石窟,是百年前金缕衣之后,关她禁闭的、三清山上的石窟吗?
这些……都是她曾经历的事儿吗?缘何,都没有印象呢?
罗艽有些茫然了。
不受控制似的,她向着那些莫名其妙的身影追去。
便是此刻,有人撕心裂肺地喊着——
“——师姐!!!”
混沌之中,这一道凄厉的叫喊,将罗艽从惶惶梦境中唤醒。
“啊!!”
罗艽陡然睁开眼。
顿如大梦醒彻,猛地从榻中坐起。
入眼,雪白轻帘幔帐,剔透的铃儿随风撞响,一片宁静悠然。
便与梦境中的喧闹嘈杂截然不同。
罗艽坐在榻上,胸口仍在微微起伏。
仿若,思绪仍沉浸在那酩酊的大梦里。
梦里宾客盈门,小楼东风。
可惜高朋满座,皆机关算尽。
无人真心。
短暂的梦境,将她那譬如朝露的短暂人生,皆浑浑噩噩地走完了。
罗艽望着面前绫罗帷帐,茫然眨了眼,未回过神似的。
却只心道,原来她这一生,只是孑然。
……只是孑然。
圆榻上,罗艽自嘲一笑。
直至思绪平缓,方才认清面前景象。
竟是叶青洲的琉璃幻境。
也是。罗艽了然,心道,徐良娣的身躯已死在“乌衣鬼”的利爪下,对她而言,倘若还有一线生机,那便是这琉璃幻境中的琉璃身躯了。
琉璃身躯……
罗艽坐在榻上,顿觉几分不可思议。
这琉璃幻境,是叶青洲一点一点造出的,那么这琉璃身躯,应当也是……
叶青洲做的。
思及此,罗艽隐约费解:叶青洲缘何要为她再做一副身躯?
她思来想去思来想去,最终只得出一个解释——她身死后,师妹思她成疾,苦不堪言,遂再为她做了一副琉璃身躯。
好比睹物思人。
——这么说仿似有些不要脸?罗艽一皱眉,忽而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未免太给自己面上贴金。
可又将思绪倒腾一轮,她皱了皱脸,也只在心底讪讪地道,唔……不然也没有旁的解释呀?
是故,罗艽决定,姑且先这么认为了。
顺着这思路,她心底陡然一份美滋滋,“谁说我一生孑然?”边颔首,边又心道,“到底到底,我身旁还有阿洲。阿洲总在惦念我。”
罗艽从榻上站起,长舒一口气。
却见袖边刮落一只小香囊。
香囊淡淡荷香,一抹春夏粲然之绿。
罗艽讶然将其拾起,心道:这……是梦里那只?
电光石火间,罗艽回想梦中石窟,一双交叠交缠的人影——继而再忆起初次跌入着琉璃幻境时,叶青洲那莫名其妙的长吻。
有些事情向来有迹可循;饶是再迟钝的人,此刻也该觉察出什么。
思绪隐约要有些眉目。
“啪——”
却亦是此时,罗艽陡然瞥见竹屋门外,升起一片猎猎火光。
思绪被掐断的同时,罗艽听见屋外有人在啜泣。
那声音本该隔得极远,却又如同响在罗艽脑海。
该是与琉璃幻境相关的异象;正因先前这琉璃幻境有些损毁,才变得如此不稳定。然此间,应存着这幻境的秘密——如此思忖着,罗艽将香囊揣入袖中,循那声响,行过寝宫长长回廊。
她离火光亦越来越近,也隐约能嗅见那滚滚浓烟。
便是推开寝门的一刹那,面前忽落下一道浸染了火焰的横梁。
“咣当”一声,直挺挺地砸在罗艽面前,溅出许多火星子。
罗艽趔趄退开几步。
饶是她晓得这只是幻影,也觉得忒吓人。
面前火光冲天,烧得整座幻境都有些摇摇欲坠,厉鬼似的风将火舌散开,险些咬上罗艽衣裙。
由着这凄厉火光,那细碎的啜泣声陡而显得渺小。
但罗艽还是在这无尽火光里,找见那个蜷缩在角落的女孩。
女孩佩着雀儿簪,低声呜咽着,单薄的身形亦随了烈火悲泣。
罗艽猛一定睛。
这是……六七岁的,青洲?
作者有话说:
艽艽:原来我这一生,只是孑然。(惆怅)
作者:好的,明白。立刻给你安排幻境小小洲、小洲、大洲、叶长老大闯关,哈哈!不孑然了吧!勇敢小狗冲冲冲!!
这几天境外:小寡妇上坟
境里:勇敢小狗大闯关
闯关的时候清楚一下自己的心意,出去以后狠狠狠撩撩撩撩~(翻备忘录,发现最开始给罗艽的设定是美人攻……也不知道现在这个傻子姐姐是怎么肥事……美人攻,哈哈,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