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师姐【完结】>第七十三章 青山老 ◇

  ◎骗子。◎

  罗艽恨陆离辛吗?

  一定是恨的。

  一切罪孽从漠江城起。英雌意气, 竟折在一盅无聊的蛊上。

  陆离辛为那一己私欲,将无数人困在罗刹。

  亦欲对罗艽剪羽、折足、断心。

  罗艽从未做错什么,却要受此折磨。自始至终, 自始至终的一切——都是她陆离辛害得如此!

  倘若罗艽还是一位嗔痴常人, 那该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将其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七情六欲里嗔怒占了最上风, 便再顾不得其它。

  不觉剑嗜血,罗艽亦好战。

  却很少以结束谁的性命展开一场对决。

  玉堂山庄是一次,眼下又是一次。

  蛊虫血气冲天, 罗艽身上的蛊毒被三清道人抑住。

  罗艽形如杀神,一双眼睛杀红,使剑出招皆是十成十的气力。

  而诚如无为所言,炼蛊时的陆离辛灵气最为不定。

  她已然疯疯癫癫,说着她那些不着边际的胡话。“阿艽, 别打了, 你懂我的——你一定懂我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炼蛊,又为什么捉那些男童的!你知道的!……”

  罗艽充耳不闻。

  她只心道,要足够强大才行。

  强大如三清,万军间来去自如。不会受到谁的蛊惑, 也不会像她一样, 被陆离辛逼到绝境。

  或许有些急功近利了, 可罗艽无所谓——

  剑锋入肉的声音有些渗人。

  温热的血溅去罗艽面上,陆离辛仍弯着眼,一片笑意。

  陆离辛的心肺被不觉剑穿透,成了空落落一个洞。她锁骨处那枝兰花, 亦是染血零落。

  罗艽有些恍惚。

  陆离辛的最后一眼, 落在罗艽左腕, 细碎蛊纹上。

  她仿似想说什么。

  可开了口,声音便散了。

  罗刹宫的长夜沥血。

  *

  再之后的事情,便正派得顺理成章了。

  仿似世间,总要有那么一个天之骄子;她出生正派,行为端庄,剑法高超——她便要理所应当地要替黎民清扫妖孽,再以身证道。

  她身后者,只管坐享其成。

  漠江城罗刹宫,不觉剑一剑雪前耻。

  “好!当真大快人心。”茶馆里的食客,是这样说的。

  “都说那不觉剑从漠江城中杀出一条血路,罗刹宫主身奄奄,罗刹三煞亦仓皇;漠江城的清晨,血染宫墙。由不觉剑开路,兰芥龙吟乘风而上——不日便会将那毒窟,一网打尽!……”

  往后,罗艽再与兰芥州怎样交流、又何等联系,便众说纷纭。

  不过不觉剑又随着罗艽立上神坛,成为万众瞩目、九州座上宾,这是毋庸置疑的。

  故事的最后,到底落了窠臼。

  但亦是众生喜闻乐见。

  *

  然事实上,与漠江城一战,远不如说书者说得这般轻易。漠江城为红石山外城池,两侧自然上升石脉,中央一道崎岖山路,整体易守难攻。

  罗艽能拖着一把浸血长剑从其中逃脱,已是不易。

  此后兰芥州与龙吟岛排兵布阵,硬是拿出了拼命的架势。

  几次清谈,罗艽坐在席间,偶尔厘一厘战策。

  却也要听一些人话里藏刀的争执。

  实际上,别说再加个漠江城作外敌,就是兰芥风仪那几个男子合在一起,业已勾心斗角得很。

  罗艽晓得自己为别人开了路,不过她与陆离辛到底也有私仇。从小三清道人便教,人不犯你,你不必犯人;可旁人已踩上你肩膀,倘若不还击,她人便视你软弱可欺。此刻反击,当千百倍。

  罗艽深以为然。

  清议中,罗艽又是座上宾。

  那么有关她的事,旁人若要议论,定会三思再三思。

  比如眼前一叠从罗刹宫搜出的信件。

  那是陆离辛神志尚明晰时,于罗刹写下的书信。

  如此信件,当然也寄往三清山,大多由三清道人截下,罗艽不曾闻见。

  瞧着那些以“阿艽亲启”,又以“陆离辛”的署名作结的书信,众人面上色纷扰。

  有揶揄,有戏谑,或大眼瞪小眼,都看热闹不嫌事大。

  “城外桃花……三重山,相思寄月……浮云飞絮,此情催心……念你……”

  如此云云。

  随意扫一眼书信内容,罗艽面色淡淡,却仿似恹极。

  抬眼时,只似笑非笑地道,“陆离辛真当无聊得紧。”

  众人干巴巴笑几声,浅谈几道,竟说罗刹城主情根深种。

  “——陆离辛无聊至极,你们这些人大抵也不遑多让啊?”

  风仪高阁,一人站在青山苍翠间,随着风仪老掌门一道走来。

  她身姿挺拔,水眸清澈,本是一副少年姣俏——可惜脸色臭得很。

  叶青洲。

  那时的青洲已过了风仪终试,将风仪门剑阁浮生逐一击败,便如彼时枯篁台上击碎十八浮屠阵的罗艽一般,成了九州少年天才,意气风发,前途无量。

  世人称她是光风霁月长生剑,猜测她会成为风仪门中,下一任剑阁主人。

  亦羡三清道者能教出如此高徒。不觉与长生。

  而叶青洲身侧,唐掌门只一副病态愁容;与小辈站在一起时,颇有些病树模样。

  “阿洲!”罗艽欣然站起身,与她打招呼。

  叶青洲隐约挪开眼,不应。与风仪掌门低语几句,她朝众人浅浅一揖。

  还未入门,竟要告退。

  罗艽的招呼声便落在风里,没人接下。

  罗艽有些尴尬。

  周围人转而谈论几句,或揣测她们师姐妹关系,或为罗艽抱不平。也有人说起风仪门萧墙之事,有关唐元悛与唐忆,连带几句叶青洲的作为。

  然,那已是后话了。

  只那次清谈毕,无为拦下罗艽,目光落在罗艽左手腕,意有所指道,“不知阁下的金缕衣……”

  蛊毒一事,三清道人尚在为罗艽抑制。只是抑制,到底不是根除。

  七七四十九天,七个轮回;倘若在最后关头仍寻不见根除的法子,那也是一死。

  与漠江城一役,罗艽亦在求生。

  不知是否那一剑让三清长了脸,这些日子,三清与罗艽的关系缓和不少。

  三清承诺,会为她寻到解药。

  陆离辛的蛊虫一道,师从前任漠江城城主,鬼母陆茕。而三清与鬼母曾有些同辈情谊。

  “其实,还有一个法子。”无为却说,“三清道者应当也是晓得的……”

  罗艽洗耳恭听。

  “阁下天生剑骨,千年一遇。阁下师妹亦是难得天才。”无为道,“她的母亲——亦是罗来仙人的徒儿、三清道者的师妹——便是一颗冰雪玲珑心。”

  “……青洲的母亲?”罗艽讶然,不自觉喃喃。

  仿似添了这层联系,一切都说得通了。

  见她犹疑,无为诧异道:“您不知晓这层关系?”

  罗艽摇了摇头,“以前听谁说过,记不太清,后来……就忘记了。”

  她故作镇定,免得被人看笑话。

  “所谓玲珑心,加在叶施主身上,便是……”无为顿了顿,又道,“于剑法或寻常,但于心法一道,有绝世之才。”

  “或许蛊毒一事,她可帮你。金缕衣留给阁下的时间不多了。”

  罗艽瞥他一眼:“大师想说什么,不妨明示。我不喜欢与人打哑谜。”

  无为尴尬一笑,便直截了当说道:“叶施主心下三寸血,或能祛毒。虽不致命,却也要损耗十年修为。”

  “诚然,修道者千百年人生,区区十年,算不了什么……”

  ——可青洲今岁才堪堪二十。

  这秃驴知晓自己在说什么吗?

  罗艽面色已染上寒霜。

  无为见状,立即道:“阁下应当会错意了。并非鼓励阁下如此行为。不过担心三清道者会出手。”

  “如今三清道者是在寻鬼母吧?可鬼母陆茕早已不问人间百余年,三清道者是否能寻着,亦未可知。”

  无为言下之意:鬼母难寻,可叶青洲就在身边。

  罗艽摇头。“不会。师娘不会这么做的。”

  无为深深叹口气,只道,“确实是有些残忍了。”

  罗艽眄他一眼,不再发话。

  罗艽知晓,自始至终,这号称正派的无为大师自有一副算盘。

  不过先前思及他为图小乐亲父,罗艽并未对他多做揣测。

  罗艽心道,自己与她们这些正派人士的“道”不过短暂相合,漠江城事了,定分道扬镳。便不必多疑。

  可今日无为这话,已然触及罗艽底线。

  诚然,他话里多半真大过假,又或许字字真言,都不曾造假。

  即便如此,怎么说、哪一句接着哪一句,却又有花头。

  今日说了这么多,秃驴不外乎两个方向:其一,可损叶青洲,来救罗艽。其二,以三清冷漠的性子做文章,对她师徒二人挑拨离间。

  “阁下那一剑只解决了人言。可身上的蛊毒,又要如何是好呢?”——无为看似切切关心,实则内心阴暗得很!

  罗艽深知,今日这秃驴能提出要取叶青洲心下三寸血,明日就能去夺她罗艽的骨!

  倘若真有人信了他,才最是助纣为虐。

  思及此,罗艽忽而愣怔。

  那么图小乐之事,是否也……

  不寒而栗。

  是了。月前无为关于图小乐那些话,如今细细一想,亦有出入与漏洞。

  ——却来不及细想。

  前往三清山的途中,乌云倏尔蔽日,再抬眼,已是一轮红月高悬。

  天地间,布满凶煞之气。

  *

  “陆离辛炼成了活死人——!!”

  天有异象,却非祥召。

  远远瞧见那泣血的天际,浓黑的雾端起一道赤红血月——白日见月,黑云压世。

  便是漠江城还未起兵,人间已一片哀鸿。

  漠江城处,似是有参天一物,仿若一棵庞然大树,又像是人的血脉,支脉盘桓,赤红的虬枝隐隐约约显现出跳搏;此物冲天,仅仅须臾,便已盖住整座红石山。

  此刻,它还在向外拓大。

  待罗艽火急火燎御剑行至三清山,见山下锦官城一片破败寥落,只心下狠唾道:那些个秃驴,真真一群废物!明面身负重任为黎民,实际屁也没做成!都守在漠江城外,居然也能睁睁看着陆离辛将蛊炼成——

  陆离辛?

  刀剑入肉的声响仍在耳畔。

  罗艽微有愣怔。

  陆离辛非肉体凡胎,自不会被凡俗铁器伤到;可不觉剑怎会是凡品?

  三清亦言,陆离辛必已身死。

  然,死人不会炼蛊。

  电光石火间,罗艽记起那后山棕熊,仿若又回到五六年前还未出师时,她与叶青洲在后山,被棕熊用一道蹩脚幻术隔开。

  棕熊身死,由蛊而“活”。

  那么此间,陆离辛身死……

  罗艽行向三清山时,而那血树亦在山头停下。霎时间,血脉犹如天地相连,由苍色的山麓向上,迸发出一彻血雾。

  三清山千里陂,山道石子浸进血水里。

  陆离辛站在陂间,仍如初见时一般兰花紫衣。

  可惜兰花染血,再如何透骨清香,此刻亦只剩一片腐烂腥气。

  望见罗艽时,陆离辛粲然一笑。

  她伸出手,笨拙地挥舞,指尖挂着一片还未啃尽的血肉。

  “阿……艽……”

  所谓“活死人”,是陆离辛她自己。

  *

  待叶青洲随着其余三派匆匆赶到,已是一炷香后的事了。

  彼时红月落下,残阳泣血。

  千里陂上白骨婆娑。

  罗艽与三清浑身是血地从白骨堆上站起。

  活死人早不是活人,那么对付活人的一切办法都不再奏效;其不死不灭,亦不会受平平道法、寻常幻术干扰。

  三清曾与罗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对付活死人的办法,还得从漠江城的蛊道入手。

  可再炼一副相生相克的蛊。

  然而,全然来不及实施,陆离辛便浩浩荡荡闯进三清山。

  如今千里陂上,已至于你死我活的地步了。

  交手几轮,三清道人耗尽所有灵息,以第五层驭理将千里陂化作万丈裂渊——此间跌落者身化齑粉,神形俱灭。

  由罗艽诱活死人入深渊。

  叶青洲站在千里陂外,作为主力,与旁人共起一道灵阵。她们将血树困在阵中,只道能护一些是一些。

  叶青洲看着千里陂上两道随刀光剑影交错的身影,听得其中几片细碎言语。

  陆离辛满口疮烂,说话时口齿不清,话亦断断续续。

  不知怎的,叶青洲恍然有些感慨。

  堂堂罗刹城主,居然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清了。

  灵阵斩断血树根枝,对陆离辛亦有影响。

  不过陆离辛眼里已不再有其她。

  陆离辛只拿她那双血红的眼,紧盯罗艽,与之缠斗。

  她二人赤红了眼,心中只一个念头。

  杀。

  杀尽。

  便是她二人越出千里陂得那一刻——

  只听三派之中,有人疾喊:“就是此刻——收阵!!”

  人群哗然,忽错愕无首。“此刻确是最佳时机,可是罗艽亦在陂上!如此一来,她也会被逼下黄泉!”

  那刻,兰芥州无为大师,仅说了一句话。

  “她身上,还留有罗刹的金缕衣。”

  话音落下,于旁人犹疑间隙,他与另几位互一对视,颔首。

  生死,往往一瞬息。

  “师姐——!!!”

  灵阵压下的刹那,叶青洲撕心裂肺地喊。

  可惜彼时天崩地裂,血树随着陆离辛身殒连根长逝;万物分崩离析,谁又听得她叶青洲的哭喊呢?

  私自脱离灵阵,必遭反噬。可叶青洲再顾不得这些了。

  她亦不理旁人阻拦,剑也不拿,连滚带爬地冲向陂尾。

  是三清道人劫下她,将她紧紧抱住。“青洲……青洲……不要去……”

  那是叶青洲第一次见三清落泪。

  目眦尽裂,却仍滚落出浑浊血泪。

  三清盯着的地方,是罗艽身殒处。

  是啊,她亲手造下的深渊,她自是知晓其威力几何。

  罗艽触及即死;倘若叶青洲再奔过去,定也平白丢了性命。

  身后人间吵吵嚷嚷。

  千里陂外,叶青洲被三清紧紧箍着,清澈的眸子随天边渐歇的血色一落。

  继而,血色跌入深渊,成了无尽的缄默。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人来来去去,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叶青洲木然侧身,看向三清,一字一顿道,“我恨你。”

  “你从没爱过她。你从没爱过我们。”

  “我们只是你为了证明自己可为人师的工具。”

  叶青洲冷声道。

  “在你心里,我们从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你替黎民舍生取义时,为自己正名的一把好剑。”

  “师娘,我恨你。”

  *

  “啪——”

  人头攒动的茶馆,是惊堂木一拍。

  “所谓大义凛然,说得便是罗艽罗不觉这般人物了。”

  生前事,身后名。

  舀进茶盏砌一道香茗,能遭茶客褒奖一番,仿似也算不赖。

  是这样吗?

  叶青洲浑浑噩噩回到寝居时,顿觉一阵天旋地转。

  她扶着门,只见穹顶日光忽斜。

  日升日落,林花随风谢作雪——仿佛皆在一瞬间。

  直至身边人匆匆行过,撞了她肩膀,缓声道歉,叶青洲倏尔望向她们,只感到陌生。

  那两位学子盯了叶青洲一瞬,面上忽挂起怜悯。“今日……竟是那般日子。是了,青洲学子,你又要回三清山了么?”

  那般日子?哪般日子?

  叶青洲茫然地看向她们。眼角余光一落,才见自己手中端着的一盏灯。

  由林叶、雪里石作成的河灯。

  仅一眼,视线却像是被火灼烧,浑身疼痛。

  ……是了。

  今日三月廿二。

  又是一年祭礼。

  叶青洲望着手中灯盏,木然站在门边,内外学子来来往往,多不敢上前搭话。

  只两位小童嬉笑跑过时,抱着两册话本,有样学样地嚷着。“一别款款临霜雪,两情脉脉见风月。……”

  那些感人肺腑的故事,便轻飘飘地落进叶青洲耳朵。

  故事中起承转合,叶青洲已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其中一人说得口干舌燥,另一人却打断道,“啊呀,故事的最后又是什么呢?”

  先前那人字正腔圆地答:“一人已逝,另一人茕茕独立,至两鬓如霜。”

  恍惚间,叶青洲的眼睫颤了颤。

  她陡然回身,抬步奔向屋内,跪坐在地上,疯了似的翻箱倒柜。

  从中寻见最底一纸书页。

  青橼圆床,乌木的椅,都在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成了张牙舞爪的魑魅。

  书页上,罗艽的八字写得整齐。那是几年前叶青洲闲来无事,测的正缘。

  大抵是彼时测算得太为顺畅,叶青洲循了命理对照完,对着书页一挑眉,并不太相信。

  是故那时,她只将书页丢进寝居柜中,不再过问。

  ——可此刻,叶青洲端着那张泛黄的纸。

  分明是泪水汹涌。

  “骗子。”叶青洲轻声呢喃,“命格明明说……我们会在一起啊。”

  便是此时,风儿轻轻落在身边。

  圆床青橼的梁边,捕梦的铃铛相撞,“叮当”作响。

  一声,一声,又一声。

  彼时相赠,罗艽是怎么说的呢?

  她说,“摇响这个,我会去到你身旁。”

  循那声响,叶青洲抬起潸然的眼,去窥窗外一片斑斓的春。

  春意正盛,梨花清波绿,万物生长,疏影拂动江南画。

  又是一年春好处。

  叶青洲坐在春光下,眼泪却在无声地落。

  ……骗子。

  叶青洲心道。

  都是骗子。

  作者有话说:

  今天元宵节诶,正月十五,也是洲洲生日(后知后觉)

  艽的生日就安排在正月廿四吧,今年的话正好还是情人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