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才罗艽，师从三清道人。◎
陆离辛所谓妙计, 瞄上的，便是几日后兰芥州与龙吟岛共作东道主的仙师会。
道者与凡人自古便隔得不算分明。道者由凡人出，而凡人皇帝心向道术、愿求长生, 亦自古有之。恰兰芥州主张众生相平, 总要递出那段橄榄枝。
“龙吟岛那群皇室，在凡俗子面前当惯了人上人, 跑修道者跟前——分明没点儿功夫，却也要摆架子。”
漠江城金玉步辇，陆离辛慵懒靠在窗边, 火狐衣裳金凫边，艳如牡丹。
她手中一只玉如意，身边乙未正襟危坐。
乙未询问：“城主如何看她们？”
陆离辛拿玉如意有一下没一下敲着乙未肩膀，神色恹恹地道：“凡人而已，又不乏征战, 搞得世间惶惶。哈, 不如灭了。”
同在步辇内的罗艽一拧眉头，匆匆扫陆离辛一眼。
陆离辛摆手笑道：“开个玩笑。”
罗艽没再开口。
越近兰芥，步辇之外春光更盛。
春风拂面撩人，鸟儿呖呖, 绿影婆娑。
罗艽沉沉望向窗外, 险些迷了眼。
便听陆离辛又道：“阿艽, 是去独闯兰芥州祭台，或当众问罪，我都奉陪。反正漠江城与兰芥州不对付，也非一天两天的事儿。”
又偏头, 低低与乙未笑, “只可惜仙师会到底要面子, 请帖亦送往漠江城一份。我总不能让她们太顺心。……”
步辇主座，陆离辛与乙未将这仙师会的种种从头到脚贬一遍，罗艽则暗自思索起稍后行动。
仙师会就在兰芥州境内，彼时人皆聚在枯篁台，正适合罗艽翻它个底朝天；罗艽本想的，也正是独闯祭台。
可转念一想，当众问罪也不失为个计策。想那时她们捉图小乐，兴师动众到十八浮屠都出手，不可能一点风声都不走露：问起来，总得有一套说法。
不论真假。
何况此刻身边还有陆离辛这么个城主，一切会好办得多。
可这个陆离辛，当真信得过吗？
罗艽自是拿不定主意。
纠结之中，步辇已行至兰芥州岸。
红玉寺门外众生玲琅，好不热闹。金翠绫罗，青玉银碧，皆缀于绮灯翡翠台。
兰芥州水岸相连，伯劳停舟中，莲叶退去冬枯色，便是南塘坠玉春，吹梦杏花底。
推开兰芥佛门，又另一番景象。
赫拉 静谧清雅，高台仙姿。
兰芥州的小童子见了陆离辛像是撞了鬼，眼睛瞪老大，就差口吐白沫翻倒过去。
陆离辛一抬手，掌风把人轰出十几步。
周围一片讶然哗然，陆离辛却没事人一般踏入门槛，一拂衣裙，大有打家劫舍之势。
一位稍年长的尼姑匆匆前来，客套几句，便引漠江城几位上了一只青莲小舟。
小舟通向兰芥枯篁台。
罗艽坐在舟尾，陆离辛便拍拍尘灰坐在她身侧，不厌其烦与她说道，俨然将她当成一位座上宾。
罗艽静静听。
几句话的功夫，她已将这兰芥百顷之地记在心中。
明面上，兰芥州禁活人祭礼，祭台便已荒废。
如今嘉宴宾客都在南端枯篁台，与北端祭台相隔十里长廊，中间再一道白溪。
思来想去，眼见着青莲小舟要靠岸，罗艽抓准时机，趁周围雾气迷眼，意欲跃上河畔。
毕竟兴师问罪没有底气，而对方又绝不会说真话。至于陆离辛本身，又是一个巨大的变数。
见罗艽去意已决，陆离辛未说什么，只在她起身时，向她讨了那块心灯石，“啪”地一掌，将石头嵌进不觉剑剑柄。
见罗艽满脸怀疑，陆离辛飒飒笑了声，“别拿这眼神看我，要真不相信，你自己把它再扒下来嘛。”
又眨眨眼道：“放宽心，阿艽。我总不会害你。”
罗艽对她一扯嘴角，便匆匆离去，只心道，倘若这心灯石真能抵御佛门法印，那么镶进剑柄倒也无害。
兰芥州内溪水潺，低矮木林映照鸣禅，拢一番迦蓝意境。
此处隐蔽，罗艽身形又快，沿白溪直奔祭台，一路上无人阻拦。
兰芥北端林叶更密，祭台上一层枯叶，显然荒废已久。
罗艽忽有些不知如何下手。
不料才靠近祭台，那镶了心灯的长剑便如罗盘针，将她引向祭台中央。
罗艽心中一顿：是了！这心灯本就是祭台之物。
她随那股引力一跃而上，见那台上枯枝败叶忽随风流散，心下一动，将长剑刺入祭台正中。
瞬间祭台訇然而响，便听那枯败的林叶似重新生出性命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冲入云霄！
顷刻间，祭台焕然一新。
罗艽正讶然，便听背后道道凌乱声响。
似有人乘舟急奔而来，惊散游鱼。
来不及多想，罗艽提起剑，闪身隐入山林中。
离开的那一刹，祭台周遭横木又迅速枯败，皱如老者眉间纹路，奄奄苍苍。
罗艽藏在隐蔽处。
不消多时，几位身着白衣的道者出现在视野。
她们白衣如雪，瓦白布鞋，低褐色额巾帽正，皆着兰芥“鲲鹏”一脉的服饰，衣袂翩翩，站在一块儿时像一板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儿。
为首一人年纪极轻，面色雪白，眉间一点朱砂。
却让罗艽神思一滞。
图小乐！
而此刻，图小乐身姿挺拔，稚嫩的脸上是一派清霜，便不似与罗艽相遇时那般生动。
罗艽屏息而望。
她见图小乐身后道者皆对她俯首而揖，毕恭毕敬唤一声“绝云师者”，仿似是听她号令。
而图小乐听罢，淡然望向祭台，只道，“不必了。”
“这祭台本就不存什么珍贵物。此刻枯篁台宾客如织，道者亦多，几脉灵力冲撞，或相生或相克，都会引起祭台落乱。本就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亦不用告知义父。免得他又疑神疑鬼，教我们再白忙一气。”
她年纪虽小，出口却是一派老成，几分不容置喙的淡漠。
直至话音落下，她静静再往祭台瞥来一眼。
便似有若无，往罗艽方向多瞧一眼。
*
罗艽沿原路折返，避开图小乐那批人。
既已见到了图小乐——生龙活虎的图小乐，那祭台之事已不再重要。她心中石头落下，却又有些忿忿。
心中石头落下，自然是因为图小乐平安无事。
可那日图小乐死里逃生、又遇浮屠追来，这又怎么一回事？兰芥州分“鲲鹏”与“金乌”两脉，前者从境，崇尚长恒万载，后者从心，崇尚须臾一瞬；瞧来图小乐在“鲲鹏”中地位也算不得低。难不成当日之事……
真的是另有隐情？
……或许如此吧。
与此同时，罗艽瞧一瞧自个儿剑柄上心灯石，忽而有些心虚。
既然图小乐无事，那是否该将这石头还回去？
思忖间，已至枯篁台。
仙师会舞文弄墨，亦比武试剑。罗艽匆匆扫一眼，没细看，只知其中兰芥分两派，龙吟与风仪门又两派，江湖闲客一列，再是漠江城的几位。
罗艽只盯住漠江城几人，一眼便望见其中那牡丹般张扬的陆城主。
罗艽避开周遭视线，疾步而行，最终在乙未身边坐下。
哪晓得乙未大惊失色站起身，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到后面去。
罗艽微有愣怔，一偏脸，恰对上陆离辛玩味视线。
罗艽于是递上长剑，扫了眼剑柄上镶嵌得突兀的石子儿。才开口想让陆离辛给取出来，陆离辛已伸出手，往那剑柄上轻轻一拂。
心灯石顷刻了无踪迹。
罗艽还以为是心有灵犀，但一碰剑柄，才知那心灯石根本还在原处。
罗艽瞪起眼，“石头呢？”
“障眼法啊。我以为你是拿着不硌手，才叫我用障眼法将其抹去。”陆离辛一挑眉，“咦，你找我不是为了这事儿？”
罗艽提剑站起身，想到先前见着图小乐之事，心下几番措辞，才要开口，就听一道急促脚步声由远而近。
一人从背后抱住她，手臂紧紧缠上她腰肢。
一缕轻盈清香萦绕鼻尖。
按照常理，旁人如此近身，罗艽必然会以迅雷之势提剑一击。
只道是身后气息实在太过熟悉，便让她下意识地有所松懈。
是叶青洲。
她抱着罗艽，微微喘了气，身量隐约高了些，下巴便蹭在罗艽颈侧。
罗艽蓦然回身，入眼便是叶青洲面上那因疾跑而起的一抹绯红。
叶青洲的双眼仍然明亮清澈，仿若被新雪浸润又洗彻。分明只是一月未见，罗艽望着眼前人，却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恍惚感觉。
说不出眼前人哪里再有变化，或许神态或许身形，但毋庸置疑，确实是出落得更为明明皎皎，仿若清水芙蓉花。
叶青洲亮着眼睛道，“师姐，你竟也在这仙师会上！”
罗艽极缓极慢点了点头，视线落在叶青洲衣袍上时，却分明愣了愣神。
水月色青湖袖，浅鹤纹路，是风仪门的学子服。
你又怎会在此处？缘何又身着风仪门的衣袍？我寄出的字条，你都有收到吗？
心下想问的太多，却在对上叶青洲那双清丽眼睛时，话都噎在嘴边。
到头来，也只问了句，“近来可好？”
叶青洲点了点头，“师姐，你……”
“阿艽，你怎么有个风仪门的师妹？”
一道戏谑话语响起，回头，是陆离辛眯眼地抱着手臂。
罗艽尚未回话，却瞥见青洲面上一丝幼稚的警惕。
罗艽忍俊不禁，回身看向陆离辛时便板正了脸，义正严辞道，“别套近乎。”
“你……”陆离辛瞪大眼睛，视线在师姐妹面上逡巡一阵，又满是不忿地收回。
看着她俩姊友妹恭，陆离辛隐隐翻一个白眼。
罗艽与叶青洲走出几步，才晓得三清道人将叶青洲遣去风仪门之事。
具体情况叶青洲含糊而带，只说师娘意在云游，恰与风仪门掌门有交情，便将她送去做内门学子。但罗艽明白，这事儿估计与叶青洲那未报的家仇脱不了干系。
罗艽隐约瞥了眼风仪门那位男掌门，心里有个数，又将视线落回叶青洲面上。
罗艽不晓得其中内情为何，三清道人又是怎样态度。只觉察谈及此事时，叶青洲总摆一副恹恹神情，大抵并不想谈。
罗艽便伸出手，替她将略显凌乱的发捋到耳后，“没事的。师姐会一直在你身边。”
叶青洲眼睫一颤，垂眸应好，声音温温柔柔。
罗艽抬了眼。
却见枯篁台上，又是十八浮屠。
十八罗汉，金黄袈裟。
其中为首者，一柄金藤法杖直指漠江城之位。
挑衅意味不言而喻。
仙师会比武论剑，点到为止，但也有其次序。
原本应是漠江城出一人，龙吟岛出一人。可陆离辛一副谁也不理睬的样子，将次序一推再推。
眼下，居然要和十八浮屠作决。
见那法杖指向自己，陆离辛漫不经心托着腮，笑道，“说是佛门，杀气却这么重。行吧。”
说着，她勾一勾手指，唤出一个乙未。
看了看枯篁台上十八浮屠，乙未显然不太情愿。“城主……”
“废话少说。养你千日，用你一时。”陆离辛玩笑道，“你若不把牠们打趴下，等回了漠江城，我便把你打趴下。……”
漠江城的那群姊妹又是一阵哄笑。
她们身后，罗艽亦未忍住，便也是嗤鼻一笑。叶青洲拽一拽她衣袖，小声问，“师姐与她们很熟吗？”
罗艽连忙摆手，道：“不熟。”
罗艽简单说了自己与图小乐、乙未、陆离辛的相遇，话到识破阿媸真实身份便打住。
她没说祭礼的事儿，也没提图小乐的心灯石，更略过时辰以前，在兰芥州祭台的见闻——罗艽自己也拿不准的事情，便不知该如何开口。
想来不过江湖恩怨，说多了会把叶青洲也牵扯进来，对她并非好事。
絮絮之间，枯篁台上银光大作。
兰芥十八浮屠，各十八般武艺。
眼见着十八浮屠阵中一片袈裟障眼，宛如一面由金砖砌成的高墙，枯篁台上，乙未的长剑在空中宕起一片赤红的光。
她道者第七的名声并非浪得虚名。即便罗佛逼近，台上激起层层清梵重影，乙未那一招一式仍然有条不紊。
可惜寡不敌众，而那十八浮屠又实在配合紧密。
乙未终不敌浮屠法印，长剑浸了一道鲜血。
是陆离辛翩然而至，搀起乙未又极快点住穴道，往兰芥浮屠面上冷冷一扫。
经过罗艽时，乙未擦去唇角鲜血，微一耸肩，尴尬笑道，“抱歉，没给你报仇。”
罗艽垂了眼，眼底神色晦暗不明。“报仇这种事儿……自然得亲自上。”
说罢，她自人群中站起身。
四下哗然间，是罗艽握剑，笑盈盈俯首作揖，“久闻十八浮屠大名，今日一见，果真非同凡响。”
而枯篁台上十八人见了罗艽，亦是微有愣怔。
这是……认出来了？罗艽在心中一嗤。
她于是也不遮掩，只坦然道：“从前居灵镇败落，心有不甘。适逢今日仙师会，不知东道主可否再给不才一个比试的机会？”
不同于兰芥州繁缛佛礼，或漠江城随意一揖，罗艽作揖时，黑衣落拓，竟一份风雅。
她手间，白玉的剑鞘，青龙纹路，显然并非凡品。
枯篁台下，所有人都错愕不已。
兰芥州为首者自是欣然应允。
叶青洲面带犹豫，陆离辛倒是玩味至极。
罗艽反捏了捏叶青洲手心，以示安慰，便不再在意她人目光，只提了剑，大步流星走上枯篁台。
十八浮屠又与她作揖，俯首一道兰芥礼。
罗艽回礼，眼角余光溜下枯篁台，果然看到兰芥州的队列里，图小乐正襟危坐在住持身后。
她二人视线一交错，都是看陌路人的眼神。
枯篁台下已是私语漫天。
对她们而言，罗艽确是生面孔；而一路上，陆离辛又对她百般照顾。
于是陆离辛那份差劲风评，也分去半片予罗艽。
各种不着边际的猜测便纷纭而来；围观者匆匆扫一眼罗艽，视线在她身上反反复复，其中不屑之色溢于言表。
叶青洲坐在其中，听得气红了脸，梗着脖子争执几句，声音却淹没在浪潮之中。
此刻枯篁台下，除去几位熟识人，旁人便已断定罗艽不过一道花拳绣腿。她们抱着玩笑心态，欲赌罗艽要如何鼻青脸肿地摔下台。
直至人群之中，有谁喊了一声：“——不觉剑！那是不觉剑！”
只见枯篁台上不觉剑出鞘，十八浮屠金银佛墙中，恍然刺开一片清晖月。
剑气刺进这百尺台中，罗艽于其中轻轻一跃。
只这一瞬，十八浮屠阵中，紧闭双目的金樽陡然出现裂缝！
“鲲鹏”几人暗叫不好。
十八浮屠换了阵型，欲以势取胜，顷刻一拥而上。
罗艽不慌不忙，只过向后仰身，竟如惊矢，提剑在这人墙之中来如自如。
枯篁台下者只听高台疾风剑雨，剑式狂戾，招惹黑云，显一片暴雨欲来的阴沉。
浮屠阵中，罗艽逐一攻破，借力打力，隔山破阵。
此番三清剑法无瑕，她又快如惊雷闪电。
霎时间，众人捉不定她身形，只听一道訇然，便是天梯石栈倾倒。
——而那道法超然的佛法印，被罗艽踩在脚下！！
法印不败，反燃起熊熊烈火。
那是浮屠阵最后的绝招。此火由佛法浇灌，风吹而起，遇水不灭。
火焰沿着长剑升起，缠进罗艽过腰的乌发间。
罗艽十指作诀，一掌拍灭衣袖流焰，又提剑，生生割断长发。
电光石火之间，她再提起长剑，一剑刺入法印正中！
枯篁台上，天光乍破。
阴沉的黑云被激荡得再无影踪。
十八浮屠仍然闭目站在原处，却不再有机会念出那些恼人的佛语。
深黑的血从那十八人的目、鼻、口、耳中沁出，正如一月前漠江城外居灵镇，罗艽所经历的那样。
一月之间，从败落到反杀，倒也并非是她剑术突飞猛进。
不过彼时没有一对多的经验，如今见了几次，又试了几次，便心领神会了。
敌强我强，好风凭借力。
如今，罗艽持剑站在枯篁台，或许虎口些许发麻，或许腰背有些酸痛，倒没什么别的念想。
只是这一战，山河水汽通天，便让整个兰芥州落出一分骤雨初歇的颓然。
罗艽从枯篁台中不疾不徐向下行去，自云雾走向人群中。
兰芥州中，“鲲鹏”无为大师将法杖垂于地，满是恭敬地站起身。
咚、咚、咚，敲了三下金红木鱼。那是她们的兰芥礼。
“小友，适才实在怠慢，竟忘了问您姓甚名谁、师从何人。实在愧歉，实在愧歉。”无为低眉顺目，满面歉意，头是愈鞠愈低，似是罗艽一声令下，他能直挺挺跪拜在她身前。
罗艽自觉经不住这大礼。
她于是扶起老者。
罗艽视线匆匆掠过人群，瞧见青洲时，便亮了双眸。
再垂眸，她轻轻一笑，与老者作揖道：
“不才罗艽，剑名不觉。师从三清山，三清道人。”
作者有话说：
本来这章没有叶青洲。因为按照剧情&人设，交换生小叶还在自闭中，她也不知道在仙师会能遇见罗艽，按理是不会来的。
但我掐指一算，师姐成名之战，叶青洲怎么能不在！！！！？？？？遂加戏。所谓带资进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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