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他最后一个电话。

  宋涵有五天没摸过手机了,他让张邈远翻了半天,才从床尾的一个袋子里翻了出来,都没电了。

  充电开机后宋涵第一时间点进了微信,家庭群里就严如茉转发了一条养生知识小文章,看来他爸妈还没得到消息。

  宋涵松了口气,才点进微博搜索了一下子自己,最新的消息就有#宋涵受伤##宋涵被蛇咬伤##移山行动剧组出现在××医院#这样的话题。浏览量倒不是很高。

  张邈远翻起旁边也不知道是谁送的果篮:“我知道你怕你父母担心,所以我让人压了消息。”

  宋涵刚想说破费了破费了,张邈远又来了一句:“我也放弃了买热搜的打算,你安安心心先把伤养好了再说吧。”

  宋涵脑袋上就冒出三个问号,此时他手上正点开一个最热门的博文。

  博文带的话题是#移山行动剧组演员受伤#,内容是电话采访,采访的对象正是那天送他们去市医院的向导。

  “......然后我们就准备去医院嘛,他开始人还挺清醒的......后来到医院人就晕死了,叫都叫不醒,反正也挺吓人的。”

  “......没有没有,他们那个导演可关心人了,剧组都不管了,就和我们一起去医院的......”

  “......本身也就是意外嘛,这谁说得准,就是他说他腿受过伤,没啥触觉,所以可能发现得晚,中毒有点深......”

  “他现在啊......那我不知道,应该没事吧......”

  电话录音的音质不是很好,宋涵听得人都皱巴巴的,他龇牙咧嘴道:“现在这些记者还挺有门道啊,这都能采访到。”

  他说完又问张邈远:“就为这你还想买热搜?”

  张邈远终于从果篮里挑出个称心如意的橘子:“我说了,李淇风应该知道这件事。”

  他边说边一点点扒开橘子皮:“他也许还喜欢你,这挺好的,他应该觉得愧疚。”

  “这,啊,额。”宋涵组织不出来什么语言,最终说,“哦。”

  橘子瓣儿黄橙橙胖乎乎的,张邈远捏着送到宋涵嘴边:“张嘴。”

  宋涵就张开嘴:“啊。”

  很甜。宋涵慢慢嚼着,刚想靠在床头,手里的手机一震,低头一看,李淇风。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自己这才开机二十分钟他就打通了,可见他应该打了很多个电话。也许在此之前还不止打到他这儿的,只是没人敢告诉他。

  宋涵把手机屏幕对着张邈远,张邈远就看了一眼,又去扒橘子瓣儿:“不接,让他打。”

  宋涵说:“你可太坏了。”

  张邈远一时笑了,这是他这几天第一次笑,无论是为什么,好歹看得人轻松了不少。

  张邈远继续给宋涵往嘴里塞橘子,宋涵就张着嘴吃,然后他就听张邈远说:“你在我手上,我治他易如反掌。”

  宋涵就笑了,果然这样的张邈远更让他喜欢。

  李淇风的电话一连打了好几天。

  在宋涵的理解里,李淇风的高傲不允许他这样持续放低姿态,他一般会在没有得到回复的情况下蛰伏一段时间,再用温柔的方式去缓和关系,而现在,他的迫切碾压了他的理智。

  宋涵在第八天出院了,然后入住了市里的一家酒店,按张邈远的意思,宋涵至少得再看情况恢复十天,如果恢复不理想,就会持续离组。

  这件事在张邈远眼里没得商量,宋涵现在身为一名出品方爸爸赏饭吃的小演员不敢造次,只能每天祈祷自己的腿恢复快点,医生开的药他恨不得一天全吃了。

  在酒店的第三天,宋涵真的是被李淇风打的电话吵死了,但张邈远不许他拉黑,说“就让他打,急死他”。但这非常影响宋涵看剧本的心情,下午背着张邈远偷偷把李淇风电话拉黑了。

  晚上宋涵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这十来天没怎么收拾自己,都长出了胡茬。

  张邈远拧了个热毛巾过来要给他擦脸:“要刮吗?”

  宋涵说:“我想洗澡,不想用擦的。”

  天知道他现在有多脏,自己都不想要自己这身子了,但他腿依旧有些浮肿,溃烂的伤口也没愈合,得防着水。

  “我真不行了。”宋涵眼神甚至有点央求,“腿没好,我肯定又得长疹子了。”

  张邈远思索了几秒,才道:“行,你等着。”

  宋涵想的是拿保鲜膜裹住腿自己站着快点洗了,但张邈远和他的脑回路不在一条线上,张邈远在浴室进进出出后,最终回到床边把宋涵整个抱了起来。

  宋涵勾着张邈远的脖子,他还来不及伸手,张邈远的脚就已经把浴室门踢开了,然后把人直接放到了盥洗台上。

  宋涵惊了:“这东西承重能行吗?我现在只是残废,你别直接让我报废了。”

  张邈远只说:“坐好。”

  他说完从架子上拿了宋涵的剃须刀:“过来。”

  “哇,”宋涵没过去,头还往后仰,“这也能假手于人?”

  张邈远估计是被他膈应笑的,按住他肩膀把人拽到跟前,电动的刀面贴上去:“这有什么不行的?”

  宋涵想好在自己不是用的刀片,不然就不能说话了,他觉得剃须刀磨过的每一寸皮肤都像通了电似的敏感,小声说:“我又

  不是真的残废了......”

  张邈远最近面上笑意不多,此时倒真的柔了起来,他没看宋涵的眼睛,就仔细盯着他的那点浅浅的青茬,刀面划过人中,落到嘴角,又滑到下巴,他最后没忍住,在宋涵没剃的那边嘴角上亲了亲。

  有点扎。

  宋涵先笑的,他把人推开:“你干嘛啊。”

  张邈远把最后那一点扎人的剃了,收了剃须刀:“想亲就亲呗,我亲不得?”

  “那也不是。”宋涵笑眯眯的。

  张邈远就开始解宋涵的睡衣扣子,等把人扒干净了,又把人从盥洗台上拖进怀里:“做我男朋友那是享不完的福,你偷着乐吧,给亲这只是基本报酬。”

  “哈哈哈哈。”宋涵那点羞耻心早被张邈远踢干净了,整个人树袋熊似的挂在张邈远怀里,张邈远走起来的时候他那一花一白的腿还晃啊晃的。

  浴缸里的水放了三十公分,正中也摆着个小凳子,小凳子上还放这个小软垫,宋涵坐上去,跟坐在云朵上似的。

  “左腿挂在浴缸边上,别动。”张邈远嘱咐着,小心翼翼摆弄着宋涵的腿,然后才拿毛巾和沐浴液一寸寸给他擦洗身体。

  宋涵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残废样子能干什么,就安安静静坐着,他感觉自己变长的头发里有好多泡沫,张邈远揉起来的时候他都能听到泡泡破掉的声音。

  有泡沫逃离张邈远的手掌从右侧滑落下来,宋涵也没擦,就闭了一下右眼。闭了没几秒,那点泡沫就被张邈远拿毛巾擦抹掉了。

  “怎么?选择躺平了?”张邈远揶揄,“手都懒得抬了。”

  宋涵点头:“我完了,这肯定是你的计谋,你把我宠坏了,以后我要和你分了,我肯定找不到对象了,看谁都不顺眼。”

  张邈远鼻息间微微带出点笑意。

  细细洗了半天,宋涵总算觉得自己干净了,张邈远拿花洒给他冲去最后的泡沫,热气氤氲起来,到处都很潮。

  视线模糊中宋涵就听见张邈远在他耳边说了一句“那你就跟我一辈子不就行了”。

  被浴巾裹得像个春卷出去的时候,宋涵勾着张邈远的脖子,和他吻了一路。

  两个人跌在床上,这几日的情绪也把张邈远憋坏了,亲昵让他获得了慰藉,他一只手撑着上半身防止压着宋涵的腿,垂着头一遍遍吻他。

  耳鬓厮磨间宋涵显然是最不能被满足的那个,他轻轻叫张邈远的名字试图得到更多,但张邈远明显不允许,把宋涵的两只手腕箍住按在头顶,沉声说:“别乱动。”

  宋涵被雾气熏湿的眼睛露出委屈的神色:“哎,你嫌弃我。”

  张邈远松了手,戳了一下他的额头:“嗯,我嫌弃死了,没见过有你这么急色的,腿不要了?”

  一提腿宋涵终于缓过劲儿了,忙说:“要要要,我还得回剧组呢。”

  张邈远“恨铁不成钢”地从宋涵身上起来,手还没离开宋涵的腰侧,宋涵枕头旁边的手机就响了。

  是一串陌生的数字,但宋涵看到的那一刻,他莫名就觉得那是李淇风打的。

  宋涵想要挂断,张邈远却说:“接吧。”

  宋涵露出你确定吗的目光。

  张邈远起身脱了自己被宋涵蹭湿的毛衣:“他一整天没打通估计挺急的,你接吧,接他最后一个电话。”

  对于张邈远的观察力宋涵向来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一边用眼睛描着张邈远背部的肌肉线条一边接了电话。

  接通的那一刻,宋涵扯开自己上半身的浴巾:“有话快说,长话短说,忙着呢。”

  电话那头短暂的没有声音,宋涵一秒都不想等,刚想挂电话,李淇风才说:“你,出院了吗?”

  那个你字的停顿,他应该想问很多,但显然,他现在问再多的缘由和细节都无济于事,他只能选择问有实质作用的话。

  这时张邈远拿了宋涵的干净睡衣过来了,宋涵左手就自然地伸了出去:“出了。”

  张邈远把袖子套进宋涵的手臂,宋涵换了左手拿电话,右手又伸了出去,在这中途李淇风似乎说了句什么话,宋涵没听清,他也不在意,套上袖子,他扬起下巴方便张邈远给他扣扣子:“没什么就挂了,以后别打了。”

  他刚想挂电话,李淇风突然说:“我能来看你吗?”

  宋涵的目光斜向手机,李淇风又说:“我不和他起冲突,我接受你现在和任何人在一起,只要你好,怎样都可以。”

  隔了几秒。

  “我就想看看你。”

  李淇风说话的语气听着也不阴沉,就透着一股平静,甚至可以说很稳重,这大概是他这十几天为他和宋涵这段关系做出的最后决定。

  只想再确认他是否完好无恙,然后割舍,忘却,斩断所有的联系和关系,彻底成为陌路人。

  但在宋涵眼里,李淇风说这样的话就很滑稽,说断就断,哪来那么多情深意长。

  宋涵看着张邈远把他最后一颗扣子塞进扣眼,抬起头对着电话说道:“李淇风你就算了吧,你听见我声音就能肯定我没死了,见我干什么?”

  “宋涵。”李淇风喊他,“这件事有我的责任。”

  “你有什么责任?”宋涵对上张邈远的眼睛,“就因为我这腿为你受过伤可能延误治疗?”

  李淇风没说话,宋涵又说:“当然实在要说,我不排除因为延迟发现时间,我昏迷的时间多了点,但总体来说我不认为和你有太大关系,我觉得这就是意外,只是张邈远他气不过,他觉得他,剧组,还有你都得为我的伤负责,但我真的不需要你对我负责,我们最好的交往方式就是彻底消失在彼此的世界,不闻不问是最好的。”

  彻底消失,不闻不问,这是宋涵为他们这段关系画上的句号。

  但李淇风像是难以置信般低声问:“你现在是这样想的吗?”

  “不然呢?”宋涵拿没废的右脚尖戳张邈远的大腿,却被张邈远按住了,“我的世界不可能有你了,一点点角落都没有,死心了吗?没死我狠话还很多。”

  也不知道他这段话拿句戳中的张邈远,张邈远竟然笑了,他抓起宋涵的脚裸亲了一下他的脚背。

  有点痒,宋涵也就笑了。

  那点笑意顺着话筒传到李淇风的耳边,李淇风抬头,视线透过空荡荡的客厅,落到对面的屏幕上。

  宋涵走后的这一年,他没再换过电视,此时的这块屏幕上依旧放着那个人的影子,那里面的施暴者压得他跪在地上,他青春俊朗的面容在雨中泥泞不堪,一片模糊。

  一切依旧,却又面目全非。李淇风觉得自己什么都看不清了,他拿着电话的手垂到膝盖上,界面显示通话已挂断。

  他其实还有很多话没说没问,他压着自己别开口,但又在心底问了很多次。

  他想问到底严不严重,多久能好,真的没有性命之忧了吗?

  以及为什么,你的左腿皮肤为什么没有触觉,真的是因为那场车祸吗?

  但为什么,你从来就没告诉过我。四年了,他竟然从不知道。

  这几天的夜里,他总是梦到那个让他心惊肉跳的场景——

  在那个保姆车的车厢里,他猛然睁开眼,就只能看到宋涵紧闭的双眼和他额头上虬结的青筋,他全身带着一股拔山超海的力量,用那样雷霆万钧的气势,紧紧地包裹住他。

  在天地翻滚的混沌里,他甚至都没能喊出宋涵的名字,只能看到他微微张嘴,从咬紧的牙关里露出一丝痛苦的低嚎,然后宋涵的头发扫上他的眼睛,如千万根针一般地扎他的瞳孔。

  痛极了。

  当一切戛然而止,他再次睁开眼,就看见那个趴在他身上的人抬头看他,那个人带着涣散的目光张了张嘴,却又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只能看着他一点一点,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的头无力地贴在他的胸口,让他的心跃起又坠落。

  心痛极了。

  如立在刀山火海。

  在医院的那些日子,他总问宋涵,你疼吗?疼不疼?很疼吧。

  宋涵摇头,说不疼,不觉得疼。

  他又问,是因为药吗?为什么我不觉得疼啊,还是因为我这条腿保不住了?

  然后他会在醒来的时候说自己做梦了,梦见自己没有腿了,两条都没有了。

  接着他瘫在他怀里,闭上眼没了气息似的说,如果我以后不能跳了跑了,是不是就接不了打戏了。

  但最后他又睁开了眼,说,也值,你活着,我也活着。

  我们没死,我们就还能做很多事。

  宋涵曾经那么爱他,把爱变成本能的去爱他。而现在,他却连问一句疼吗都得不到回复了。

  真正斩断一切的不是宋涵的快意恩仇,是他的一念之差。

  他让宋涵的心,逐渐变得像他的那块皮肤一样,麻木不堪。

  他不要他了,他的全世界都不会再有他的容身之地,这却叫他不得不终身留一个角落给他。

  那个角落是他的秘密花园,亦是他的潘多拉魔盒。

  “天压着我!地却会接纳我的尸骨!”电视里的那个人发出最后一声嘶吼,“我未曾死!待春雨再临!魂游山川!看千万亩国土!仍是我华夏之地!”

  枪声响起,这一刻,李淇风落泪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