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夫子微微眯起眼睛:“不错,正是他。”

  “所以, 夫子是因为他才关心诺诺的。”萧广思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父皇也是。”

  卫夫子摇头道:“老夫不知道陛下怎么想, 不过在老夫心里, 可不至于把小苏公子和他父亲弄混。”

  萧广思微怔了怔, 思索片刻问:“他们……像吗?”

  卫夫子笑眯眯道:“三殿下怕是也听过一些月行生前的故事,你自己觉得像吗?”

  然而萧广思正色道:“夫子,我单是指长相。”

  卫夫子观察着眼前的年轻人:“三殿下这不是无缘无故而问吧?”

  萧广思沉默。

  “你不说,老夫也大概猜得到你在想什么。”卫夫子指点着他,随即叹息, “父子血缘, 怎会不像?但你放心,即使是瞎子也不可能把他们认错。”

  萧广思缓缓点了点头:“谢夫子相告。”

  卫夫子起身拍了拍他的肩:“或许小苏公子平素不像他父亲那么有主见,不过越是这样的人, 对于自己真正认定的事, 越是不会轻易撒手。所以有些事情, 还请三殿下三思而行啊。”

  “谢过夫子提点。”萧广思认真道,其实他不需要别人提醒, 也已经深有体会,诺诺其实不是在任何时候都糊涂,也不是在任何时候都软弱的。

  卫夫子问:“这么说, 你下个月真的要搬了?”

  “是。”这次萧广思的答案很坚定,刚才在苏诺揭穿他的心计的时候,曾有一刻, 他深深地动摇过,想要把整个计划作废,只要继续留在苏诺身边就好;想要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自己会一直陪着他;想要用尽一切方式让他不要伤心——

  但是,苏诺自始至终并没有要求过他留下。

  所以萧广思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在不言之中了。

  诺诺都明白,自己更应该明白,倘若一个人连自立都不能,又怎么能真正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他望着屋角还在断断续续滴水的地方,不卑不亢、坦坦荡荡地向卫夫子道:“学生也赞赏古之君子能安贫乐道,居陋室而不改其乐,但我自认做不到。”

  事实是,也许他做得到;但他做不到的是,让自己最在乎的人,陪自己安于贫贱。

  卫夫子审视他一番,这个年轻人身上的锋锐之气多数时候都是被他自己刻意掩藏起来的,然而此时此刻,却如宝剑出鞘,锋芒毕露。如此逼人的锐气,几十年来,除了在当年那个人身上,他也就是第二次见而已。

  他心里很感慨,这位最不受陛下待见的三皇子,反倒最与月行相像。这并不是外在皮相上的相像,而是那种发自骨子的舍我其谁、睥睨天下的气魄,没有此等胸怀的人决计无法作伪。

  他不禁抚掌叹道:“仅论三殿下的这份坦诚,就是多少人及不上的。”却见萧广思忽地对他深深拜了一礼,他打量着萧广思问,“三殿下这是何意?”

  萧广思并未起身,静静道:“学生还有一件事想坦诚地请求夫子。”

  卫夫子一愣,哈哈大笑,亲手扶他起来:“几十年来无数人来求过老夫办事,你是最直接的一个。”

  “学生愚鲁,”萧广思对这样的评价并不意外,只是微笑着淡淡谦了一句,便也不再绕弯子,直截了当道,“夫子知道,这次我离宫之后,按规矩就可以在朝中领职了。”尽管以永昭帝一向打压他的习惯,其中可能还会有些波折,不过高祖皇帝为后世子孙立下的法度犹在,况且他自己又不是死人,他相信该是他的机会他最终总能争取到。

  卫夫子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便问:“不知三殿下看上的是什么职衔?”萧广思才华横溢,但以皇帝的态度显然不可能给他要职,卫夫子倒是真有些好奇,这个年轻人打算如何破局。

  “不瞒夫子,我一直有个心愿,就是能进大理寺历练一番。”

  “大理寺?”卫夫子略感意外,不过随即反应过来,现任大理寺卿魏玄卿正是自己的学生之一,自己的确是说得上话的,萧广思这算是找对人了。只是他还看不太透彻萧广思选择进大理寺的深意。

  本朝同时设有刑部和大理寺两个部门执掌刑狱之事,通常案件都是由刑部负责彻查决狱,之后卷宗送交给大理寺复核。所以尽管名义上大理寺是最高的刑狱机关,但在大理寺任职的大多数时间都只是闷在屋子里看卷宗,一字一句地抠字眼、找疑点而已,这在大部分人看来可都是个枯燥的活计。尤其是,对于拓宽人脉可没有太多帮助。所以他多问了一句,“你想好了?”

  萧广思淡然微笑道:“夫子放心,学生不是耐不下性子的人。况且,”他顿了顿道,“如今虽说一般案件决于刑部,不过大案要案仍然有赖于大理寺主持。”

  这倒是不错,但需要大理寺直审的都是牵连甚广的重大案件,甚至牵扯到朝廷重臣、皇亲国戚,这类案件自然不能等闲视之,需要格外谨慎督办。不过一般来说,一年也不见得能碰上一两件,而且卫夫子很清楚,大理寺的人实在也都希望碰不上才最好,因为这种案子办一件,不说立不立功,光得罪人都不知道要得罪多少。

  卫夫子虽是这样想,却又自己摇头失笑,驱散了这些念头,他第一次见萧广思的时候,就知道这位三殿下非池中物。如今选择进大理寺历练,也一定是有他自己的考虑,他又何必跟个老顽固似的,婆婆妈妈瞎为人家操心?

  于是他道:“如此倒是好事,玄卿上次来看老夫的时候,还跟老夫抱怨最近事务繁多,忙得他头发都掉了不少,要问老夫讨个生发的方子呢——”卫夫子冲他眨了眨眼睛,“老夫是说,要是能得一个像你这样的助力,他肯定高兴。”

  “学生谢过夫子。”萧广思知道卫夫子表面上说说笑笑,其实这就是答应帮自己这个忙了,于是他笑过之后又深深行了一礼,他是真心地感念卫夫子,这段时间他一直用心接近卫夫子显然并不是毫无所图,卫夫子一生阅人无数,想来也是心知肚明,但这位老人家对他并不怀任何成见,依然愿意给他表现的机会,如今还在紧要关头为他雪中送炭,让他能跨出这关键一步。

  卫夫子又去扶他,摇头笑道:“不瞒你说,老夫自己心里清楚,今日助了你,日后必不会吃亏,太多礼数倒是就不必了。”

  “学生必不负夫子的厚望。”

  ……正在这师生二人温情脉脉之时,忽听异常响亮的一声——

  “阿,阿……阿嚏!”

  随着这一声惊响,萧广思卧室的门豁然被一股冲力撞开,同时一个人姿势诡异地从里面扑了出来。

  自然,这就是某个趴在门板上偷听的小炮灰。

  苏诺身后,来宝也跟着窜了出来,他连忙去扶苏诺,稳住苏诺手里抱着的暖炉:“公子小心烫着……”

  苏诺一抬头,眼见萧广思和卫夫子的目光都齐刷刷集中在自己脸上,作为一个已经被自己蠢到怀疑现实的小炮灰,在这一瞬间,他恨不得抱住冥冥之中剧情君的大腿,请求倒带一分钟,就就就一分钟……

  当然,这次他的心声依然被无情地嫌弃并且驳回了。

  所以,他只好接受现实:他在一天之内干了两次偷听的勾当,并且两次都以同样的方式主动暴露了自己的不光彩行为。这大概就是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而且这一次,在他拼命试图把这声“阿嚏”的憋回去的努力之下,他最终打出了一个格外漫长而响亮的喷嚏,光是这一声已经不是用一个糗字可以形容,至少得用一排……

  “诺诺!”萧广思先是本能地过来抓住了他,检查完了好在他没摔到也没烫到之后,才正色教训他道,“不是说了让你在床上再休息一会儿,你又下来乱跑什么!是不是又冻着了?”

  苏诺本来又羞又急,正在无地自容,可已经落到他手里,也只好低着头只等着挨训,可是男主大人这一训倒是把他训糊涂了一下,这是不是抓错重点了哎?重点难道不应该是他刚才在偷听?

  所以,偷听真的不用被骂嘛?

  而且是第一次偷听被抓住之后,还敢来偷听第二次(并且又脑残地被抓住了),真的不用被骂嘛?

  他用探究的目光审视着萧广思,就差明目张胆地叫嚣出来:是我!就是我偷听你说话!你要不要骂我一下?

  于是男主大人望着某个智商已经严重退化回去的小炮灰,不禁无奈:“我没什么怕让你知道的。”

  苏诺睁大眼睛,这……这是什么意思?他可记得原书剧情里的男主大人,那简直就是一部成了精的《阴谋诡计大全》啊,表面上谈笑风生笼络人心,一转身就背地捅刀的事,他不知道干过多少。原书曾直言不讳地写道“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真正打开过内心”,并且紧接着笔锋一转,“而这纯粹是为了那些人好,因为任何一个大胆看进他心底的人,必会迷失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因对未知的恐惧而丧胆、惊颤、发狂……”

  然而无论采用了多么文艺(中二)的表达方式,本质上都是在说一件事:这只男主,心是黑的。

  并且这个“黑”属的是黑心棉的“黑”,吸一口那是要人命的!

  所以原书中萧广思后来尽管有了些亲信心腹,但这些人也没有一个能真正了解萧广思完整的权术。萧广思对他们中的每一个也始终都是有保留的,而这些人也都十分理解并感激这一点。

  就是这么一位黑到光速都无法逃逸的黑洞男主大人,此时居然坦荡自然地对他说:“我没什么怕让你知道的。”

  苏诺觉得,自己似乎有点承受不起……

  他的思维又开始飞速发散,为什么不怕让他知道?天呐,显然只有一个答案——

  苏诺倒抽了一口冷气。

  作者有话要说:  答案到底是什么呢?

  男主大人:有预感,好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