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被目量集团改造的小元科技会议室仍然和路勉不太对味，两个人面对面地在鹅黄色的小圆桌前坐着。
磨砂玻璃门边有好几个人站着，乌泱泱地汇聚成一块黑色的阴影，生怕里面的人不知道有人偷听。
路勉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没什么表情地说：“你是701？”
季姜寰愣了愣才点头，被路勉突如其来的认亲弄得不知所措。
“不好意思，没认出来。”路勉的语气听起来毫无诚意，“你和档案上长得不太一样。”
说的是那张被修得妈也不认的工作照。
“没事。”季姜寰下意识地回答，说完又觉得有些奇怪。
路勉抬起眼睛看他，眼神很沉。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会，季姜寰摸不透他的意思，忍不住问：“刘维元和你们到底怎么说的？”
路勉像是在信息较量中得到了胜利的信号，颇自如地往椅背上一靠，双手很放松地搭在桌前：“你可以先说说他是怎么和你们商量的。”
季姜寰呆了几秒，有点烦躁：“他什么也没说啊。”
路勉的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诧异，“什么都没说，就签了协议？”
“什么协议？”季姜寰有点不解。
路勉像是想了几秒，从西装裤的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了几个文件，放在圆桌上往前推了一些。
季姜寰看见了一个很熟悉的页面，是项目期签署保密协议时候常用的电子合同模板，上面还有他画了一个笑脸、看起来很随意的签名，这个签名他经常用，平时有什么内部资料，他习惯性看也不看就会写上。
合同上的字很多，他认得每个字，却只能理解个大概，季姜寰有点懵地翻了两边，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路勉：“转让是什么意思？”
“股份转让。”路勉的声音没什么温度，“这四个字认得到吧？”
“啊。”季姜寰顺着他的声音又看向手机屏幕，路勉的手机没有外壳，黑色的机身干净而光洁，像手机主人一样冷冰冰的。
“意思你把小元完全卖给他了。”路勉不紧不慢地说，“他把小元卖给了我们。”
季姜寰脑子里嗡嗡地响了一阵，眼前像是有白花花的雪片飘了一会，才回过神来。
“他把公司卖给目量了。”路勉停顿了一下，强调道：“不包括员工。”
季姜寰握着他的手机发了一会呆，很平静地把手机推了回去。
“本来集团是计划直接和大家解除劳动合同的，但是考虑到其中也有工作能力很强的成员，才给大家定了一个考核的目标。”路勉的解释像是群发的邮件在自动播报，准确又不带有任何情感。
“等等。”季姜寰很沉稳地打断他，“这个考核还有商量吗？”
路勉看了他一会，眼神里带着锐气，开口：“你可以具体说说。”
季姜寰看着鹅黄色的亚克力桌面，安静了几秒，有点艰难地说：“春雨计划我们已经做了两年了，就算要开了我们，能不能等这个产品上线？”
位于新天地十六号三十二层的工区虽然很小，却可以俯瞰整个城中心，偶尔天气不太明朗的时候，还能在窗边看见丝丝雾气。
小元科技几间会议室的玻璃都朝着西边，晚霞落进来时有种不真实的美感，季姜寰最喜欢这个时间。
路勉的身后就是大片的落地窗，往下是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过往的行人像是点大的蚂蚁，缓慢而无声地挪动。
“行吗？”季姜寰等了很久，没有听见对方的答复。
路勉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说：“这个标准并不是我可以修改的。”
“可是你是老板啊。”季姜寰完全不同意，“我看了邮件，人事给你发的是让你确认，你确认了，这个考核才生效，对吧？”
“……你可以这么理解。”路勉犹豫了一会，又说了一句让季姜寰很暴躁的废话。
“起码让他们先做完这个项目。”季姜寰满脸正气的样子。
路勉好像想起什么，表情变了一些：“这里面不包括你？”
“包括我，我也是项目组成员。”季姜寰赶紧补充。
“我以为你卖了股份之后就不打算干了。”路勉没什么迟疑地说，“还租了701。”
路勉话里的指向性很强，几乎是挑衅式地在向季姜寰发出质疑，701的房租怎么样都不能算便宜，按照小元提供的档案，光光房租就占据季姜寰六七成的薪资，如果不是像刘维元一样发了笔横财，他没有理由出现在那里。
季姜寰彻底地陷入了愤怒，表情变得很难看：“我根本就不知道卖了股份，你什么意思？”
路勉对他的情绪无动于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动神色地捋了捋西装的下摆，表情很淡：“你最好确认一下你的账户，钱应该到账了。”
“……你妈的。”季姜寰克制了一会，用很轻的声音骂人。
路勉看起来比电视上高许多，挡去了一部分光线，带着难以遏抑的压迫从他身边走过。
季姜寰坐在位置上，手指微微蜷起来，很专注地消化着情绪。
拉开门之前，路勉还是回过头，语气很客观，理所应当地代入了老板的角色：“你这两天可以整理一下春雨已经有的成果。”
季姜寰扭过头，表情很麻木地看着他。
“我会在复盘之后再定考核的目标。”路勉说完，拉开会议室的门，走了出去。
玻璃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季姜寰在原地发了一会呆，才回过神来，满血复活地冲着会议室外喊人。
李泉音被他破了音的嗓子吓到，抱着电脑走进来。
“怎么了？”李泉音不安地看着他涨红的脸色。
季姜寰从她手里接过电脑，埋着头开始乱翻文件夹，一边问：“春雨的项目资料你有整理吗？每个版本的都要。”
“有的。”李泉音从他手里接管触控板，很利落地点开几个 公共文件夹：“你之前不是都不看这些吗？
“现在要看了！”季姜寰脸上是掩藏不住的欣喜，“有办法解决的。”
春雨计划的出生伴随着季姜寰学生时代的熄灭。
他本科所在的大学并不算出色，放在名校遍地的海城只是个勉勉强强的的普通大学，季姜寰在这里勉勉强强地学着计算机，舍友们前前后后地出了国，只留下他一个等着毕业。
刘维元是同个学院的学长，在毕业第三年拿到了一笔不算少的创业基金，在大学校招的体育馆里支着个摊子骗小孩。
季姜寰就是这么被骗进来的，他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只是被刘维元所说的想法吸引。
“现在电商这么发达，但大部分偏远地区的农民都用不来。”刘维元在一米高的易拉宝边上做演讲，说得大汗淋漓：“甚至很多农民都不会使用手机。”
“小元就是要帮助他们解决这个问题。”刘维元往季姜寰的手里递了个印着元字的广告扇，“帮农民消除信息差，让他们用同样的农作物卖到更好的价格。”
季姜寰进入小元科技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刘维元解决了办公场所，第二件事就是把刘维元要做的这件事命名为春雨计划。
“听起来很有希望。”季姜寰是这么解释的。
春雨计划的起步不算顺利，季姜寰和刘维元只赋予了它美好的期待，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春雨计划在小元科技众多的项目里格外曲折，甚至有几次差点被归进废弃项目中。
直到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先是找到了手机的商务赞助，又找了负责教学的运营，再开拓了几个特定合作的乡镇，春雨小菜篮才风风火火地准备上线，也吸引来了目量集团。
季姜寰无意识地翻着李泉音电脑里的产品介绍，觉得心里越来越堵。
像是有无形的巨石一点点、不动神色地堵了上来，让人束手无策之余只剩下无可奈何。
李泉音在他的面前挥了挥手，把人的魂叫了回来：“你要做什么？我帮你。”
季姜寰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说吧，不能让你一个人做。”李泉音摸了个皮圈，把头发往上团起，一脸准备埋头苦干的表情：“今天我没事，可以加班。”
“……不是。”季姜寰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我在想要从哪里开始做。”
李泉音看了一眼他的表情：“路勉怎么跟你说的？”
“他让我汇报春雨的成果。”季姜寰生搬硬套地解释，“让我复盘。”
“然后呢？”李泉音又问。
“复盘得好就不开我们。”季姜寰转过头看着她，面不改色地跳过了路勉和他约定的好几个环节。
李泉音的表情有点迷惑，犹豫了一会才说：“那我们一起准备？”
“好。”季姜寰点了点头，扭过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屏幕，像是又充好了电。
春雨计划最早的文件夹里有几张电子新闻稿上截下来的照片，刘维元和他勾肩搭背地站在一颗果树下，笑得很灿烂的样子。
季姜寰瞥了眼，火气又起来了一些，重重地点了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