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环流【完结】>第69章

  走廊里的灯光惨白,而手术室外显示屏上“抢救中”三个字血红的刺眼。邢司南坐在手术室门口的塑料椅上,疲惫而焦躁地望着那道始终紧闭着的大门,几秒后,终于支撑不住了似的垂下了头。

  身后传来高跟鞋跟敲击地面的清脆响声,邢司南回过头,看见邢悦薇单手拎着礼服裙摆,另一只手拿着手机,神色焦急,步履匆忙地朝他赶了过来。

  她看见浑身是血的邢司南,被吓了一大跳,死死掐着人中才好险没直接厥过去。再三确认邢司南身上的确没少什么零件后,她略微松了口气,随即火冒三丈道:“邢司南,怎么回事?电话里也不说清楚,你知不知道……”

  “不是我。”邢司南哑着嗓子开口道,“是……楚白。”

  邢悦薇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转过头,一脸惊愕地看向手术室。

  “你知道吗?”邢司南将头埋进手心里,声线颤抖,“……躺在那里的人本来应该是我。”

  邢悦薇一时失语,她沉默几秒,在邢司南身边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低声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他一定会没事的。”

  邢司南摇了摇头,忽然没头没尾道:“这是第三次了。”

  “第三次……我在外面,他在里面。”邢司南喉咙发紧,声音隐约带了点哽咽,“我不知道,他这些年……在我没有看见的时候,他是怎么一次又一次……”

  他说不下去了。

  邢悦薇看着邢司南,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是除了邢司南的父母之外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所以她太明白邢司南现在的行为意味着什么。

  她安抚地握住邢司南的手:“别在这里想东想西地瞎想了,他会没事的。”

  “姐。”邢司南抬起头,两眼通红。

  “我喜欢他……我真的喜欢。”

  那是一个夏天的尾稍。

  窗外阳光正好,树影葱茏,空气里弥漫着橘子汽水清甜的味道。蝉趴在树上,兀自不知疲倦地聒噪叫唤着。楚白坐在窗口,心不在焉地转着手里的笔,目光却忍不住飘到了外头一片茂密的树荫下。

  他们上课的教室在一楼。楚白看见邢司南站在树荫下,拉着那张拽得二五八万的臭脸,时不时低下头看一眼手表,像是在等人。

  阳光穿过树梢,斑驳地落在他年轻英挺的眉眼上,楚白没来由地就有点走神。

  他想,这小子虽然性格混球了一点,但是脸蛋长得是真招人喜欢,要是他愿意管一管自己那张讨嫌的嘴,没准儿他们能成为关系不错的朋友。

  但他很快又自嘲地想,你在自作多情什么劲呢?人家没准儿根本不稀罕和你当朋友。

  他完全忘了在那堂课上头发花白的老教授都讲了些什么,只记得下课铃声响起时,树下的邢司南忽然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然后起身,毫无征兆地抬眼看向了他的方向。

  透过玻璃窗,两人短暂地对视了一秒,楚白立刻低下头,装模作样地开始收拾书本和笔。

  他眼角的余光看见见鬼的邢司南见鬼地朝着他的方向走了过来。

  “笃笃笃。”

  玻璃窗的方向传来清脆的敲击声,楚白站在原地犹豫了几秒,还是走到窗边,“唰”一下拉开窗户,居高临下地望着窗外的邢司南,没好气道:“做什么?”

  邢司南同样以硬邦邦的语气回复道:“找你有点事。”

  楚白挑了挑眉,言简意赅:“说。”

  “……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邢司南扯了一下衣领,那张向来不可一世的脸上罕见地显得有些局促,“……你这周末有空吗?”

  楚白像见鬼了一样地看着他。

  邢司南喉结滚动了一下,硬着头皮,艰难地说完了后面半句话:“……我请你去看电影。”

  楚白:“……”

  他不明白邢司南这是抽的哪门子邪风,沉着脸冷漠道:“我一会儿还有课,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哎,等等。”邢司南喊住他,“我是认真的,你……”

  楚白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回过头:“怎么?又和谁打赌输了,赌注是要请自己最讨厌的人看电影?”

  邢司南被他噎了一下。

  他也不知道在心里想了些什么,总之短短几秒钟内表情变幻得格外精彩。楚白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非常潇洒地一转身,挥了挥手:“走了。”

  他没告诉邢司南那周末他碰巧有空,也没告诉邢司南碰巧有一场他想看的电影刚刚上映。那个下午他打开手机,对着屏幕上的电影排单表发了很久的呆,但最后也没有和邢司南一起去看一场电影。

  但树梢下的阳光和男人的眉眼,却那样深刻、鲜明而隽永的留在了他的记忆里。

  ……

  楚白的睫毛颤了颤。

  麻药的药效过了,他的肩膀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轻轻“嘶”了一声,下意识地睁开眼。

  他方才梦境的主人公就佝偻着趴在病床的床沿,眉头紧皱,穿着一件被搓揉得皱皱巴巴的白衬衫,下巴上冒出了一圈新鲜的胡茬。

  楚白难得看见邢司南这么不修边幅的样子,有些新奇,忍不住抬起手,碰了碰他的下巴。

  他的手随即被人抓住了。

  楚白一怔——邢司南不知道什么时候抬起了头,正一错不错地凝视着他。他的眼睛里满是红血丝,似乎蕴含着以及多种复杂而深沉、让人心惊的情绪,楚白和他无言地对视了片刻,率先错开了目光。

  “……醒了?”

  楚白低低地“嗯”了一声。

  邢司南站起身,低下头盯着楚白看了几秒,忽然伸手环住他的腰,动作轻缓但不容置喙地摁着他的后脑,将他摁进了自己怀里。

  于是所有失而复得的急切,心之所向的坚定,向来难以言明的爱与恨,差点面临生离死别的怅惘与忧惧,千言万语,百般思绪,都融进了这一个简单的动作里。

  楚白听见邢司南的心跳声,和他表面上的平静内敛截然不同,他的心脏正在以一种急促的频率跳动着。

  他犹豫了几秒,抬起手,回抱住了邢司南。

  在他们的身后,仅仅一墙之隔的走廊上,护士推着病人经过,吊瓶和其他的什么玩意儿撞在一起叮当作响;步履匆匆忙忙的病人家属,提着保温桶健步如飞——一切声音都被隔绝在了玻璃窗之外,病房内,寂静得只能听见他们的呼吸和心跳。

  邢司南似乎不打算说话,也不打算撒手。楚白理智回笼,觉得他们这样实在是……有伤风化,于是率先开口,打破了病房里的寂静:“其他人都没事吧?”

  “没事。”邢司南抱紧了他,“郑行知当场死亡,那个被他挟持的小姑娘没什么大碍,你昏迷的时候,她和她妈妈还来看过你。”

  “那就好。”楚白想了想,又道,“开枪的人找到了么?”

  “……没有。”邢司南吐出两个字,表情一变,像是有些不怎么高兴道,“除了案子,你就没有什么别的想跟我说的么?”

  楚白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迟缓地眨了一下眼。邢司南低下头,楚白的眼睫处骤然传来一阵温热的湿意,而后是眼角。

  邢司南低沉的声音很快在他耳边响起:“我今天没兴趣聊案子,也没兴趣聊别的东西,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在天台上跟我说的那句话,是真的么?”

  楚白呆了一下,在意识到邢司南在说什么以后,他的侧脸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他干笑一声,强作镇定:“我那天在天台上说了很多话……”

  “你说你也喜欢我。”邢司南抓着他的手腕,干脆利落地截断了他的退路,“你不记得了?”

  楚白沉默了。

  他其实很想说我不记得了,但是看邢司南的表情,似乎只要楚白敢说个“不”字,邢司南就会毫不犹豫把他拎起来从窗户丢下去。

  他只好虚弱地“唔”了一声。

  “为什么……”邢司南的手指摩挲着他凸出的腕骨,低声道,“为什么会突然说那句话?”

  楚白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他想说那是因为那会儿我快死了,以为再不说就没机会了……但是没想到我没死成,所以不好意思,您能不能高抬贵手放过我,就当我没说过这句话?

  但他最终只是抿了抿嘴唇,什么都没说。

  大概是他这种油盐不进装聋作哑的态度彻底惹恼了邢司南,邢司南看着他,语带愠怒:“楚白,你就一定非得挑个自己有进气没出气的时候才愿意承认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真的出了什么事……”

  “如果你真的出了什么事,”他捏着楚白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和自己对视,红着眼咬牙切齿道,“你是希望我站在停尸房里,对着你冰冷的尸体给你回应么?!”

  他向来冷静自持,处变不惊游刃有余,可见能把他逼到这个份上,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本事。

  楚白和他对视几秒,眼神闪了闪。他小声道:“……抱歉。”

  说完,有些讨好地凑过去,蹭了蹭邢司南的颈侧。

  “……”邢司南的嘴角微微一动,像是想笑,又记得自己正在生气,于是硬生生忍住了笑意,继续沉着脸严肃批评教育道:“你……”

  楚白便又歪着脑袋蹭了一下,乖巧道:“别生气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这回邢司南没忍住,嘴角扬起了一个鲜明的弧度。

  他以这种姿势注视了楚白几秒,忽然毫无征兆地一下子偏过头,用手指抵住嘴唇咳嗽了几声,耳根染上了一点明显的薄红。

  楚白睁着眼睛,无辜地看着邢司南。

  “……”片刻后,邢司南长长地叹了口气,非常无奈又认命地抬起手,将他整个人揽进了怀里。

  他低声道:“我知道,你有你的立场和理由,所以有些话你不愿意说,我不会逼你。但我不希望你是在这种情况下才愿意开口……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楚白垂下眼。

  他这一生习惯了被动,习惯了等待,习惯了被汹涌的洪流推着走,所以有时候难免显得迟钝而笨拙,非要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在他失去或者即将要失去的时刻,才不情不愿地吐露出几分真心。

  可是那时候就已经太晚了……来不及了。

  人死如灯灭,再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两个人就这么各怀鬼胎心思各异地面对面坐了一会儿,期间值班医生进来了一次,检查了一下楚白的各项体征,确认他没什么异常和不舒服的地方后,又出去了。

  邢司南重新在床沿坐下,自顾自地翻着挂在楚白病床前的病历本。

  楚白有些讷讷,想开口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几次想要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不远处传来纸页翻动的沙沙声。楚白咳嗽了一下,正打算卖个惨服个软,邢司南忽然“啪”一下合上病历本,抬起眼,静静地看着楚白:“我后悔了。”

  楚白呆了一下,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不见了。

  他不知所措地“啊”了一声。

  “我收回我说过的话。”邢司南把病历本扔回原处,以一种不容挣脱的力度握住楚白的手腕,“我说过我不会逼你……我现在后悔了。”

  “我不在乎你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苦衷,有什么难言之隐,”邢司南抓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胸口,垂下眼,视线直直地落在他的身上,逡巡过他瘦削的颈背和明晰的脊骨,“楚白,我现在就想要你的回应。”

  “我想要你也承认喜欢我。”

  “我想要你和我在一起。”

  他说完,完全不给楚白预留任何反应的时间和机会,俯下身吻住了楚白的嘴唇。

  他们第一次在彼此都清醒的状态下接吻,在阳光下,在空无一人的病房里。

  邢司南的吻炽热滚烫,和他那张英挺冷漠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楚白被迫顺着邢司南的动作仰起头,长时间保持这个动作有些艰难,他有点喘不过来气,只好微微张开嘴。

  这倒是遂了邢司南的愿。邢司南拨开他的碎发,低头加深了这个吻。他们唇齿相接,辗转缠绵,楚白迷迷糊糊地闭上眼,隐约又闻到了熟悉的雪松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病房的金属门把手忽然发出细微的响动。还没等楚白反应过来,下一秒病房的房门被人推开,高挑艳丽的女人拎着一个和她长相装扮十分不符的保温盒走进来,然后脸色精彩地僵在了原地。

  邢悦薇:“……”

  楚白:“……”

  他两眼一黑,恨不得当场找块豆腐撞死。

  事故的另一主角表现得相当淡定——邢司南若无其事地松开楚白,不忘把他的被子往上提了提,才回过头:“咳,来了啊。”

  “……”邢悦薇糟心道,“我亲爱的弟弟,如果你实在没办法控制住自己随时随地乱发.情,下次请记得先关好门。”

  “我明明记得我关了。”邢司南走到一边,彬彬有礼地把病房里唯一一把椅子让给她,“大概是值班医生出去的时候忘锁了吧。”

  楚白闻言,睁大眼,难以置信地看向邢司南:“你怎么……万一有人突然进来怎么办?”

  邢薇悦一甩头发,委婉提醒道:“已经有人突然进来了。”

  “……”邢司南自知理亏,从床头的果篮里随手掏了个苹果,在楚白面前晃了晃,企图转移话题,“那什么……你想吃苹果吗?”

  楚白:“……”

  邢悦薇多年商场摸爬滚打培养出来的心理素质非常过硬,即使刚刚目睹了自己的亲弟弟和一个男人旁若无人地接吻,她还是飞快地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在椅子上坐下了。

  她同楚白笑了一下,尽量表现得和蔼可亲一点:“还记得我吗?”

  楚白红着脸点了点头——他一生中难得有几次这么窘迫的时候,次次都跟邢司南脱不了干系。

  “上次见面的时候太匆忙,这次正式自我介绍一下。”邢悦薇朝他伸出手,笑道,“我叫邢悦薇,是邢司南的亲姐姐,同父同母如假包换的那种。”

  楚白不太擅长应付这种场面,沉默了几秒,强行没话找话道:“看得出来……你们长得很像。”

  “我跟他才不像。”邢悦薇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碍手碍脚的邢司南,嫌弃之情溢于言表。她转向楚白:“对了,你们两个的事情,他都已经告诉我了。”

  楚白:“……”

  邢家人这直截了当的表达方式……真是让人猝不及防。

  他一时词穷,干巴巴地笑了一下:“你不会准备从包里掏出五百万让我跟他分手吧……”

  “哪能呢。”邢悦薇优雅地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她漂亮的卷发,看着楚白真诚道,“我给你五百万,你可以别跟他分手么?”

  “……”邢司南在一旁幽幽道,“没有你的五百万他也不会跟我分手……”

  话音刚落,邢悦薇抬起头,以一种关爱的眼神凝视了邢司南三秒,而后转头对楚白道:“他的自信要是肯分你一半,你也不至于沦落到只能看上他了。”

  邢司南:“……”

  楚白差点憋笑憋出内伤。他死死攥住床单,才好险没直接笑出声。邢悦薇完全没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对的,把保温盒塞到邢司南怀里:“这是我找营养师定的餐——你说你长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连做饭也不会?看给人家孩子饿瘦的……”

  邢司南:“……”

  他揭开保温盒的盖子,一股竹荪炖鸡汤的清香扑面而来。

  楚白的眼睛微微一亮。

  邢司南“啧”了一声,随手把保温盒搁到一边,双手抱臂,冲着邢悦薇闲闲道:“好了,饭送到了,你可以走了。”

  邢悦薇:“……”

  她冷漠道:“我真恨自己没趁你刚出生睡在摇篮里的那一年偷偷把你掐死。”

  “可惜。”邢司南风度翩翩地弯腰,做了个非常标准的送客手势,“你现在是没机会了。”

  “……得了。”邢悦薇看出了楚白的拘谨和不自在,从桌子上拎起包,“你们小别胜新婚,要过二人世界,我就不留在这里讨嫌了。”

  她笑着摸了摸楚白的头发:“你在这里好好休息,等什么时候身体养好了,有空了,再让邢司南带你回家来玩。”

  邢司南亲自送邢悦薇出了门,而后动作飞快地挂上锁,再三确认从外面没办法直接拧开门后,才重新走回病床边。

  楚白仰起脸看着他。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错落地落在邢司南的脸上,他的眉眼年轻英挺,一如当年。

  “在想什么?”邢司南拿手指蹭了一下他的嘴唇,“怎么这么看着我?”

  楚白没说话,仰着脸看了一会儿,忽然很轻地喊了一声邢司南的名字。

  因为说了太多话,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再问我一遍之前的问题。”

  邢司南俯下身吻了一下他的眉心,从善如流道:“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不对。”楚白摇了摇头,看着邢司南,眼睛里倏地浮现出一点不甚分明的清亮笑意。

  他轻声道:“问我,是不是已经做好了接受另外一个人的准备,允许他完全介入我的生活,参与我的一切,并且毫无保留地信任他,爱他,永远把自己的后背交付给他。”

  “无论他贫穷还是富有,低谷还是高潮,非议还是荣誉满身……”

  “我都愿意和他一起共度。”

  “……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邢司南怔怔地看着楚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了起来。

  他攥紧拳,极力克制住自己想要一把将他揽进怀中的冲动,再开口时,声音的末尾带上了一些细微的颤抖:“……那你的答案呢?”

  “现在这么说或许会有点奇怪,不过,”楚白停顿了一下,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明显,“我早就应该这么说了。”

  在那个蝉鸣聒噪的夏天,在他第一次走向他的时候。

  他笑着开口道:“荣幸之至。”

  作者有话说:

  哎……这周我外婆去世了,所以超级超级超级忙,来更新晚啦

  第一次遇到身边的亲人死亡:( 希望大家都身体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