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下来了?”杨朔看着楚白,愣了愣,“……发生什么了?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没什么。”楚白走到他身边,戴上蓝牙耳机,“进行到哪一步了?”
“李霞还是死不承认何勇曾经家暴过他。”杨朔叹了口气,“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执着,明明人都已经死了。就算何勇没有家暴过她,也不能完全排除她的嫌疑啊。”
楚白“嗯”了一声:“跟邢司南说一声,我要进去。”
“你?”杨朔又愣住了,“审讯进行到一半,你现在进去干什么?不是,楚小白,你怎么了?我感觉你现在整个人都怪怪的。”
楚白没理他,盯着单面可视窗另一侧的女人。她的头发披散着,挡住了大张脸,只露出一个削尖的下巴。她坐在椅子上,瘦弱的身躯微微颤抖着,看起来简直就跟——
“让他进来。”
邢司南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楚白出了口气,冲杨朔点了点头,推门进去了。
邢司南听见门开的声音,回过头:“怎么了?”
楚白没理会他,径直走到李霞对面。他一手撑着桌子,俯下身定定地看着她:“他都看见了。”
李霞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什、什么?”
“何辉。”楚白冷冷道,“他亲眼看见了何勇打你。”
“……”李霞咽了咽口水,“他才六岁,他能懂什么?”她急急地转向邢司南,“警官,我已经说过了,那是小孩子说着玩的,您别——”
“够了!”楚白打断她,“我不在乎何勇到底有没有打你,但是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他看到,为什么不带他走,为什么要让他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
“……你为什么不带他离开?”
“你知道他每天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活在怎样的煎熬与水深火热之中么?”楚白手背青筋暴起。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李霞:“你自以为是为了他好,是为了给他一个完整的家庭,可是你问过他的感受吗,你尊重过他的意见吗,你看过他的……眼睛吗?”
李霞惊愕地瞪大眼睛,从她的瞳孔里,楚白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是他,又不像他。
李霞慌乱地低下头,否认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听不懂!你这是什么态度,我要向你的上级领导反映!”她求助地看着邢司南,“警官,警官,请问我现在可以离开了吗?我来这里接受调查,是为了查清我丈夫是怎么死的,仅此而已……”
“我忍受不了他对我的污蔑,他怎么能说出那种话……”
楚白重重的一拳砸在了桌子上。
李霞絮絮叨叨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被吓的瘫倒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楚白!”邢司南站起来,厉声喝道,“你怎么回事?”
楚白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两步,弓起身。他的身体里住着另外一个人,或者说,他把那个人关在了自己的身体里。
一个和他一模一样,却又截然不同的人。
然而在此时此刻,那个人终于冲破了一直以来囚禁着他的藩篱,肆意而疯狂地展现出自己。楚白站在黑暗的角落里,冷冷地看着李霞,像一抹无名无姓四处游荡的幽魂。
李霞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你干什么,你别过来——”
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仿佛置身于一个永远也不会醒来的噩梦中,梦里是鲜血与死亡。
在这一瞬间,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个躲在沙发下的小男孩。他无助地紧紧贴在地面,缝隙外传来绝望的哭喊与嚎叫。
他恨她的软弱,恨她的无能,恨她没有勇气,恨她不够决绝……恨她是他的母亲,恨她为什么把他生下来,让他如此痛苦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可是他也爱她。
“母亲”这个词的概念对他而言已经很模糊了,他唯一还留有的印象,是女人歪斜地靠在沙发上,她的躯体早已冰冷,苍白手臂上浮现出大片大片的紫红色斑块,劣质香水也掩盖不住身上的恶臭。
他不记得尚在襁褓之中时,是否也有一双手曾温柔地抚过他的侧脸;不记得在半夜啼哭时,是否有人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起,轻柔地哼唱着婉转的童谣。
如果她当时能带他离开,他们是不是就能一直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
楚白死死地盯着李霞,像是从她的身上窥探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为什么不带他走?”
“……为什么不带我走?”
男人将小男孩硬生生从沙发下拖拽了出来,女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我他妈让你报警!我他妈让你报警!记住,报警一点用都没有,那些条子,他们根本就不会理会我们的‘家务事’……”
湿热的血流过他的眼眶,很快沾满了他的睫毛。他的眼皮变得沉重下坠,男人阴恻恻的笑声在他耳边响起:“学聪明点,要是再有下次,可不止这么简单了。”
“楚白!”
楚白茫然地抬起头,眼神虚浮地飘了好一会儿,才对上焦。
他面前站着个人。那人朝他伸出手,修长有力的手指抓住他的手臂,似乎是想把他拽到自己身前。楚白出于本能地抗拒挣扎了两下,男人松开了手,垂下眼静静地看着他。
几秒后,他的上半身突然传来一阵巨力。那人扳着他的肩膀强迫他转过身,而后用力地把他摁进了怀里。
他的额头撞上了那人的肩膀。那人抬起手捂住他的眼睛,随后邢司南的声音出现在了他的头顶:“你给我冷静一点。”
楚白被他摁在怀里,因为情绪起伏而全身发抖。他视线受阻,于是其他方面的感官变得格外敏锐。他紧贴着邢司南的胸口,听见对方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耳膜。
他被邢司南环抱着——一个不言而喻的保护姿态。温热的手掌按住他的后背,仿佛沿着脊柱注入一股暖流,神经末梢悄然复苏,迷失了许久的意识也逐渐回笼。
邢司南一顿,松开捂着他眼睛的手,神情复杂道:“……你怎么哭了?”
“……”楚白闷闷道,“是汗。”
“别胡说。”有什么东西极快地在他的后颈按了下,又一触即分,几秒后,邢司南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看看你脖子这里都凉成什么样了。”
“被空调吹的。”
“死鸭子嘴硬啊楚白同志……哎,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楚白不说话,邢司南自顾自道:“看过复仇者联盟吗?灭霸得到宝石后打了个响指,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你的嘴……”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楚白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
“……”邢司南的声音不自然地一停,楚白抬起头:“然后呢?”
“……只有你的嘴还在原地蹦跶。”
楚白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在那么几分钟的时间里,他只是安静地任由邢司南抱着他,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没有说。
他不动,邢司南也不动,审讯室一时安静的只剩下呼吸声。他们那种莫名其妙、却又无与伦比的默契在此刻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几分钟后,楚白微微动了动手臂。
邢司南低声道:“我松开你了?”
“……嗯。”
于是邢司南便松开他。楚白这才注意到无故受到波及牵连的江陆鸣和李霞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整个审讯室里现在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也许是他只能看见他们两个人,毕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围在那面巨型单向可视玻璃窗上津津有味地吃瓜。楚白瞥了一眼窗玻璃,心说这是什么大型社会性死亡现场。
邢司南善解人意地解释道:“放心,在你刚开始发疯的时候他们就出去了。”
楚白一言难尽道:“……什么叫发疯?”
“不像吗?”邢司南挑了挑眉,有理有据,条理分明地展开了论述,“又是张牙舞爪又是对着空气说话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什么玩意儿附身了。”
楚白不自在道:“……我们唯物主义者不相信这些。”
“可不是么,毕竟建国后不得成精。”邢司南说完,微微贴近了他,“……所以你到底怎么了?”
他们靠的很近,近到楚白能看清他垂下眼时历历分明的睫毛,和含着一点灯光的瞳孔。
他的眼窝很深,楚白抬起眼,目光一寸寸扫过,从他狭长的眼头到略微突出的眉骨。而后他闭上眼,一双漂亮而锐利的眼睛便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很难有人能拒绝这样一双眼睛。
邢司南捏了捏他的下巴,警告:“别老想着敷衍过去,说话。”
“……”楚白叹了口气,“邢司南,有时候知道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邢司南不以为然道:“说得好,我明天就向上级打报告,调你去后勤。”
“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楚白无奈道,“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你为什么非要掺和进来呢,毕竟我们……”
他想说毕竟我们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关系,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然而话到临口,还是默默地咽回去了。
邢司南看着他,重复道:“毕竟我们?”
楚白和他对视片刻,败下阵来。
“我小时候,”他停了一下,带着些自己都琢磨不明白的情绪低声道,“其实我都不太记得了……不过,大概的确过得不怎么幸福吧。”
“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我是被人收养的。”他笑笑,“那么说不太准确,在十二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我亲生父母的家里,十二岁后他们因为某些原因双双丧失了抚养权,所以我才被送到了孤儿院里。”
邢司南沉默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的亲生父亲,他和何勇差不多,甚至更甚于何勇。”楚白的语气十分平淡,“从我有记忆开始,他就经常无故殴打我的母亲,当然,还有我。”
“他怀疑她和别人一起给他戴了帽子,怀疑我是外面的‘野种’……或者有时候只是因为一顿饭烧的不合他的胃口,或是在他下班回家之前没有给他准备好洗澡用的热水。”
“抱歉。”邢司南低声道,“我不应该……”
“没关系……你也听见了吧,那天在商场里,我的那位‘老同学’。”楚白微微一笑,说不出是嘲笑还是讥讽,“他说的都是真的。我的同学,我的邻居,我的老师……他们全都知道我的家庭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
“……也许就像他说的,我能活到现在,本身就是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你别这么说。”
楚白感觉到邢司南又挨他近了一点。他们两个挤在审讯室阴暗的角落里,肩膀挨着肩膀,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他说我打人也是真的。如果我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在那样的环境里,我早就废了……我必须要给他们一个深刻的印象和教训,让他们知道,我不是一个可以欺负的对象。”
但是在绝对体型的差异与力量的悬殊面前,他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
“至于我的父亲……我尝试过很多办法,想要逃脱他的控制。不过事实证明,这些办法除了换来一次比一次更狠毒的毒打之外,并没有什么作用。
“最严重的那一次,我真的以为我会死在他的手里。”
“……”邢司南忍无可忍似的,忽然上前一步,重重地搂了搂他的肩膀,哑着嗓子道,“但是你活下来了。”
“是啊。”楚白苦笑了一下,“……我活下来了。”
他还活着,救他的那个人却已经死了。
“我的母亲……她和李霞很像。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她,她爱我,但是也只仅限于爱我。我不止一次地求她带我离开那个男人,但是她不敢,不想,也不愿。”
“为什么不带我离开呢……”他轻声呢喃道,“就算离开了他以后要过上辛苦的生活又怎么样呢?明明活在他的身边……才是最大的痛苦。”
他在何辉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现在还小,可是等再他长大一些呢?等待他的,将是邻居们异样的目光,同学的嘲笑与排挤,是父亲的怒吼,是母亲的哀嚎,是无数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深夜。
“何勇死了。”邢司南轻声道,“没有人能够再伤害他们了。”
他会忘掉这些,像任何一个正常的小男孩一样,健康快乐地长大。
楚白低低地“嗯”了一声。
邢司南静了一会儿,又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应该早点跟我说这些。”
楚白抬起头。
“如果我知道……我根本就不会让你参与这个案子。”邢司南说到这里,皱了皱眉,似乎是对他的行为有些不赞同,“主观情绪会影响你的判断,也会影响案件的侦破与进程。”
楚白真心实意道:“邢大队长,咱们能不能有一次,就一次,可以用不着那么理性,用不着事事都从大局的角度出发来思考问题?”
“可以。”
邢司南说完,忽然俯身凑近了他。
他这一次靠的比前面几次还要近,以至于楚白几乎要有一种他们要唇齿相触的错觉。温热的气息洒在他的侧颈,楚白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你……”
邢司南凝视着他,一字一顿、郑重其事道:“对不起。”
“……”楚白不自然地别开眼,“为什么要突然跟我道歉。”
他表面上说的是问句,但尾调平直,并没有用提问的语气,可见他并不怎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然而他和邢司南的默契竟然在这一刻微妙地失灵了,当然更有可能是邢司南注意到了他的情绪,但仍然执拗地要说。
“我之前在不了解你的情况下,和你说过一些不太好的话。”邢司南看着他,“这么看来,我不是一个好的上司,不是一个好的同事,也不是一个好的朋友。”
楚白似笑非笑:“原来我们已经称得上是朋友了。”
“别打岔。”邢司南道,“你还记得在大学里,我曾经和你说过一句话么?”
楚白毫不犹豫:“不记得了。”
邢司南好气又好笑地捏了捏他的脸:“我还没说是什么话,你怎么就知道不记得了?”
“谁管你说的什么话。”楚白小声道,“你不知道自己那个时候有多讨嫌么?你说的话……肯定不是什么我爱听的话。”
邢司南承认了:“确实不是——但是我们今天不是反省过去展望未来大会么?”
楚白看了他一眼,从鼻子里懒洋洋地哼了一声。
“还记得我大一那次实战演练么?我大一,你大三。”
楚白表情一僵,还没完全扬起的嘴角便硬生生卡在了半途。
“我当时跟你说,”邢司南斟酌了一下,“我说你会害死你身边的所有人……抱歉,我其实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在气头上。”
楚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半晌之后,他轻轻地“嗯”了一下。
“别不高兴啊。”邢司南道,“说实话,我那个时候觉得你又冷漠又刻薄,每天垮着个臭脸高高在上,一看就很难相处……现在想起来,其实你也没有那么惹人讨厌。”
楚白:“……”
他心里那点没来由的郁气被邢司南这一顿插科打诨消散了个干净,有些哭笑不得道:“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呢?”
“不仅不惹人讨厌,”邢司南后半句话忽然变得又轻又糊,但楚白凭借其过人的耳力,还是把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还挺讨人喜欢的。”
楚白:“……”
邢司南这到底是抽的哪门子的邪风。
这句话宛如一道惊雷,直接把他劈傻在了原地。楚白压根儿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正打算当作没听见似的把话头带过去时,审讯室的门突然被人一把推开。
“你俩!”一直很有眼色的杨朔眉飞色舞地冲了进来,“别在这谈恋爱了!快快快,跟我过来,我有重大发现!”
作者有话说:
我来解释一哈,楚白这里对李霞生气是因为他小时候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他反抗了但是他的母亲没有,所以和何辉共情了。但是被家暴绝对绝对绝对不是女生的问题,就是男方的问题!写这个案子也是想反映一下我们社会里一直存在的这种现象,希望全天下再也没有家暴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