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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望把所有人都退了出去,留下他一个人和定倾说话,他俩说话的时间不久,具体讲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忽里等在外面,靠着冰冻、梆硬的栏杆,看吴敏在大冬天里流汗,湿了一张又一张的手帕。
忽里说:“吴吴吴、吴相公,你怕什么呢?”
他说起汉话来容易大舌头,可没想到吴敏不知怎么着,也吓得结巴了:“老老老老夫……”他说不出话,只有一个“唉”字!
忽里说:“你、你放心,斡离不又不、不吃人!”
吴敏镇定了一下:“这、这两国和议,哪有他两个关上门说的?”
忽里说:“那、那个另外,咱们、咱们说,他们说上、上皇——”
他吃力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宗望打开门出来了,他面色不能说好看,也不能说不好看,只是很平淡的一张脸,吴敏忍不住探头往房间里看,定倾并没有出来。
赵焕垂眼睛在一边,犹犹豫豫地对宗望开了腔:“我想见爹爹。”
吴敏对这嘉王也是一声叹,别过脸去,宗望的声音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去吧。”
赵焕一听,立刻大喜过望,宗望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很快就让赵焕绝望起来。
金人不知道定倾是谁,他还能不知道吗?赵煊和他说了什么?难道是……可我刚才都没有叫破他的身份,他应该领我的恩!
赵焕心想,即使宗望暗示他,自己是次子,若是赵煊出事,他立刻会扶自己回国登基——但也没有用了,民众深恨金人,绝不可能支持自己,父亲有这么多儿子,死了一个还有一个,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如果赵煊死在这里,那就只能让赵炳登基,自己是他的兄长,继承顺序在他之前,若是赵炳登基,那么议和的条件之一肯定是——
杀了他,或者让他归国,然后一年或者两年,他就病死了。
他越想越害怕,而那边,宗望已经叫了个知道持盈所在的卫士过来,让他带着赵焕去。
宗望对他说:“你去告诉他,就说马上要回去了,叫他开开心。”
赵焕不知道面上应该摆什么表情,只能一溜烟就消失在雪地里。
他走后,宗望的目光转向吴敏:“他的事,我已和你们赵家的人分说完了。至于两国和议的流程,就继续谈吧。”
吴敏继续擦了擦汗:“是、是,元应此礼的。”
宗望笑了一下,看起来很和睦,不愧金廷中亲宋派的名号。
赵煊的诚意真是很足,前来和议的人不仅有赵氏的近支宗亲,吴敏也是主和派,若是今天李伯玉来,恐怕还要扯皮很久。赵煊打不进燕山,也跨不过太行山,但足够让宗望在这样焦头烂额的日子里恶心一阵子了。
忽里和宗望走在雪地里,雪还在下,但他们习惯这样的天气了,都没有打伞。
忽里问:“你们谈完了,最后怎么说?”
宗望说:“他说他不是来管议和的,他只负责和我商量赵持盈的事,我们谈拢了,什么时候他把东西带来,我就放人。”
忽里失笑:“咱们真像个绑匪!”
他们相视一眼,纷纷大笑起来,帽子上、树枝上簌簌落下雪来,笑完了,宗望轻轻地说:“我还是舍不得把他还回去。”
忽里安慰他:“急什么呢,赵煊既然这么有孝心,可以让他和他父亲在我们国家的土地上团聚。宋朝看起来土地广阔,但里面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被我们的马蹄一踏就会破碎,现在不过是咱们忍耐的时候,寒冬总会过去……我们不应该再受到宗磐的掣肘了。”
宗望说,是啊,等过了年,我就回上京去,亲手把他杀了。
可他又想起二叔从汴梁回来的时候,蒲鲁虎,就是宗磐,还是个牵着阿娘手、走都走不稳的小孩子,二叔、三叔去汴梁,还给大家伙带东西吃,宗望抢的慢了,就什么也没有,三叔拍拍他的背,给了他用纸包裹住的几枚铜钱。
又是一年要过去了,十二月的燕京还是冷,雪泥灰灰白白的一片,宗望迎着雪登上了山。
他来到持盈的门前,一阵哭声高高低低地传出来。
是赵焕的哭泣,然后是大喊。
“爹爹,别叫我回去,我不想回去!——大哥那时候杀了这么多人!如果不是怕极了,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王甫死了,蔡瑢死了,这些事他都不叫你知道,可后来他还差点要二姐和蔡候和离,二姐是他一个娘生的亲妹妹,他都这么做,我真的害怕,我已经知道错了!可我还是害怕,怕他——”
那声音又高了一个调。
“是蔡六,全是蔡六同我讲的话,是蔡六找人和我说,但要你复位,什么事都可以解决了,他说你被大哥骗了,都是他,我只是被他骗的……如今他已经死了,我不想死!你别让我回去!你让我留在这里吧!爹爹……爹爹?爹爹?”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开始连声呼唤起持盈来。
宗望心里一突,把门打开,持盈坐在一张虎皮塌上,拥着厚厚的大氅,两手拢着一只高足手炉,那只手炉缓缓地颤抖着,洒出一点碳屑来,飘在持盈的手背上,红了一大片,而持盈的脸色都没有改变一下,有点呆住了。
赵焕去抢他的手炉,害怕他被烫到,然而他不管怎么用力,都没办法把它从持盈的手里抢出来。
宗望上前两步,一只手拢住炉子的顶,硬生生把它从持盈手里拔了出来。可持盈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宗望把炉子拔出来的时候,自己都猛一个后退,整个手炉倒在虎皮上,炭火触碰到毛皮,发出了一股焦味。
持盈没有回过神来,宗望叹了口气,用一种长辈的语调说话:“我说三哥,叫我怎么说你好呢,这事我尚不敢说给你爹爹听呢!”
赵焕的眼神惶惑,他想蔡攸死了,持盈固然会伤心。但持盈能想不到蔡攸会死吗?蔡攸死,不是一个很正常的事情吗?持盈是皇帝的父亲,他是皇帝的弟弟,是主君,他们的错误必然是蔡攸诱惑的。
更何况他还姓蔡,还把持过东南的兵权,让东南差点另立一个朝廷出来,他死是必然的,持盈难道还需要人告诉吗?他自己做了二十年皇帝,难道不清楚吗?
蔡攸要活下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持盈做皇帝,他做皇太子。持盈做太上皇,他做皇帝!
赵焕真不明白蔡攸为什么会蠢到回国,还领着郭药师的儿子回去,难道指望将功赎罪吗?真是异想天开啊,父亲竟然会让这种人做到机要重臣的位置上,如果是我做皇帝……算了,赵焕打了个抖,他现在不想触碰这个字眼,但无论如何,蔡攸死了,蔡攸已经死了!
赵焕满怀希望地看向持盈——他都死了,我不能再死了!
持盈读懂了他的眼神,他轻轻地说话:“你不会死的。”
赵焕的内心还是空落落的,持盈没有流眼泪,也没有干什么,他只是很确定地和赵焕说:“因为你姓赵。”
你姓赵,你是我的儿子,所以一起犯罪,别人会死,你不会。不因为别的,只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宗望抬脚把炭火碎屑挪到旁边的地砖上去,可虎皮已经被烧出一个又一个的洞来,宗望惋惜地看这张虎皮,很完整的皮毛,他靠着持盈坐下:“三哥,你呀你,你赶紧走吧!”
赵焕不知所措,宗望让人来把他带走,持盈靠在他肩膀上不说话,好像在发呆。
宗望内心有一点得意,或者说十分地得意,他就知道赵焕一定要见父亲求情的,赵焕是你亲生的儿子,怎么样?这么一对比,我不是比你亲儿子好得多?
他仍揽着持盈,过了一会儿,宗望感觉身体都要僵了,他想动一动,垂下眼去看的时候,持盈的眼睛里忽然涌了两行泪出来,但也只有两行,多了就没有了,这两行干了,又两行冲下来,但不多,像一场小雨,歪歪斜斜的,沿着轨迹反复冲刷。
宗望说:“就知道他说出这话来你要难过,我一直瞒着你呢。虽然他死有余辜吧,但我听说你们是比较好的朋友,虽然我一直不明白他有什么好。”
他在内心补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俩是情人关系,大家伙都传遍了!
他得意洋洋于自己的贴心,觉得自己学会了南朝的委婉修辞,而持盈的睫毛抖了抖,第三行泪下来,眼睛就干了。
他对宗望说:“我有什么好难过的?”
眼泪就干涸了,持盈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他不好,不听话,自取灭亡,我有什么好难过?”
宗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他说:“那就最好啦!”他把持盈脸上的泪痕擦干:“三哥有没有和你说我的事?今天你家里来人,要见你,我不要,我对他撒谎啦!说你爱我,比爱自己的儿子还要多,但我希望我说的是真的。”
他想,赵焕有没有和他说呢?可持盈面上没有表情,宗望揣摩不定。
他和持盈一起坐在被烧焦的虎皮塌上,持盈是很柔软、温暖的,他抱着持盈:“要是你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死又何憾呢?去年这个时候,我就在汴梁城下,我想,做你的儿子可真不好,关键时候得被你丢下;可我又想,我要是你儿子就好了,我这么厉害,我会打仗,你一定会——”
他没有说完,持盈皱着眉头,露出一个很不耐烦的表情来,他不太懂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因为持盈在他眼前一贯是比较和顺的。
他抚上持盈的眉头,然而持盈躲掉了,他用一种很苦恼的语气对宗望说:“我想睡觉。”
宗望愣了一下,他有一种很失落的感觉,持盈的下一句话跟上来了:“可我睡不着。”
睡不着怎么办呢?持盈的手攀上了他的脖子。
他把持盈从衣服里面剥出来,是滚烫的,持盈的心一下一下地跳,像打雷,好想要跳出来一样,他用耳朵贴在持盈的胸上听了一会儿,他想持盈今天白天肯定是喝了太多茶了,不然怎么会睡不着,还这样兴奋?
持盈有点不耐烦,他好像很讨厌宗望把头放在他的心上听,他把宗望的脸捧起来,和他接吻,衣服一层一层地掉在炭火上,持盈在那张完整的虎皮上赤身裸体,冬天冷极了,宗望抚摸过他的身体,有一点点的小粟子泛起来,持盈的心还是跳。
持盈很着急,他好像要死了一样,宗望感觉自己好像是根带着体温的棒槌,持盈扶着他的性器,两个人交合在一起,体液滴滴答答地往虎皮上落,把皮毛纠结成了一块一块。持盈高潮的时候脸上是安详而空白的,他的小腹在颤抖,穴口在绞紧,可心还是在跳,扑通,扑通,扑通。
更漏乍长。宗望把他扶起来,给他喂水,持盈的头发都散了,披在身上,冰凉的水液流经他的心脏,可心还是热的,扑通,扑通,永远不会停止。
持盈还要继续,宗望疑心他疯了:“已经肿了,插不去了!”持盈抬起眼睛看他一眼:“我睡不着,怎么办呢?”
持盈坐在纠结、潮湿的毛皮上,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已经红肿的穴口,花唇翻了出来,他把宗望的手放在自己的阴蒂上,很冷静,很疲倦,很困扰地说话:“出水了就进来,肿了怕什么?”
真是的,痛的又不是他!更何况,持盈也没觉得很痛,纳入式的性交到后来,摩擦已经成了一种麻木,持盈喜欢被阴茎摩擦过花唇的感觉,喜欢战栗,喜欢射精,喜欢高潮,他觉得自己脏脏的,又难堪,又快乐。
宗望揉了几下他的阴唇,忽然道:“我们去看太阳升起来吧!”
持盈想睡觉,他觉得很累,但他的心跳很快,他睡不着,看什么日出啊?为什么要看日出?外面这么冷,天寒地冻,他想在被子里面睡觉,会有人抱着他的。
他摇头,不愿意去,可宗望已经把他抱起来了,脚触及到地面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腿有点儿合不拢了,宗望把他擦干净,他俩裹上衣服和帽子到外面去,其实天还不是很亮,星星和月亮都还在,侍从们簇拥上来,宗望不要他们跟着,他牵着持盈的手到山顶的亭子上去,持盈走不动路,就把他当作一种登山杖。
他把自己的大氅脱下来,和持盈坐在地上,太阳还是不见踪影,月亮还是在这里。
“有时候我觉得你像那个。”宗望指了指月亮,“现在想想,把望舒送给你,真没错。”
持盈有点儿发抖,宗望摸了摸他的脑门,没什么热度,挺适宜的,脸颊甚至有点发烫,但他还是询问:“你冷吗?”
他把持盈抱着,抱在自己怀里,持盈穿了很多衣服,他们之间的体温无法相互传达。持盈摇了摇头,说:“我不冷。”
他看向月亮:“我有点儿热。”
“你热?”宗望有一点惊讶,“可是雪都停了。”
化雪的日子比下雪更冷,这是一种常识。
雪停了。风也停了。月亮要下去了,太阳要上来了。
谁见不到雪停,谁见不到风止?
燕京的雪永远不会真正地停下,一茬接着一茬地下。他想起有个人和他描述过另一个地方,他说那里雪都是夹着雨点子的,根本堆积不起来,持盈说,那是雨还是雪呢?如果冬天都不下雪,岂不是很暖和?
那个人就说,暖和个什么啊,阴阴冷冷的,还是咱们这儿下雪,利落、爽快!雪里裹着雨点子,不管你穿多厚,它都会找到空子钻进你衣服里——
他就把手伸进持盈的衣服里面去,持盈被他抓得很痒。
他要永远在阴阴冷冷的地底下啦!持盈是很怕死的,他热爱太阳,热爱土地,热爱一切有生命力的东西。
持盈讨厌、恐惧死亡。
但他死啦,他是谁?持盈又模模糊糊的,不太想得起来关于“他”的事情,好像这个人的存在已经变成空白了。
宗望在持盈身边,和他说话:“我已经叫你侄子连夜回去了,等他取来我要的东西,我就放你走。”
他抚摸过持盈的脸颊:“燕京雪化的那天,你就可以走了,你开心吗?”
如果你说开心,我就、我就——可持盈不说这话,他问:“他走了吗?”
宗望凝视着持盈的面色:“走了,连夜走的。”
持盈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宗望就觉得那个什么定倾,应该确乎然是他的侄子了,一个不亲不近但血缘很近的侄子,有足够的身份来见持盈,但持盈也懒得见他。
持盈果然一句话都没有再提到那个使节,他问宗望:“那你要了什么?”
宗望说:“我要了很珍贵、很珍贵的东西。”
持盈不置可否地问:“他给得起吗?少要点吧。”但这种讨价还价没什么诚意。
所以宗望拒绝了:“给得起啊,我就要这么多。”
他恶狠狠地对持盈说:“我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和你说了,我是蛮夷,我要很多的东西——接下来的日子里,你还得听我的,还得哄着我,不然,我还是不放你走了,知道吗?”
持盈露出一个笑意来,他没有回答宗望,只是静静地看着远方,月亮掉下去了,太阳跑出来。
“狂风不竟日,暴雨不终朝。”
金光把持盈的衣服照得亮闪闪,多么鲜艳,多么明媚的颜色,宗望借着天光,把他看得清清楚楚。
宗望听懂了这句话,他给这句话引申出了别的含义。
狂风、暴雨、雷电、天谴、长鞭。
他通过喊持盈的全名表达自己的不满。
“赵持盈,不许再这么比我了,我对你够好了!”
可他看到持盈绯红的脸颊,他把手心贴上去,持盈好像是真的很热,他就问持盈,脸上怎么这么烫,你不会发烧了吧?他想持盈刚刚出过汗,的确不应该带他来吹风的。
持盈摇了摇头,说:“我没有发烧,我只是有点热。”
宗望叹了口气,他忘记了刚才的话题,在赵持盈面前的确得学会快速地遗忘。
他把雪捧起来,擦在自己的手上,他的手就变得冰冰凉凉了,他用这双冰凉的手去碰持盈的脸,而持盈还是热,他说,那怎么办呢?要不我们回去吧,叫医生给你开药吃。
持盈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要吃药。”
宗望觉得他有点孩子气:“不吃药,吃什么?”
持盈低垂下头,有点委屈地说:“我想吃冷元子。”
宗望一头雾水,感觉他想一出是一出:“那是什么东西?”
持盈就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