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94章 宣和殿后新雨晴 双燕飞来向东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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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见他。”

  宗望满头大汗地从马背上翻下来,把手上的马球杆递给侍从,接过绢巾就往脸上胡乱擦。

  忽里无奈地说道:“他是宋朝的少宰,带着宋朝皇帝的旨意而来,你不能叫他一直等着吧。”

  宗望说:“叫他等着好了,我没有听过吴敏这个人的名字,谁知道赵煊是不是随便送了个人来见我?”

  忽里说:“他是蔡瑢的学生,就是他为赵持盈起草的禅位诏书。你没有听过他的名字,因为他在你打仗的时候一直在汴梁和镇江之间来回跑。而且就算他人是假的,他带来的钱是真的啊!”

  宗望边说边走:“他把钱全部带来了?是我要的数吗?”

  忽里严肃地喊住他:“你不要胡搅蛮缠!你开出的价格,就算是赵煊凑得出来,运过来也不是容易的事!”

  宗望把毛巾一扔:“那就免谈。你告诉赵煊,要谈,就把李伯玉派过来,我要五十万两黄金,十万匹绢,这就是赵持盈的价,够少了——对了,我要绫罗,不要纱。”

  忽里急得不说汉话都结巴了:“李、李伯玉根本不可能给你这么多、多!你真的不是想把李伯玉骗来然后杀、杀了他吗?”

  宗望冷笑:“我又没有一定要他来,你看赵煊敢不敢把李伯玉送过来冒这个险,或者你叫他自己过来和我谈。这点险都不敢冒,在我这里装什么大孝子?”

  忽里也生气了:“不管是在我们这里还是在赵煊那里,赵持盈都已经不值钱了,他还能价值五十万两黄金和十万匹绢吗?你不要把赵煊逼急了!他现在还肯装,等他不装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宗望说:“又不是我逼他装的,他既然还承认这个是他亲爹,那他亲爹就是值这么多。他不要赎那更好,我替他养。”

  忽里气得跺脚:“你、你根本没打算谈是不是!”

  宗望大大方方地道:“你说对了。”

  忽里说:“你是不是忘记了赵持盈是怎么来的?他怎么来的,就可以怎么走!”

  宗望反驳他:“这里是燕京!在濮阳,赵煊都没有能耐把他救走,在燕京——”

  “汴梁还是宋朝的都城,赵持盈是怎么跨过黄河的?”忽里说,“在濮阳,赵持盈还有用,你和所有人说,抢来了赵持盈,就可以让他废除赵煊,让宋朝对我们称臣,到时候宋朝兵力全部给到西边,粘罕就会失败,宗磐也就没有还手之力了。可是现在呢?废帝的诏书成了笑话,被你废的赵煊现在已经到了濮阳。你趁他现在还肯赎而不是抢——”

  “他还敢抢?”

  “他为什么不敢?而且他这个准确来说叫‘接’,那是他亲生的父亲!我们应该跟他和平,我们应该先把他的父亲还给他,先解决自己的事,一时半会儿,宋朝是打不下来的,但一时半会儿,宋朝也是好不起来的。更何况赵持盈一直想要回去,他已经知道了赵煊亲征的消息,只要有人愿意接应他,他肯定——”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宗望打断了:“谁告诉他的这个消息?你?”

  忽里说:“我和他说过,但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难道你没和他说过吗?我以为……”

  宗望没有回复他的话,转身就走,忽里追不上他,也懒得去追,他知道宗望要去哪里。

  那个价值五十万黄金和十万匹绢的人,所在的地方。

  宗望走得很快,他下了马就往山上冲,北风呼呼地从他耳朵旁边刮过去,把他的护耳扯得飞起来,他想持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知道他存在的人只有宗望和忽里,宗望选去服侍他的人都是不懂汉话的女真人。

  他都已经把持盈围起来了,可消息为什么还能长着翅膀飞进来?

  他想起了那个樵夫。

  我要告诉他,我会杀死那个樵夫。不,如果要使他绝望,我必须要把那个樵夫的头砍下来,送到他眼前。不,他记吃不记打,我要把樵夫的头硝好,挂在他的床前,让他天天都能看到,永远知道教训——

  我得告诉你,任何为你传递消息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他想持盈还不知道上一个为他传递消息的人已经死了。

  那位据说和他有着亲密关系的宰辅。

  他想到持盈霜白的面色,想到持盈发抖的身体,忽然胸膛就开始沸腾了起来。为什么不愿意听我的话?我对你不好吗?你已经没办法做皇帝了,被我养着,被赵煊养着不都是一样的吗,为什么不肯相信我爱你?

  你曾经隔着千万里,为我送来那样特殊的奖赏啊!你记得我!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都这样爱你,难道不比你儿子要真挚?你儿子的所谓孝顺只是建立在对父亲的基础上,换一个人做他的父亲,他也会这样的!而我不一样,我——

  他给自己打了无数次腹稿,他要吓死持盈,他要比北风更加凛冽,也许他应该让持盈吃一点苦头,让他知道真的俘虏是怎么样的,他要把他扔到林海的最中间去,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参天的大树——

  然后他站在了持盈面前。

  持盈在弹琴。

  宗望的腹稿消失了一瞬间,他想我要干什么来着?他决定等一等,等持盈弹完琴。

  等他弹完,我就要吓死他,我要给他一个教训。

  亭子里围着厚厚的毡帘,可持盈还是怕冷,拥着猩红色的大氅,两只燕子陪在他的身边。

  琴桌上摆着一个瓷瓶,瓶里是两枝初绽的杏花,宗望一掀开帘子,杏花就从枝头落下,飘到了持盈的手上,又随着他的拨弄,飘到了琴身。

  持盈没有再留指甲,他用指腹弹琴,指尖红成了一片。

  琴声停止了很久。

  宗望站在琴桌的面前,他的腹稿好像消失了:“这首曲子叫什么?为什么我没有听过?”

  其实他也不爱听琴,没听过是很正常的。他想,我只是随便一问,我先和平一点开头,然后突然发难,吓死他。

  可持盈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他说:“你当然没有听过,任何人都没有听过。”

  他低下头,透过琴弦,轻轻地吹了一吹,杏花的花瓣动了动,却没有飞出来:“因为这是我新写的曲子。”

  “你写的曲子。”宗望重复道,“你新写的曲子。你会写曲子。”

  持盈笑了一下:“我当然会,没有什么是我不会的。”

  宗望说:“那它叫什么呢?”

  持盈通红的十指摁在琴上一下,铮然又是一声响。

  “它叫《燕山亭》。”

  “《燕山亭》。”

  持盈看向他冻得发红的脸,还没有喘匀气的胸膛,忽然笑了一下:“我曾经给这里起名叫做燕山府,梦想着收复这里,又在这里成为了你的俘虏。那天我闲着无聊,在山上走,看见杏花开了,就谱了曲子,写了词。”

  “你看见了杏花。”

  杏花料峭地开在枝头,零零落落的。

  “我喜欢杏花。”持盈说,“传说中的蓬莱仙岛,到处都是杏花,只要吃了上面的杏子,凡人就可以飞升。”

  宗望沉默了,他坐在亭子的石靠上,他不说话,持盈也不说话,北风偶尔透过毡帘吹进来,宗望感觉到热,一滴汗从他额头滑落了。

  汗流到他嘴巴里,他醒过来了。

  “我想听你为这首曲子写的词。”宗望说,“你曾经送过我一首诗,但我知道那不是真心的。”

  持盈为他轻轻地念,没有琴声,持盈通红的手指打在琴桌上,一点节拍。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但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煞蕊珠宫女。易得飘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很好。

  宗望想,我是第一个听到这首曲子的人,也是第一个听到这首词的人。

  燕子盘旋在亭间。

  他没有要持盈解释,他想,我是人,又不是禽兽,我和你有一样的感情,我听得懂你的话!

  “你是在说杏花,还是在说你自己?”

  持盈愣住了,这种修辞对于他来说实在太常见了,他不就是杏花吗?杏花不就是他吗?说的是杏花还是他,有这么重要吗?杏花被雪催着而去,他又何尝不是呢?

  这支杏花开得那样,那样地早。但他想,宗望竟然读懂了这首词。

  持盈说:“临水自照、顾影自怜而已,郎君见笑。”

  宗望想说什么,但憋住了,他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最近在学诗。”

  哦,那怪不得他听懂了。持盈想,他学的诗应该是诗经的意思,他为宗望解答道:“这就是诗中的‘兴’。”

  宗望听不懂什么是“兴”,他只是胸膛炙热,很闷,很堵,他觉得自己和赵持盈鸡同鸭讲。

  他直截了当地问持盈:“你觉得自己可怜,为什么不愿意叫我来怜你呢?”

  杏花啊杏花,你曾经是那样美丽啊,淡淡的胭脂涂抹在你的身上,你那样艳丽而芬芳,连天上的仙女见到你,也要羞惭了双颊,可是花有谢的时候啊,无情的风雨,要将你打落在枝头。在这样一片寂静的院落里面,春天也要远去了啊!

  持盈低垂着眉眼,是一个很娴静的姿态,他不回答宗望,又回答了宗望。

  因为——你——就是无情的风雨啊。

  宗望从花瓶里面把杏花拿起来,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想,花为什么会有盛开凋谢呢,月为什么会有阴晴圆缺呢?

  持盈是花吗?持盈像月亮啊,可恨的月亮,可恶的月亮,无论是何时何地,我一抬头,就跟随着我的月亮;可当我想要追逐它的时候,它就一会儿圆,一会儿弯,一会儿又扯来厚厚的云朵,叫我不许触碰它。

  不属于我的月亮啊。

  夸父追逐过太阳,那他追逐过月亮吗?太阳把他晒死了,可月亮不会,月亮只会高高地挂着,让你去追逐,然后累死你。

  直到你死了,还觉得是自己跑得不够快。

  谁能摘下这样的月亮呢?

  宗望的腹稿烟消云散了,他把自己的脸埋进双手,狠狠地擦了一把,持盈静静地看着他。

  “你——”宗望开了个头,然后停顿了半天。

  “你很想家,是不是?”

  持盈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他,但答案大家都清楚。

  一句废话,宗望在心里骂自己。他当然想家了,但我就不想家,我的爹娘都死了,我的二叔、三叔也死了,我回到家,我就会杀死或者被我的堂弟杀死。

  他想到二叔从汴梁回来,二婶抱着宗磐骂他。他们喝着没有酒味的酒,他们不养殖,想要吃肉了就骑上马,带上弓箭去围猎,鹿被烤得金黄,盐巴撒上去,大家痛骂天祚帝暴虐如猎狗,赵持盈瞎眼不识珠,最好天上下石头,一块一个把他们都砸死。

  可这些人都死了。

  赵持盈的家人没有死绝,那他想谁呢?

  “你想赵煊?”

  宗望提起了这个名字,赵持盈的爹娘也早死了,那是因为想儿子吗?他想起第一次和持盈做爱,持盈为了恶心他,和他说,赵煊比他更早知道这个秘密——

  持盈说话了。

  他说:“我不想他,我时常能见到他。”

  宗望疑心他疯了,但他忽然想到了持盈的诗句。

  “你在梦里回到汴梁,赵煊好好地做在汴梁的龙椅上做皇帝,对吗?”他对持盈循循善诱,“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把皇位给他,现在你还是宋朝的皇帝,赵焕根本不可能把你送到我面前来。换句话来说,你今天在这里,不就是因为他吗?他对你的臣子不好,他们才齐心协力一起把你送给我,期待我来打倒赵煊。你还有什么好梦他、见他的呢?”

  他终于想起了自己今天来到这里的最初目的:“忽里和我说,你知道他亲征的事情了,我劝你不要高兴得太早——”

  “不是。”持盈出声打断了他,他脸上有些迷茫,好像自己也很困惑那样。

  “我没有在汴梁梦见他。”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梦到了一个我从来没有去到过的地方,周围是很高很高的松树,把太阳都遮住了,我站在有一个小坡上往身后看,可什么都没有,只有农田,有好几个我认识的人在种地,还有人在宰羊,还有人在吵架,有人在喝酒。忽然他就出现了,他拉着我走,我们就到树底下去。”

  拉到树底下做什么?宗望没有问,持盈也没有说。

  “——后来,我就和他一起靠在树干上,很大很大的树,我们两个肩并着肩,也没有那棵树大。然后天上就打了雷,开始下雨,我们都湿透了。”

  持盈的声音有些迷茫,他尽力地给宗望描述这些事情,宗望不知道,自己是个记录者、倾听者,还是一个解答者。

  但他提醒持盈:“打雷的时候,最好不要在树底下。”

  持盈出了一口气,他很赞同地说:“是呀,是呀!我也劝他走,可他不愿意走,你不知道,他很倔的,书读傻了。”

  宗望说:“他不走,你就一个人走,不行吗?”

  持盈笑了一下:“他拉着我呀,我怎么走?结果一个大雷劈下来,我们就烧焦在一块儿了。”

  宗望说:“雷劈下来的时候,你后不后悔?”

  持盈说:“没有,我还没来得及想后不后悔呢。我当时只想着,完蛋了,丢脸死了!”

  他笑了,宗望却没有笑,他想赵煊是持盈的儿子,持盈是赵煊的父亲,他们一块儿好,也一块儿坏。

  那我呢,我算什么呢?我是什么?

  他不怀希望地问持盈:“那你会梦见我吗?”

  他想,持盈一定要告诉他,咱们差不多天天见面,不用梦里我也能看见你,一种赵持盈式的,南朝式的委婉修辞。

  但持盈说:“郎君不就在梦里吗?你,不就是那道雷电吗?”

  原来我是无情的风雨,还是把你烧焦的雷电。宗望想,这个比喻真让人讨厌,但也没说错,又很传神。

  “那我把你烧焦了,你恨我吗?”

  持盈笑了一下,他看起来更像月亮了,白狐毛好像云朵一样簇拥着他的脸颊。

  “雷电要劈下来,必然要经过上天的允许,这是上天对我的谴责,和郎君你有什么关系呢?我又能把上天怎么样呢?”

  他会宽宥你的,而我只不过是你眼里,上天赐下捶打你的鞭子。

  宗望把杏花从瓶子里面抽出来,料峭的一根,递到持盈面前,他没有说话,持盈张嘴,吃掉了枝上最后一朵杏花。

  淡粉色的花,消失在持盈的唇边,传说中吃了以后能成仙的花果。

  他把持盈唇边一点花屑拂去,他说:“上天会原谅你的,你是天子,上天爱护你,就像父亲爱护儿子那样。”

  他离开了,慢慢地下山,燕子开始想要冲出毡帘,看看外面的世界,但很快就缩了回去。

  他走过霜滑、阴凉的石阶,骑上马,黄昏过去,黑夜入侵,月亮缀在他的身后,他和月亮背道而行,可月亮不知道为什么,又出现在了他的身前。

  他对忽里说:“和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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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燕京还能写燕山亭只能说宗望给他的待遇相当不错,每天送这送那的,他甚至有钱举办宴会庆祝九哥登基。到了五国城就只有五国城avi了,45顷地你就种去吧一种一个不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