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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的火。”持盈再次重复,“你放的火……”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在这个昏暗的房子里面找到了一扇窗户。
他扑过去打开窗户,秋风穿窗而来,将他的脸上、后脑吹得一阵发凉。
在窗边,宗望抱着他的腰,贴在他的背后。
烟味蔓延到他两个人的鼻尖。
燕子受惊似的,想要冲出这个房间,最终牢牢地抓着持盈的肩膀。
“不要看了。是你的院子在起火。”
宗望抚摸他的头发,持盈的头发一直散着,垂到腰际,高潮的时候仰起头,头发就会点在腰窝上。
南朝的多少金玉膏脂,才能养得出这样一头丝绸一样的乌发呢?
“他们一个也出不来,里面所有的东西也都会没有。”
养护这些头发的人,养护这些头发的器皿,统统都要消失在这场大火里面。
他要结束赵持盈的前半生!
他勾了勾持盈的头发,把它别到耳朵后面去,持盈却猛地甩开了他。
耳垂还在流血,持盈感觉自己的耳朵在烧,可真正在烧的不是耳朵,是——
他忽然明白了宗望要做什么。
持盈甩开宗望的手,直接向外面疾步走去。
没有礼仪,持盈甚至在跑,他感觉头发被风吹起来,还有那一长串的珍珠耳环,把他的耳垂拽得变形。
他沿着鹅卵石的小路往起火的地方走,可没有人,所有人都在说起火了,可没有人提着哪怕一桶水过去,木头烧着的味道越来越浓。
安静,或许还有噼啪的声音,火在烧木头。
他走啊走,走啊走,好像没有尽头那样走,他走过一个拐角,忽里拖着一具尸体,和他撞了个正着。
铁人,铁人一样的忽里。
尸体,死不瞑目的尸体。
忽里假装没有看见他,继续往前走。
“忽里。”持盈找回了自己的嗓子,“你在干什么?”
忽里停住了,很为难地看向他,视线越过持盈,投向持盈身后的宗望。
“他干什么去,你不知道吗?”宗望的声音出现在持盈的身后。
“所有人,一个都跑不掉。”宗望说,他的声音像一条毒蛇,持盈的冷汗又出来了。
是什么让他觉得这个青年爱慕着他,不敢伤害他,会把他乖乖地送回去?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神情,他告诉持盈,你再也回不去家了,我已经以你的名义,废黜了你的儿子,他要恨死你了!
轰隆。
是不是横梁被烧断了?蔡瑢的声音穿过十多年的光阴而来,官家,不要害怕,年来修葺宫殿的时候,总有倒塌的——
“所有人。”持盈喃喃道,“可我还在外面呢。”
毒蛇又出现了:“你怎么会在里面呢?”
如果为了让你留下来,我何苦放这样一把火呢?
持盈转头,他忽然被点醒了什么,他转身去看宗望。
珍珠耳环甩在他的脸上,打红了一片,他拉着宗望的胳膊,哀哀地祈求:“郎君仁慈,号称菩萨……”
“第二遍。”宗望冷冷地告诉他,“你第一天见我就说了这话,自己还记得吗?”
持盈哑口无言。
“我要真是菩萨,还打什么仗呢,叔叔?”
“你走以后,我让人点了两遍,一个也没少,赵煊送过来十五个人,对不对?”
火还在烧,热浪渐渐地扑过来。
所有人都要被烧死,没有人能跑出去。
持盈看向忽里拽着的一具尸体,他发现自己和这个人的身材差不多。
持盈上前两步,蹲下,他的裙摆蹭到这个人的手边。
持盈颤抖着手,他第一次这么靠近一具陌生的尸体,并且触碰他。
他把尸体的眼皮放下来,那一双惊讶、恐惧的眼睛就不见了。
这具尸体穿着一件紫色的襕袍,持盈在他的腰带上看到了一方双龙小印。
他的双龙小印。
大火会烧掉所有人的面目。
所有人都会被烧死,大火面前,太上皇也是肉体凡胎。
只有这方印章会留下来,人们通过这枚印章,认定他的身份。
他是持盈的替死鬼,昭告天底下所有人。
赵持盈——道君皇帝——死在这里!
哪怕赵煊亲自过来,面对一团焦黑的尸体,也辨认不出来任何东西,只能替他发丧。
绝不可以!
他忽然扑上去,颤抖着手摸上死尸的腰带。
把印章拿下来!持盈满脑子只有这一个念头。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个贼。
宗望在他背后冷笑了一下,直接提着他肩膀上的衣服,把他拽了起来。
持盈死死拽着不肯放手,直到忽里拉了一把尸体。
连接斩断。
尸体失去拉力,沉沉地倒下去,闷响。
持盈向后跌在宗望怀里,宗望去捉他的手腕,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试图拿出里面的印章。
他一边掰开,持盈一边归拢。
宗望掰了五次,可成果还是零。
他不知道持盈哪里来的力气,只能下达通牒:“松手!”
持盈不说话,只摇头,只流泪,把手往自己的怀里缩。
多么美的一张脸,盛夏的雨水,落在残荷上。
多么凶残的雨水,多么可怜的荷花。
可宗望绝不要再被他的表象所欺骗。
他要留下这个人,从荷叶扑到他怀里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有想过放这个人回去——
太上皇帝可以回去,赵持盈,绝对不可以。
“我说——松手!”
持盈还是摇头。
不听话!
宗望掰折了他的手指。
咔嚓一声脆响。
持盈短促地尖叫了一声,撒开手去,中指好像被折断的柳枝,飘在手上。
印章从他手里落下,宗望把他踢到尸体的胸膛上,忽里把它塞进尸体的胸前。
宗望把持盈的手拢成拳头,下达通知:“你给我死心吧。”
血沿着黄金耳钩,蔓延到珍珠上,又甩到持盈脸上,被泪水一冲,好像半扇桃花。
春天盛开在他的脸颊上。
宗望蹲下来,替他擦一擦脸。
可持盈的眼泪还是止不住。
他也不知道现在哭还有什么用,他过往很少哭,很少有有人值得他动用眼泪的威势,他的每一滴眼泪都是真心的,可是现在不是。
他恨不得宗望去死。
可眼泪水滚落下来,他拉着宗望的胳膊,向宗望求情,或者乞怜。
宗望爱他,甚至是仰慕,他知道,他又不是傻子!
他可以没有尊严,他可以利用这种感情——没有人能看见这一幕,如果眼泪水可以换取他的同情!
“放我回去…放我回去吧!你要什么?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金银,土地,牛羊,还是别的东西?
要什么都可以谈,真的!
宗望爱怜地看向持盈:“我什么也不要。”
持盈张了张嘴,
“我把太上皇帝还回去。”宗望说,“你把赵持盈留给我,好不好?”
大火起来了,谁有双龙小印,谁就是太上皇帝。
太上皇帝死了,赵持盈活下来,跟他到北国去。
持盈疯狂摇头,宗望把他的头稳住,怜惜地抚弄他的耳垂,珍珠,头发,把他搀起来。
太上皇在宋朝发丧的那一日,持盈就会彻底属于他了——这个人总想着回去,真是麻烦,不这么做,怎么让他死心呢?
大火蔓延,持盈的眼神都失去了焦距,他还是喃喃地念,宗望把耳朵靠过去:“让我回去吧,让我回去吧……”
回去有什么好呢?宗望对他保证道:“我会对你很好的,你为什么非得回去呢?”
持盈不听他的话,持盈只要回去,宗望和他说什么他都不听,他只求着宗望,宗望擦他的脸,或者怎么摩挲他,他都不管。
又一根房梁倒下。
“我死…我死也要死在家里。”持盈说,“你杀了我吧!”
宗望好像没有听清楚,非常有礼貌地询问道:“你说什么?”
持盈重复:“你杀了我吧!”
宗望冷笑一下,拽着持盈就走,他们穿过小门,来到火海前,那里烧成了一片。
宗望指着火海,黑烟几乎要将他们淹没了,持盈的喉咙、鼻子、眼睛都在抗议。
“你要死,就进去。你死在里面,我就连夜找人报丧,快的话,赵煊后天就能来接你——的尸骨回家。”
他真的松开了持盈的手,持盈怔怔地向前走两步,被烟熏得睁不开眼睛。
宗望问他:“进不进去?”
火烧断了一根柱子,泼天的热浪,滚滚照着持盈的脸。
在热浪前,眼泪都被蒸干了。
他的手抵在持盈的后背上,好像持盈一个点头,他就会把持盈推进火海。
持盈惊恐而迷茫地看向面前的火焰。
“火、火太烫了……”
宗望听到以后,就把他拽离了火场。
走了好远,好远,持盈才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忽里和他们擦肩而过,仍然拖着那具尸体,持盈看了那个人一眼。
宗望说:“我没有拦着你去死,对不对?”
对!但持盈说不出话来。他想杨均那天怎么把头碰在地上,死也是一种勇气,千古艰难惟一死!
宗望把他放在一块石头上:“外面就是黄河,你要是跳下去,尸体还能漂到宋国去,只要不被泡烂,我想赵煊能认出来你,去不去?”
一片叶子飘到持盈的袖子上。
袖子是灿烂的,可落叶是枯黄的。
持盈吸了吸鼻子,他颤抖,宗望一下下摸着他的肩膀。
“去不去?”
“不、不……”
“怎么不去?”
波涛汹涌的黄河,吃人的黄河,黄河曾经为他清澈过,可,黄河能够杀死他。
“水太凉了……”
宗望很满意他的回答,果然对于赵持盈,真的一点心软都不能有,他被这个人引诱,去杀死了郭药师,天知道持盈在他面前自以为理智实则得意地分析战局的时候,他有多痛恨。
我灭亡不了你的国家,可我能灭亡得了你!赵持盈,失去权力的依凭以后,你还剩下什么呢?
还不恨我,不讨厌我,你现在总恨了吧,总讨厌了吧?
宗望亲一亲他,持盈木木的,不反抗,只发抖。
他害怕。
火海里已经躺着一个道君皇帝了,他现在还有什么资格反抗宗望?
他看向宗望的身后。
哪里站着一个人——
多年作战的经验告诉宗望后面有人,但他还要说完才肯回头:“你不死的话,就归我了,好不好?”
战胜者拥有一切。
他把持盈搂到怀里,持盈的长衫脏了,血滴在上面,手也无力地垂着。
持盈挣脱不开,也没有力气挣脱,只能闭上眼睛,靠在宗望的怀里,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他经常复习这两个成语。
宗望志得意满,始觉快乐,无法踏过黄河的颓丧都消弭了。
他看向来人,语气十分和蔼,如同一个长辈:“三哥来这里做什么呢?”
赵焕来了,赵焕在他俩的跟前。
这位经历了人生重大变故的王子,瞠目结舌、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和……搂在一起!
父亲的头发,垂在这个人的胸前。而这个人得意极了。
他怔怔地,下意识就说:“蔡攸领郭安国,渡过黄河,回国去了。”
他说完这句话,才回过神来,他跑到宗望面前,当头骂道:“你竟敢羞辱我爹爹!你……”
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他是宋朝的皇帝,他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我是他的儿子,我们是天下的主人!
可他忽然偃了声气,宗望“竟敢”了,他能怎么样?
他原本要依靠宗望的兵马为自己复仇,可他们没有渡过黄河,宗望废不了赵煊,甚至还可能和赵煊和谈。
赵煊会和他提什么要求?
赵煊一定会杀了他的,赵煊一定会杀了他的!也许使者来谈判,赵煊就会要求宗望杀了他再和谈!
谁能救救他?他的目光投向持盈,他和赵煊共同的父亲:“爹爹?爹爹?”
持盈听见呼唤,恍恍惚惚回过神,他原本干了的眼泪又流了下来,看起来委屈极了。
赵焕跪到他跟前去,手放在他的膝盖上。
持盈的泪落在他脸上,好像天上上下雨了。
“你怎么才来呀?”
“我……”
赵焕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父亲湿淋淋的,很狼狈,也很可怜,而父亲的手挽住了他的脖子,湿意传达过来。
一声抽泣,父亲补完了未竟的话语。
“——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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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太烫了版权李煜水太凉了版权钱谦益,李煜说完这句话以后赵匡胤:李煜不过是个措大,说说而已的,然后被回旋镖了…
赵桓:城破朕有死而已宁害朕无害城中军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