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85章 花城今去人萧索 犹记春梦绕胡沙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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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上,蔡相公报来,讲金国的西路元帅粘罕,已经退兵,向会宁府去了。”

  水晶帘碰响,一名内侍躬身而入,向持盈禀告。

  持盈原本正在用石臼研磨香料,听见此话,下意识向内侍的身后看去。

  蔡攸报来,但蔡攸并没有来。

  持盈发了一下怔,随即低头问道:“洛阳如何?”

  粘罕自太原向西攻宋,一路高歌,却在洛阳的西军面前止住了脚步。

  内侍报喜:“洛阳有老种经略相公镇守,已得全矣。”

  持盈长长出了一口气:“好、好!”

  他父亲、哥哥,赵家七个皇帝的陵寝可都落在洛阳的北邙山上,要是被粘罕攻下,导致尸骨暴露,他死也难赎罪了。

  石臼上的香料已经被碾出了芬芳,持盈命人取来细筛子和蔷薇水。

  持盈先用筛子,将石臼上已碾磨过的香料过滤一遍,溜出棕色的,细腻的香粉,又把蔷薇水调在粉上,和成一团香泥,最后把香泥捏成小丸子的形状,放在琉璃盘里。

  持盈盯着琉璃盘中的小香丸,才感觉心思稍定。

  两次围攻汴梁,金国都是兵分两路,每次都是粘罕打西路,宗望打东路。

  粘罕攻打的西路,不仅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且民困土贫,更有大宋最精锐的西军阻挡,可谓难啃;而宗望攻打的东路,地势平川,极利骑兵作战,距离汴梁更近,民殷地沃,当年辽国兴兵之时,也是走的此路,也是一路打到了黄河对岸。

  濮阳的另一个名字,叫做澶州。

  真宗皇帝就在这个地方,和辽国人签订了盟约,重新划分了疆土。

  无论如何,这样的分配显然是不公平的。而粘罕之所以每次都愿意接受这样的分配,只有一个原因:宗望是太祖尚存活的诸子最长,如果不是完颜晟暴死,按照女真人的继承传统,兄终弟及轮完一遍以后,皇位会再次回到太祖的世系,到时宗望便是新的金主。

  而粘罕虽然也跟随“宗”字辈,汉名叫“宗翰”,可不过是完颜氏的远亲,并没有半点继承皇位的可能。

  好吃便宜的自然要紧着宗望来,粘罕便只能去啃西路的硬骨头。那既然啃不下来,为何不返回会宁府帮助宗磐,等宗磐即位,除掉宗望,再次兴兵之时,他也能去东路吃好的了。

  而现下,失去了西路金军的犄角和压力分摊,宗望一个人怎么打得过黄河去?粘罕一旦回国,宗磐势力大涨,宗望又怎么可能坐得住?

  他拔营的日子也必然在眼前了。

  持盈将琉璃盘放到窗下,等风吹醒香丸。

  “我们马上就可以回去了。”持盈对内侍们说,“你们自汴京随逐我至此,艰苦万状,待回时自有优容。”

  内侍纷纷泣告:“奴等随太上来此,本尽忠孝之节,官家已有厚赐,如何再望于太上?”

  他们提起赵煊,持盈就不说话了,他想起那些金子,又想起那封信。

  秋风穿窗而来,拂过牖下潮湿的香丸,他手上还有未曾散去的蔷薇水的芬芳。

  他有些思念。

  上一个秋天,他也没有和赵煊待在一起。

  香丸制成那天,是九月初九重阳节。

  黄、粉、白,各色菊花灿烂地开过花丛,持盈亲自操剪,折了几只黄白的万龄菊分赐下去,内侍簇在他身边受赏,各自笑开:“太上圣手,奴等亦为相也!”

  过去延福宫每逢节宴,持盈总要赐花群臣。为了表示尊重与宠爱,他会亲自剪一朵给他的宰相。

  持盈被他们逗笑了,栗子糕的香气涌到他鼻尖,石榴、银杏、松子肉洒在这一道重阳节必备的糕点上。

  他命内侍去传见忽里,忽里很快就赶来了。

  持盈命内侍盛了一块做成狮子形状的栗子糕给他,对他说,今天是重阳节,是应该吃栗子糕的。

  女真人并没有过重阳节的习俗,但栗子糕看起来的确非常香甜,做得也很好看。忽里有点儿舍不得吃,他说:“上、上皇陛下,为什么不把这个东西赐、赐给我们郎君呢,他会很、很开心。”

  持盈说:“我有别的东西要给他,这是给你的。”他来金营几个月,又不懂女真话,只有忽里和宗望会说汉话,忽里有的时候会过来拜见他,和他聊天。

  他让忽里去为他拿来宗望的马球杆。

  忽里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他吃了持盈的东西,就去拿了。

  可捧着球杆前来的人是宗望。

  持盈见到他,并不惊讶,反而一副完全在意料之中的样子。

  他们在大多数时间里没有争吵,非常和睦,持盈受制于人,对宗望的任何行为一般都表示没有意见乃至于迁就。

  他甚至不和宗望再提起回家的事,好像接受了既定的事实。他是一名获罪的君王,应该随着宗望回去,离开他的家乡、臣民、百姓,以消弭自己的罪孽。

  宗望把球杆递给持盈,坐在自己专属的小墩子上,仰头看着他作为。

  持盈把马球杆接过来,解开上面坠着的香囊,从中倒出几枚香丸来,裹着朱砂的香丸滴溜溜在桌子上转了几圈,滚滑下去,宗望伸手给接住了。

  持盈睨了他一眼:“扔了吧,已经没有味道了。”

  宗望把旧香丸塞进随身的袋子里:“扔了,岂不是要变泥巴?”

  持盈对他的行为笑了一笑,将琉璃盘中的新香丸拿过来,放在手上:“给你换个新的。”

  宗望问:“新的和旧的是一样的吗?”

  持盈不说话,只摊开手,深棕色的香丸躺在他的手心。

  宗望就把鼻子凑到持盈的手掌上去闻,花一样的芳香,木一样的宁静:“味道和之前的好像不一样?”

  持盈解答道:“这香叫做‘云头’,是我在睿思殿东阁新调成的,自然和从前的不一样。”

  宗望好奇道:“它闻着像花,为什么要叫云?”

  持盈对宗望念了一句诗,他说,因为“美人如花隔云端”。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赵煊给他送来了所有生活起居的必备物品,那天他发现了一个琉璃缶——大食国贡来的蔷薇水盛在里面——他问内侍,怎么这个东西也放了进来。

  “这是官家亲自放入的。”内侍说,“没有蔷薇水,太上如何调香?”

  调香点茶、绘画插花,他用这些事排遣寂寞。有的时候赵煊会帮他磨一磨香料,然后被香得打喷嚏,微尘就洒在空气里。

  赵煊曾经长久地凝视盛放在琉璃缶中的大食国蔷薇水,持盈问他怎么不砸了——蔡瑢送过赵煊大食国的琉璃杯,赵煊当庭砸碎,说蔡瑢企图荡涤他的志向。

  赵煊不说话,显然他的志向又改变了。

  持盈滴一滴蔷薇水到自己的手腕上,放到赵煊鼻子底下,微微晃一晃,他问赵煊香不香,赵煊不说话。但持盈的袖子,摇摆到了他的眼前。

  赵煊终于开了金口,他说太香了。

  但还是给他送来了蔷薇水。

  持盈用蔷薇水,调出了长相思。

  宗望听不懂这样的暗语,他只觉得持盈像花,也像云,总而言之,是很美好,很美好的。

  他看着持盈把香丸放进马球杆上的香囊里:“这是给我的奖励吗?”

  持盈说:“是。你的球打得好。”

  他把香囊又挂回球杆上,语调温柔:“我很喜欢这柄球杆,如今到了你手上,也算不埋没了。”

  宗望一边笑,一边故作矜持:“本来应该有三局的,可惜有人败兴。不然有更精彩的给你看。”

  打到第二局的时候,郭药师的马受惊,他横死当场,马球赛也就仓促结束了。

  持盈宽容地笑了一下,事实上,若不是他猜测郭药师会这么“意外”去世,才懒得去看马球赛呢。

  他对宗望说:“已经很精彩了,我国中球手不少,但也少有比你厉害的。”

  宗望的眼珠子转了转:“是吗?那照你看来,我在你国中当排第几?”

  持盈狡黠地笑:“排第二。”

  宗望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确切的数字:“那第一是谁?”

  持盈指了指自己。

  宗望哈哈大笑:“那你什么时候肯赏脸呢?咱们比一场,谁赢了,天下第一就归谁。”

  持盈摇头:“我已经不打球了。”

  宗望问道:“为什么?”

  持盈半真半假地回复道:“怕摔!”

  宗望为郭药师选择这样的死法,自然有其原因。在打马球的时候,十几匹马互相冲撞夺球,的确非常容易让马匹受惊,从而导致骑手摔落马背,被踩踏而死。

  是一个可以完美伪装成意外的死法。

  宗望只能叹一口气:“好吧!看来我只能看三哥打球,想想你的风采了。三哥和我说,你的儿子中,他最像你,是吗?”

  他虽然这么说,但面上并没有相信的神色。

  持盈说:“他的球技不如你。”

  他没有回答赵焕像不像他的话,神情却有些落寞。

  赵焕的书画,乃是他一笔笔教成的,他看到赵焕长大,难道不欢欣吗?赵煊小时候和他不亲,他前几个儿子、女儿陆陆续续都有夭亡的,赵煊小时候也常生病,他为此都给赵煊改过名字,唯独赵焕从小就活泼健康,他在赵焕身上,难道少倾注关爱了吗?

  王若雨诅咒赵煊,甚至对他下手,持盈都留了她一条命,难道不是看在赵焕的面子上吗?他那么小,若亲娘坐罪而死,该多么可怜啊。

  可现在要怎么办呢?这几个月在濮阳,赵焕要见他,他也不愿相见。

  宗望岂知他的百转愁肠,他盯着持盈的脸,忽然想起了童年时的一幢旧梦。

  他对很多人都问过这个问题,现在,他要问持盈了。

  他问持盈:“赵焕不如我。那,赵煊呢?”

  赵焕在他眼里,实在不算什么。

  持盈可以有很多儿子,但皇位只有一个,赵煊继承了他的皇位。

  赵煊凭什么继承他的皇位呢?

  持盈猛然听得赵煊的名字,心竟然猛地跳动数下:“谁?”

  宗望以为他没听清楚:“我说,我的球技,和赵煊比起来呢?”

  他很快就看到持盈的面容松动,溜出一个浅淡的笑弧,好像花瓣上的露珠被拂去了,甚至是一个无奈又怜溺的神情。

  “他不爱玩这个。”

  “不爱。”宗望咀嚼这五个字,“那他爱什么?”

  持盈用手指比了个圆形,宗望看他的衣袖在秋天里飘荡。

  “看鱼。他喜欢看鱼。”

  宗望没有想过会得到这个答案,他说:“真无聊。”

  持盈快乐地点点头,赞同地说:“是呀。是挺无聊的。”

  他和宗望描述那个鱼缸,铜漆的,黑黝黝一个,里面有水藻,有浮萍,下面是几条灰扑扑的鲫鱼。

  宗望想起那一纸诏书:“他不像你,又很无聊,你为什么还传位给他呢?”

  持盈笑了一下,他想起自己在亭子里面画画,赵煊陪在他旁边,倚着栏杆看鱼,金鲤鱼跃出水面,赵煊就去喂它们。

  持盈画累了就站起来歇歇眼睛,准备捞一把松子吃。

  可盛松子的盘子被赵煊拿在手里,撒了最后一把进池子。

  持盈看向空空如也的盘子,和一脸无辜的赵煊。

  “也许,我挺喜欢他的无聊。”

  宗望盯着他:“无聊也值得被喜欢吗?”

  持盈点点头说是呀,宗望想问些别的,他讨厌这个答案,所有人都说赵煊不如他,可在持盈嘴里,他还没有获得过这个答案。

  一盘绿白相间的菜被忽然端了上来,放在持盈的案边,打断了这个话题。

  宗望觉得一股古怪的味道扑鼻而来,凑过去看:“这是什么?”

  持盈让他拿筷子尝一尝:“这是‘翠柏飘雪’。”

  宗望从墩子上站起来,狐疑地看着这道菜,首先它是绿的,那么就是“翠柏”了,上面星星点点的白色,看来是面粉。

  他鼓起勇气吃了一筷,评价道:“有点奇怪。”

  持盈有点惊讶于这个评价,只能补充说明:“这是我做的。”

  其实这道菜也不需要做,有人把菜给他洗好,他往上面撒点面粉,又有人拿去蒸屉上,蒸熟了就是一道菜了。

  宗望端着盘子,坐回墩子上,一筷子一筷子地吃,亡羊补牢:“——其实吃起来还挺香的。”

  但说实话,什么味道都没有,只有一股草味和面粉的干味,是不是没有放盐?

  持盈十分得意:“这是茴香做的,自然很香。”

  宗望的筷子顿住了,他重复了一遍:“茴香。”

  茴香。

  持盈轻轻地、意有所指地说:“好兆头,是不是?”

  茴香,回乡。

  宗望把盘子放回案上,撇开这个话题:“我听忽里说,你给他吃了一块狮子,是吗?”

  持盈说:“你也要吗?其实是栗子做的重阳花糕,上面撒点果子干。”

  宗望迫不及待开启了一个新话题,他讨厌持盈的暗示:“你们重阳节都干什么?”

  持盈也不逼迫:“簪花饮酒,爬山登高。这两样比较有趣。”

  宗望去看他的幞头边,果然有一朵怒放的俏丽菊花,他探手去摸一摸,他坐得比持盈矮许多,持盈甚至俯就,低了低头。

  宗望的手摸过菊花细长的瓣蕊。

  “你想去爬山吗——我们现在就可以去,我听说附近有一座南山。我们可以在南山上扎帐篷,在上面喝酒。明天太阳升起来,我们还可以一起看日出。”

  他,抱着持盈,一起看太阳升起来,多么美好!

  可南山才多高,太阳根本不是从南山上升起来的。

  “濮阳的南山,非常、非常矮,走两步就到顶了,不好!我国中有一座圣山,叫做‘长白’,那是很高、很高的,好!”

  持盈想打断他,但又觉得不好意思。他原本就不想把话题扯到这么远的地方,可宗望越说越来劲。

  他想提醒宗望,茴香,回乡,我该回去了,你也是。

  “我们的创世大神叫做‘乌鲁托伊翁’,有一天,他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这个世界上的动物都很坏,这个世界上没有秩序。于是就决定发洪水消灭它们。这个时候,我们的母亲‘阿布卡赫赫’就出现了,我们管她叫‘佛多妈妈’。佛多妈妈很好,很好。她看到世上的生灵都要被洪水淹死了,很不忍心,就抽出了一根柳条,落在水面上,成就了这个世界上最高的一座山,就是我们的圣山长白。”

  “她从天上降落到长白山山顶,和地面接触的一瞬间,就怀孕了,她对野兽们说:‘你们坏。所以,我要生出人来统治你们。’,于是,我们女真人的祖先就出现了。我父亲登基的时候,就在长白山顶祭祀过她。”

  “有什么比我们的长白山还要高呢?太阳就是从长白山上升起的。如果你要登高的话,我可以带你去,那里有天池,天池旁边是瀑布,瀑布向下发源出了我们的松花江,松花江上,有你最喜欢最喜欢的东珠。”

  他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了,可持盈一直不说话,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而且,佛多妈妈会保佑每一对来她面前……”

  佛多妈妈的柳树枝,会保佑每一对来她面前叩拜的爱人,保佑他们子孙绵延、幸福美满。

  美丽的柳树枝,婀娜的柳树枝,多子多福、福寿绵延的柳树枝,象征着女性的阴部和生命的延续。

  持盈把马球杆递给了他,无声地打断。

  马球杆的杆身很细,宗望用手掌包裹住了马球杆,还有持盈的手。

  静默片刻。

  宗望收起了脸上那种故作愉悦的,实际上不好看的笑容,直接问道:“你不想去,是不是?”

  持盈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说想去还是不想去,说不想去,那是心里话,可必然会得罪宗望;可如果说想去……他才不想去呢!

  宗望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好像一场美梦到头了。

  持盈对他很好,好到他快忘记了,持盈应该是很想,很想回家的。

  宗望在心里想,真可惜,如果能够灭掉他的国家,烧毁他的家乡,绝掉他的念想,就好了。

  然而那一座巍巍的城池,那一个脆弱的政权,每天隔着黄河,仍然和他相望。

  “你曾经说过,你受罪于天,愿意北上朝见我国,赎偿罪孽,都是假的吗?”

  持盈见他面色不好,只能出口安抚。

  “我身罹重罪,有负祖宗,这话不是假的。

  “我亲手调羹,难道不是为了你好吗?我听说粘罕已经自西路退兵,回会宁府去了。他一旦回去,和宗磐联手,生出霍乱来,到时后果不堪设想。你那侄儿才十岁,如何了得大事?只怕到时候你父亲一脉,除你以外都要给杀绝了。”

  他好像一个真正关怀宗望的长辈,又或者像一个贤惠的妻子,处处为丈夫考虑。

  宗望真的在他眼睛里看到了忧愁,虚假的忧愁,真实的幸灾乐祸。

  他到底是皇帝,还是倡优?

  “他们若出事,你必然孤掌难鸣,到时要怎么办呢?你父亲曾与我结为兄弟,只可惜缘悭一面,我深为遗憾。难道愿意叫你叔叔的子孙世代为君主,叫他在九泉之下不得安稳吗?”

  又是老一套话。然而时事变化,宗望心里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

  宗望沉默片刻:“我回去,可以。你和我一起回去。”

  持盈叹道:“郎君若要带我走,走得了吗?”

  好像若是能走,他就愿意抛开一切,和宗望走那样。

  宗望不说话,只凝视着他,看到他帽子上的一朵菊花,张牙舞爪、得意洋洋。

  他打不过黄河,宋军难道又能奈何他吗?他现在拔营,赵煊顶多派兵骚扰他几下,什么大伤亡都不会有。

  可是,他如果要带赵煊的父亲、宋国的上皇走,走得了吗?

  赵煊的生母已经死了,继母郑氏据说被关在宁德宫里,几乎不出来见人,能够顺理成章废除赵煊的人,除了上天,就只有持盈了。

  赵煊就算对父亲没有感情,又怎么允许这张王牌落进他的手里?

  郭药师死后,宗望发现,曾经投降于他的宋国降将都开始蠢蠢欲动。

  这里离南朝,只隔了一道黄河。一旦他带着持盈走,多少人愿意把持盈救出去,重新向南朝投诚?

  在那么一瞬间,他回过神来了一切。

  “是你……引诱我杀了郭药师。”

  他从墩子上站起来,他什么时候开始拥有这个墩子的?

  持盈给他墩子,为他点茶,那天有人给他讲起了白门楼的故事,郭药师是吕布,那持盈是谁?

  郭药师死在马蹄下,他在楼下得意地向持盈看去,醉芙蓉蜕成了红色。

  粘罕已经退兵,南朝最精锐的西军一旦回援,加上后方的掣肘,他此次绝不可能再渡过黄河,灭亡宋朝了。

  无论如何都只有回去,而回去……

  把持盈送回去,和赵煊握手言和,这是最好的办法。

  可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持盈转过头来,语调很是委婉,他到宗望的身边去,发现那盘茴香已经被吃光了,只有一点碎面粉还落在盘子上。

  他可真喜欢吃茴香啊。

  “我不过是退位之人,如日西山。除了家中长子,恐怕也无人挂念。郎君留我,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而将我送回,却是皆大欢喜,功德一件。

  从前郎君不想放我回去,代天罪我,我无话可说,我儿亦无法如数答允郎君的要求。如今时移世易,但郎君想个合理的数目,派使者与我儿分说,自然无有不允。我保证这金银不交割给金国,只与你一个,就当是郎君这些时日里照顾我的花费。你拿去买兵造铁,稳定国内,做一个逍遥的摄政叔王,或者更进一步,难道还会缺少快活的日子吗?咱们两国就此和睦,与民休息,天下太平,岂不是盛世吗?何苦要劳师征讨,穷尽国力呢?”

  他这话真是动听,其实持盈这几个月在他营帐中,吃的、用的,都是赵煊自汴京送来的器物钱财,他何曾有过干涉?

  可又是这样的囫囵话,持盈第一天来的时候说这些,现在还是说这些,他无论做了多少,持盈都是那一套!

  我儿,我儿,我儿……赵煊不过是个废物,他生来就是这么庞大帝国的继承人,可不还是被他打到了国都底下?他若真的贤能,父亲又怎么会被弟弟和旧臣劫出?他不过是生得好!

  无聊、无用、无能!

  嘴巴里,茴香涩口的味道还在刺激他的舌苔。

  他仍然坐在墩子上,这张墩子明天还会不会在?

  持盈站着,低头看他,目光有点可怜,又有点哀求。

  “你是被自己的亲生儿子,送到我这里的。”宗望说。

  赵焕被持盈宠爱多年,赵煊一即位就焦头烂额,不可能一下子就把他的势力通通消除,更何况还有蔡攸的辅助,持盈当国二十年,满朝文武瓜蔓藤绕,所有人都和蔡氏有所关联。

  难道这不是报应吗?

  宗望说起那名使者,来到他军中的使者。

  太子郎君何故兴兵伐宋?

  尔皇帝赵煊失信在先,答应与我国三镇,又不肯如数交割,我兴兵来讨,又有何过?

  赵煊失德于天,何颜忝居天位?郎君不是我国之人,素不知我国之事。赵煊乃是故显恭皇后之子,命在嫡长,却毫无德行,道君深恶久之,只因其是先太后所立,为从孝道,不曾罢黜。实则诸子之中,我道君最钟爱嘉王千岁,今我代千岁前来,只为与郎君共商大事。

  你道君再爱幼子,赵煊也已继位,他一个闲散王侯,能干什么?

  千岁做不了什么,难道道君也没有吗?道君乃是赵煊生父,郎君若请他来军中,下旨罢黜赵煊,再打过河去,命千岁继位。千岁素敬上国,三镇必然如数交割,岁币朝贡,只有增添,绝不减少。

  道君皇帝……来我军中?

  宗望凝视着持盈的目光,他忽然觉得那是一汪深渊,他在风雪之中,和父亲一起登上天池祭祀母神,看到的是不是这样一面镜子?

  “他们说你会来,所以我同意了。”宗望说。

  他不在乎赵焕给他多少金银,那时候他兵强马壮,随时可以伐过黄河。

  整座汴梁城都将成为他的宝库,赵焕给与不给,这些东西都迟早是他的。

  但是,持盈。

  即使持盈迟早会是他的,他也不要迟,要早。

  持盈长什么样?他不知道,就好像他第一次看到持盈的生辰贴,这个人比我父亲还要大一岁,他不觉得持盈老,他怪自己生得那样晚。

  可事实上,他比父亲还要小十一岁。狡猾的持盈!

  传说里的持盈,梦里的持盈,遥远的南国的梦,眷顾他的人。

  持盈有些懵,这些事情的经过,他推也推出来了,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宗望和他说这个干什么?

  “开始的时候,我只想见你一面。”

  持盈不说话,只看向宗望,那意思很明显。

  即使宗望的话语已经这样明确了,持盈也只是装傻,那眼神很明确。

  你要见我一面,现在见到了,可以放我走了吧?

  “见到了,怎么还会放你走呢?”

  “郎君何必如此!我有什么用!”

  一种很困扰的语气,持盈蹙眉,忧愁地看向他。

  ——没有用,可是我……爱慕着你!

  可宗望的话没有说出口,爱上一个没有见过面的人,太荒谬了,爱上一个男人,一个君主,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共同利益的人,太傻了。

  他不愿意,也不能对持盈说出这样的爱语。

  他只能用情色的目光,饶有兴味的目光,描摹过持盈的身体。

  “你很漂亮,上皇陛下。”

  持盈用一种很老成的,像对待小孩子无理取闹一样的语气说话:“我还能漂亮几年呢?”

  真奇怪,他怎么可能会不漂亮?

  可他也的确会不漂亮,谁能抵得过岁月的流逝?有一天他要老,要聋,要瞎,要走不动路,要说不出话。

  宗望忽然深刻理解了一个成语,南朝伟大的创造——美人迟暮。

  谁能把西下的太阳拱起来,使它永远、永远地落在中天?

  可松花江上秀莹的珍珠,伸展翅膀吞掉太阳的海东青,隔着无数山水送来的马球杆,持盈扑到他怀里的时候,像残荷盛雨,一起编织成了遥远的,南朝的绮梦。

  他把柳枝扔进天池的水里,祈求佛多妈妈的保佑。

  也许这根柳枝会烂在水底,也或许它会跟着滔滔的浪潮,从天池冲下松花江。

  我爱你,可你为什么不属于我?我得想一个办法,让你永远、永远地属于我。

  他现在说这些爱语,持盈必然不会相信。

  他知道持盈不信,他也知道应该要把持盈放回去。

  但他就是不。

  他的屁股离开绣墩,然后把墩子踹倒。

  墩子滚了两下,竟然矢志不渝地滚到了持盈的足边。

  持盈无奈地叫他:“郎君啊,你……”

  一切尽在不言中了,可宗望的脚步顿了顿,走得像一阵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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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