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83章 花城今去人萧索 犹记春梦绕胡沙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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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热气飘在兔毫盏上。

  持盈今天难得穿了一身通体素白的窄袖圆领袍,用黑色的锃带围系,看上去不染纤尘,只有行动间会拂照出一点衣服上的暗纹缠枝海棠。

  经过不懈努力,宗望终于在持盈的院子里拥有了一个私人专属的小墩子,他进来,坐下,然后仰头看着持盈:“你在做什么呢?”

  持盈把一勺茶粉撒进盏中,又提壶注入一点热水,用一只茶筅,将碗底调成胶状。

  他把碗底的凝而不滞的青色展示给宗望看。

  宗望说:“我还以为你在刷碗。”

  持盈飞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地笑。那一只黑兔毫盏摆在桌面上,持盈又提起水壶,沿着盏的边沿注入热水,茶筅就在他的腕下抖动击拂。

  宗望站到他的身边去看,原本青色的茶膏已经变成了白色。

  持盈又提腕,倒水,用竹筅击打茶水。他有的时候击打得急,有的时候击打得缓,有的时候是转在盏沿,有的时候转在盏心。

  第五遍汤的时候,宗望问他:“为什么要穿白色?茶水溅上去怎么办?”

  持盈笑了一下,很自信似的——怎么会溅出去?也许他刻意要穿白色,这样茶水泼到他的袖口上就有痕迹,可是他的衣服上永远不会有那么一点。

  宗望觉得他的手腕好像一只蝴蝶在翩飞。

  二,三……持盈一共加了七次水,本应该是绿色的茶叶,浮上了乳白色的膏沫,像汹涌的浓雾,噬咬着茶盏的边沿。

  “像天上的月亮。”宗望说,“也像东珠。”

  持盈为他的比喻愣了一下,他并没想到面前这个人和他竟然有那么一丁点稀薄的灵犀共通,他做宣和茶论的时候,就说茶面如同“疏星皎月”又似“珠玑磊落”。

  他把这盏茶给宗望,奖励似的。

  宗望把茶盏捧在手里,有些受宠若惊:“给我?”

  持盈说:“你喝茶的时候,总是会把茶叶喝掉。”

  内侍上来,把桌子上的器皿收拾干净,为持盈搬上一把交椅,持盈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阳光亲吻他的袍角,海棠沿着他的躯体生长。

  有些狡黠,有些嗔怪——你总要吃掉茶叶是不是?那我就把茶叶变成茶粉,我看你吃什么。

  可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面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的,宗望刚想说句什么,持盈又懒得听了,他让内侍开始继续为他读书。

  香气飘渺在院落里。

  宁静的沉香,悠远的檀香,还有神秘的金颜香,他把这几种材料混在一起的时候在想什么?宗望不知道,但马球杆上的香囊里一直飘出这股味道,他小心翼翼地拆开,里面放着几粒赤红色的香丸。

  韩昉告诉他,那是朱砂。

  宗望注意到内侍新换了一本书,他有些狐疑地问:“为什么不继续读《春秋》了呢?”

  持盈说:“《春秋》已经读完了。”

  宗望并不知道春秋是经典,需要博士去治,穷极一生地治,他想也对,那只是很薄的一本书,更何况,他又从持盈的话中读出一点儿埋怨来。

  这本书已经读完了,你怎么不知道?

  “是我太久没有来看你。”宗望非常诚恳地道歉,他觉得持盈需要这个,持盈很少出去,并且不见人,看起来不像赵焕说得那样活泼。

  濮阳城中的原本的宋官要来见他,他也称病。

  除了我,他和谁说话呢?宗望得意地想。

  宗望又问:“接下来读什么呢?”持盈在这里,好像只能读书了。

  持盈平淡地回答他:“读《三国》。”

  宗望有些狐疑地问:“为什么读这本书呢?”他捧着持盈为他点的茶,又坐在持盈专门给他准备的绣墩子上。

  持盈回答他:“因为春秋之后就是三国。”

  持盈的神色很端正:“晋国统一了天下,又分成了三个国家。”

  宗望说:“然后呢?三国之后是什么呢?”

  持盈告诉他:“三国之后还是晋国,晋国又统一了天下。”

  宗望说:“那真是一个很强大的国家。”

  持盈笑了笑,他对宗望说:“我爹爹曾有位贤臣,写了一本通史书,用以古今帝王治道之用。古往今来,神器天命虽有更易,但最终会归于有德之人。你曾经对我说,我们中原有姓刘、姓李的皇帝,他们所建立的汉、唐,都曾经有过第二次的延续。”

  宗望问,那么现在的汉朝在哪里呢,唐朝又在哪里呢?

  持盈告诉他。

  最后一个汉朝,在刘承祐手里;最后一个唐朝,在李从嘉手里。

  他向院子外指去,滔滔的黄河奔腾过濮阳,黄河以南,那是巍巍的汴梁城,汴水、玉带河、惠民河,像裙摆一样,环绕着这座都城。

  他的家就在那里。

  最后一个汉朝,也在那里。

  汉朝被周朝取代,周朝被宋朝取代,唐国的李从嘉也在汴梁的主人手下为臣。不管什么刘、李,无论什么汉、唐,现在只有赵宋。

  宗望哈哈大笑:“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你的王朝命断了,还会有第二个像你们赵太祖那样的人出现,为他做第二次的延续吗?”

  持盈说是的,他的先祖曾经结束过乱世,难道不是一件功德吗?如果他的王朝坍塌,必然会有人做延续,但,并不是因为这个人的能力有多强,而是祖宗的德行正在保佑着他。

  “就好像我现在这样,”持盈说,“即使我被你掳掠到了这里,可汴梁城仍旧有主人,我的儿子还在那里,上天没有放弃宋朝。”

  宗望盯着他看:“你说你的祖先曾经保佑过百姓。可你做的,不就是在消耗你祖先的功德吗?”

  你筑起这样华丽的宫殿,又在闹市中心造出一座山林。你无法走出汴京,寿山石就带着江南的烟雨,来汴京朝见你。你征收过这样苛重的税赋,却没有养起一支能征善战的军队。

  你用一个坏人,去胁制另一个坏人;你用一个儿子,去考验另一个儿子。

  有人拂过花丛,惊醒了持盈眼睛上如蝶一样的睫毛,持盈喃喃地说:“是啊,我有今天,不都是天谴吗?”

  “先祖将基业传授于我,我却把它弄成了这个样子,难道不应该随郎君你远朝阙廷、少答天谴吗?我只愿罪不及我的子孙。”

  他好像知道自己很可怜。

  宗望忽然觉得口很渴。他饮下还有点滚烫的茶水,乳白的沫划过他的喉咙,他把那个精巧的茶盏放下,去拉持盈的手,他说:“你有此意甚好。”

  你知道自己走不了了就好。

  持盈动了一下手,没有拉开,就不再动了。

  他好像忘了自己说过的那些话语,然而宗望攫住了他缝隙中露出来的一滴挣扎。

  他是不是已经认命了?那最好,最好不过了。兔毫盏上还有两滴残存的白沫泡,炸开一滴,又绽开一朵。

  过了一会儿,持盈把手抽了回去,示意内侍可以开始读书。

  清朗的语调,不再拗口的文字,生动的故事。

  “建安三年,曹操打败了吕布。”

  “曹操是谁?”

  “粘罕。”持盈告诉他。

  宗望懂了,他又问:“那吕布是谁?”

  持盈说:“一个勇猛的将军。”

  宗望“哦”了一下。

  “吕布虽然骁勇善战,但却没有谋略,不能统领好他的部下,因此,他总是失败。”

  宗望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他也是一名将军。

  “曹操攻打吕布,围城三月,吕布军中人心浮动,于是,他手下的将领,把陈宫……”

  “陈宫又是谁?”

  持盈说:“韩昉。”宗望就又哦了一下。

  “绑了起来。于是,吕布再也没有打仗的心思,与他的将领一起来到了一个叫白门楼的地方,对曹操投降。曹操把他五花大绑,这时候,吕布说:‘丞相绑我绑得太紧了,为什么不松开一些呢?’曹操说:‘绑老虎怎么可以不紧呢?’吕布说:‘丞相啊,天下间最让你忧虑的一个人就是我啊,今天我已经对你投降了,难道天下不尽在你的掌握之中了吗?如果丞相你统领步兵,我吕布统领骑兵,天下就会很快一统了!’”

  宗望深深许可:“听起来,此人倒是颇为英豪。”

  持盈说:“他曾经在百米以外,拉弓射中戟尖。”

  宗望赞叹不已:“厉害!要是和他生在一个时候,我必然要和他比武!然后呢?”

  “曹操闻听吕布之言,心中便有些忧郁。此时,刘备说……”

  “刘备是谁?”

  持盈犹豫了,时人尊刘贬曹,茶馆说书时,听众见刘皇叔赢则大喜,听曹丞相赢则大怒,他一时之间想不出一个好的比喻,就说:“就当作是我吧!”

  宗望不满道:“你为什么和粘罕呆在一起?”

  持盈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你把曹操当你自己吧,行不行?”

  宗望满意了。

  内侍继续:“刘备说:‘丞相啊,你忘记吕布这个人,是怎么对待丁建阳和董太师的吗?’于是,曹操下定决心,杀了吕布。”

  “没了?他就死了?”

  “没了。他死了。”

  “丁建阳是谁?”

  “丁建阳就是丁原,是吕布的义父。”

  “那董太师又是谁?”

  “董太师就是董卓,也是他的义父。”

  宗望以己度人:“这个人为什么会有两个义父?这两个人是一对吗?”

  持盈似乎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把前一个义父杀了,自然就有后一个义父。”

  宗望说:“那曹操为什么不做他第三个义父?”

  持盈说:“吕布为了认董卓做义父,一戟捅死了丁原,又因为王允的劝说,斩杀了董卓,把他的尸体熬成了等有。曹操为什么要做第三个人?”

  是啊,为什么呢?宗望说:“可他是个英雄,是不是?”

  持盈笑了:“天下英雄何其之多呢,杀了一个,还会有下一个的。”

  他这时候就像个君王了,宗望凝视着他的面容,持盈是一位失败的君王,自己应该听他的吗?而内侍的话语已经在继续了。

  “吕布死后,陈宫被绑到曹操跟前。陈宫和曹操曾经是好朋友,但后来绝交了。陈宫不肯对曹操投降,曹操就问他:‘公台,你为什么不想想自己的母亲和女儿呢?’陈宫说:‘我听闻以孝治天下的人,不会杀别人的母亲;以仁施四海的人,不会杀别人的后代。’说完以后,陈宫坦然赴死。曹操为他的母亲送终,又为他的女儿寻找夫家。”

  宗望走出了这个院落。

  他召来深习汉话的萧裔,问:“你知道中原曾有晋这个国家吗?”

  萧裔说:“回郎君,是有的。”

  “他曾分裂成三个国家吗?”

  “是的。”

  “他又曾经统一三个国家吗?”

  萧裔一愣,他感觉宗望说的不是一个晋,但的的确确都是晋,可和宗望解释起来这个晋国、那个晋国又实在太麻烦了,宗望在汉学上有一种如饥似渴的精神。所以他含混地说:“是的,郎君。”

  最后一个问题。宗望问:“这个晋国,曾经分成过两段吗?”

  萧裔说:“是的。郎君已通达经史,学究天人了!”

  原来持盈没有骗他,今天的这个故事只是一个巧合,春秋讲完了,自然应该讲三国。

  宗望感叹道:“这样看来,汉人的历史,真像是一面镜子,看过去的时候,就能照见现在。这也是他们记史的原因吧?可为什么他们不好好研习呢?如果好好研习,又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呢?”

  持盈读过春秋,也读过三国,可是为什么还要做武姜,还要做董卓呢?

  南朝将基业交到他的手里,真的不会灭亡吗?他读《春秋》的时候,还知道反省,可他刚刚听人读《三国》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想到,自己其实是董卓呢?

  郭药师这个人,曾经臣服于辽国,又曾经臣服于宋国,持盈为什么还对他这么好,以至于被他背后一击,下场惨淡呢?这个人不忠于天祚,难道会忠于宋朝吗?

  真傻啊,持盈!

  一个人背叛了一次以后,难道还可以用第二次吗?难道用了第二次以后,还应该用第三次吗?

  我不就是郭药师的第三次吗?宗望想。

  宁静的宣和香离他远去了。辽国已经覆灭了,郭药师要投靠到哪里去?

  可是宋朝不还在吗?持盈对他不差,郭药师自己都承认。

  萧裔对他的夸奖,他听不见了,他想,如果郭药师把持盈送回去的话,持盈会原谅他吗?在那片丛林里,持盈已经受了他的水洗手了。这个人这样心慈手软,说不定呢?

  他仔细派遣了一下军中的布置,蔡攸、赵焕已经被他严密地监视起来,濮阳、德清几个投降的宋官武将的兵马早已经收缴了。

  持盈的院落就在他的行在之中,像一座堡垒。赵煊如果要派人强制来救,没有几百几千人绝不下……只有郭药师的常胜军。

  他得杀了郭药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