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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持盈闻言,惊站起来,手里那盏茶泼瀑在地面,他下意识要去躲茶盏里面的热水,却又不慎踩中了宗望未曾清扫干净的一颗硕大金珠,脚底一滑,竟然直直地跌在地上。
尾椎骨上传来的疼痛让持盈心神俱颤。
“我……”疼痛为他找回一点神智,他甚至自以为毫无破绽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可落在宗望眼里,却十分惨淡悲凄,就好像雨打了一夜的荷花,纵然还开着一点儿,也是残瓣了。
“好叫郎君知道,我已是退位之人,我的命令,不会有人奉行的。”
宗望从炕上跳下来,要去扶他。
持盈见他就闪开身体,向后直直靠到炕壁上去,是一个非常抗拒、厌恶、闪躲的姿态。
宗望见他的手向上撑着边沿,那一拢荷叶似的袖子,就铺开在平面上,而袖子下的手,指甲尖是白的,指甲心却是红的。
即使这样用力,一时半会儿也爬不上去。
宗望等待他缓过来,可持盈却久久地没有动,好像傻了一样。
他绝对没想到,金国会这样的神速,在他昏迷的时候已经将诏书颁布天下了,他以为这事是可以转圜的!
这诏书他根本不知情!
但那又怎么样?天下人都知道他宠爱赵焕,赵焕是真的,天下人就信了一半了!更何况,他对赵煊,他对赵煊……过去的二十年里,他对赵煊这样不好,濮阳外就是黄河,他现在就算跳进黄河,也难以清白了!
在世人眼里,他分明是不堪软禁,传衣带诏出去让赵焕来救他,二人共同出奔,在国难的时候和金人合作,攻打自家……
那赵煊心里呢,赵煊会怎么想?
他更加绝望了。
他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是他希望去见赵焕的儿子,赵煊才松口的,赵焕带了五十个人,谭世绩来去请示,也是他同意这五十个人进入延福宫的!如果他是赵煊,他会相信自己吗?
恐怕只会以为这些日子的情好,都是虚与委蛇吧。
宗望的声音给他冰凉的内心又添上了一点霜雪:“叔叔别把自己说得那么不要紧,我看赵煊很是着急呢。”
宗望又过去扶他,然而持盈连推开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仰头盯着宗望的嘴巴,希望宗望说出让他能够喘一口气的话语。
可是没有。
“他说你从未离开过延福宫。你的皇后,是不是姓郑?她也出来证明了。啊呀,我还觉得很奇怪,你的这位皇后,似乎不是赵煊的生母啊?按理来说,不应该你这个丈夫更重要吗?她怎么帮着赵煊?”
持盈的嘴唇颤抖着,宗望将两只手扶住他腋下,要把他抱上去。
赵煊做得不对吗?赵煊做得对。这是最准确的做法,矢口否认他在金人的地方,这样一来,金人就没法用他做人质威胁、威胁……
持盈连想也想不下去了,他觉得有点茫然,有点眩晕,他没有办法思考,赵煊说父亲在延福宫,就是说他是假的,是冒牌的,是……
“现在,只有我是帮着叔叔的,叔叔若不听我的话,就只能做个死人啦!”
上皇在延福宫养病,那他算什么,他算什么啊?他被放弃了,皇帝需要一个父亲吗?没有一个皇帝需要父亲!
宗望手上用力,把他抱到了炕床上去,持盈后知后觉地甩开他,怒道:“我纵死何如!”
还不如死了呢,为什么当初生病的时候没有死在福宁殿里,为什么那颗陨石没有砸破他的头?他觉得一团乱麻,他解决不了这件事情了,他操控不了!
宗望的回答就是一把匕首。
好像是非常不经意的,那把匕首从他袖口里面滑了出来,丁零一下,掉在地上。
这把匕首上没有任何装饰,没有宝石,没有金玉。
可是它的身体,赛过月亮的光辉,清清的一泓,持盈见到这匕首就开始后怕,他想,这是宗望拿来防身的匕首,这把匕首上沾过多少血,杀过多少人?
所有人见他的时候,都不许带兵器,“剑履上殿、入朝不趋”是他对于大臣的最高奖赏。
而现在,宗望却把这一把匕首轻轻巧巧地扔在了地上。
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你不是要死吗?这里有刀。
宗望笑着看了他一眼,慢慢弯腰,把地上的匕首捡了起来。
持盈的身体僵住了,因为匕首的尖口——对准的是他。
就算理智上知道金人和他各取所需,不可能轻易杀他,就算他刚刚抛出了豪言壮语——可是持盈还是下意识往墙上缩了缩,宗望来到他的那一边,将冰凉的匕首贴到了他的脸颊上。
很奇怪,他的脸颊开始因为恐惧而发出炙人的烫度。
宗望没有回答持盈的话,没有劝他活,也没有逼他死。
他只是把匕首贴在了持盈的脸上。
一霎滚烫,一霎冰凉。
持盈缓缓抬手,握住了匕首柄,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握住了宗望的手。宗望没有在手上用力,持盈可以操控这把匕首。
宗望因为他的恐惧而愉悦,笑得露出了牙齿,看起来很是开怀,这种昭然若揭的讽刺。
“叔叔可千万不要死,纵然他们不听你的话,”宗望的声音响在持盈耳朵旁边,像地狱传出的先声曲,“我只要将叔叔送到城前去,他们看到你的脸,敢对你放箭吗?”
就算赵煊不承认,但谁都知道他是真的,对皇帝的父亲放箭,就算守住了城池,也会被抄灭九族!
“我、我……”这里已经是濮阳了,从这里到汴梁,还有多少城池可以挥霍?来日他真到了汴梁城下,难道赵煊会对他放箭吗?
他想起有一天晚上,他靠在赵煊的怀里,赵煊的头发散下来,他把赵煊的头发往后拨,去搂他的脖子。
赵煊和他聊天,聊着聊着,就说起金人。
“金人的盔甲也不过五十斤,可禁军盔甲足有六十斤,工艺比他们的还要好,怎么就打不过呢?”赵煊说,“他们把箭射完三轮以后,就问我要赏。我在后面送钱,他们才能去前面放箭……”
金人的盔甲重量,持盈倒是第一次听说。
赵煊就问他有没有穿过盔甲,持盈经常装模做样耕地,表示农业为本的国策,然而盔甲……他倒是训练过五百个宫女身披薄甲作戎舞,射新柳枝。到了他自己身上,就嫌弃盔甲难看笨重了。
赵煊说:“每一件都不沉,但是加起来就很重。有肩吞、掩膊、胸甲、裙甲、锁子甲,反正全身上下都罩完了,重要的地方还要加两片,感觉自己像铁做的。”
“还有那个凤翅兜鍪…就是和通天冠比起来,也不遑多让了。”
持盈戴过通天冠,戴过十二冕旒,他知道那很沉,他想赵煊就穿着这些东西,像一个铁人一样,淌过汴梁城楼上的泥雪,一一去握臣民的手。
赵煊拍拍自己的头:“很重,我当时都不太想说话。”持盈心想你什么时候爱说过话,但他只侧着身体,看向赵煊,觉得自己的心肠,好像月光下的一滩水。
“我感觉每说一句话,那个声音就在头盔里面乱撞,震得我耳朵疼。李伯玉还给了我一桶箭,他说如果金人攻城,让我开第一箭振奋军心,但是得瞄准,不然射空就很丢脸,其实我的箭术还可以。”
他把这些抱怨说给父亲听,那时候在城楼上他的腿是软的,但他不能胆怯,臣民在看着他,他提着天子的剑在城楼上来回,六十斤,左脚踩着泥,右脚踩着雪,他想,如果敌人攻破了汴梁,他怎么办?只能窜逃到南方,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做回持盈手里的傀儡。
凭什么父亲可以安安稳稳地呆在南方,却把自己丢弃在风雪里?他要报复,他要让持盈后悔,这个、这个,这个无情的、玩弄人心的父亲,他要……
可持盈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柔和。
又在他眉间亲了一下。
好像那天的月亮,无情,多情,只是照着他,好怜惜的眼神,好眷念的目光,他要干什么?他忘了!
他好恨持盈,持盈对高俅取笑自己眉间的竖纹,可他总要拧着眉毛,他开心不起来,他希望持盈庄重,不要再用手去摸他的眉,为此他用粉膏遮住了这道——
可持盈亲了他一下。
瑞鹤散去的那一天,上元节后面的那一天,众人散去,赵煊神使鬼差地从庆宁宫走到宣德门,他看向天上的月亮。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他觉得父亲像月亮,人啊,物啊,走了又来,来了又走,他身边的宠臣、宠妃一轮轮地换,这叫“无穷已”,而对于赵煊,他始终无情,这叫“只相似”。
但月亮在他耳朵旁边吹气,一口气的声音,比那天他在城楼上说话的时候,头盔里的回音还要大。
如果、如果。
如果金人再踏过黄河……黄河到汴梁,一马平川的土地上,骑兵长驱直入。赵煊就又要穿上那一身盔甲,站上城楼,提上那一桶箭了。
箭矢会不会对向他?
持盈不敢想象这个画面,他闭了闭眼,他想如果我死了,这算不算殉国?就算是赵煊也应该原谅他吧?祖宗也应该会谅解他吧?他可不可以归葬回黄河以南,回到他的汴梁——
宗望的手仍然没有用力。
然而持盈用了。
他将这把匕首刺向自己的脖子。
没有血。
宗望爆发出一阵大笑:“叔叔!”
持盈不说话,他被吓傻了,一层层的冷汗开始从他身上往外冒,他感觉自己的衣服湿透了,他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也许是鼻子不能呼吸了,他只能用嘴,吸气,呼气。
“你怎么连刀有没有开刃都看不出来?”宗望的声音带着一点玩味,“叔叔这样要紧,我怎么舍得?”
他的手指抚摸过持盈的脖子,那里只有一道白痕,一点皮被掀起来了:“叔叔没有用过匕首吧?这样的力气,就算是开过刃,也杀不死人,叔叔只会有一半的头挂在脖子上,一半的头露出筋……”
持盈被他描述的画面吓傻了,他在想自己是不是疯了,他真的要自杀吗?他还没有和赵煊说清楚呢,他还没有清白呢,天下人都要以为他是畏罪自杀了,就算死,他怎么能死在这里,他要回家去!他给自己找了很多借口。
然后悲哀地发现,他就是怕痛,就是怕死,就是怕血,怕一半头歪着,一半头连着,怕有这样滑稽难看的死法!
宗望用手指去摸他的额头,也是一层层的汗,太脆弱,太胆怯,也太美丽。
“我给叔叔擦擦汗吧。”宗望好心好意地说。
然而持盈只往后缩,他被吓傻了,如果换在刚才,也许持盈还会厉声呵斥他,可是他现在只会往后缩,他差一点就要死在这个凌乱的、简陋的房间里!
可宗望不在乎,因为再往后就是墙了,还能跑到哪里去呢?
他一步步逼紧。
可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是女真话,持盈没有听懂。
宗望轻轻地“啧”了一下,然后伸出一只手把持盈的半边肩膀摁贴在墙壁上,他扬起声音和外面对谈几句,那声音很快就不见了。
宗望转过头去,再去看持盈,他手上已经感觉不到一点抵抗了。他有一种很梦幻的感觉,就好像他第一次踏过黄河,来到汴梁城下。
宋国派遣使臣跟他和谈,他知道皇帝已经退位,现在的皇帝是他的儿子,他陡然产生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想起了自己童年时候听到的传说。
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是汴梁,在北方已经寒冷侵骨的十月里,那里一丛丛的花开,汴河永不结冰,把天下的奇珍异宝都运送给它的主人,大宋的皇帝。
那是世界上最富有、最强大、最智慧的人,他的光芒和仁德照见四方。
那时候宗望还没有汉名,他的朋友在他身边祈祷,他说,如果大宋的皇帝真的那么强大,赶紧派兵让我们成为他的子民吧!我受不了了!
宗望看向他,他忽然哭了,他说我的姐姐死了,她下海去采东珠,在海里面生了,她被淹死了,孩子也是。
海东青盘旋在天空,绕啊,绕啊,饶。
宋国的皇帝没有打过来,但是他打过去了。
退兵的时候他送给赵煊一封挑衅的信,他说下次我还会再来的,希望你到时候可以亲自迎接我——和你的父亲一起。
现在他的父亲在自己手底下,好像宋朝这个国家精美的瓷器、首饰、花朵,一切的一切一样。他当时觉得持盈为什么要跑?可他忽然明白了,他了解了。
应该跑的,这样的人,被风霜轻轻地一冲就要死了,不跑,等着干什么呢?
宗望摩挲了一下他的肩头:“你儿子派人来见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持盈瞬间就动了起来,宗望又把他摁坐下去。
因为他有点儿不开心了,他讨厌持盈这样的眼神,期待、鲜活,好像一幅画忽然就在纸上开始跳起舞来。
“叔叔也太着急了,我还没说完呢。”他的语气不太好,然而持盈不在乎,表情都没有变动一下,宗望觉得很烦,“我想叔叔很想回家里去,是不是?”
这不是废话吗!
持盈按捺自己的性子,勉强回道:“郎君要怎么样,才肯放我回去?”
宗望盯着他道:“如果是我自己的话——我从来不想让叔叔回去。”
他满意地看到持盈的目光变了,恐惧、恼怒还有一点儿悲伤。
持盈咬牙道:“郎君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你自己家里也是一摊烂账,再不回去,等着宗磐将你侄子杀了,在会宁府自立为帝吧!到时候郎君如何自处?我想,实在没必要为了一时的贪功,成万古之恨。”
宗望有些遗憾地道:“若我能攻破汴梁,叔叔就能永远属于我了。你们宋军简直不堪一击,我跨过黄河,捣毁汴梁不过是瞬息之间……”
然而他没有时间了,他必须回去,他叔父的儿子,他的堂弟宗磐已经在后方一手遮天了。宗磐和他不一样,他没有足够多的功绩,因此也不能让他有更大的威望——譬如灭掉宋朝——宗磐希望和宋朝和谈。
他只能尽可能地为自己攫取更多的利益,让自己这一趟来的够本。
比如,他要很多的土地、金银、绢布。再比如,他想见一见持盈,传说里的持盈。
“叔叔既然知道我家里的事,这最好了。既然赵煊派人来见你,你就让他答应我的条件,他只要达成,我就送叔叔回家。”
持盈不知道他开了什么样的条件,只道:“你到底也是一国亲王元帅,这样做,和山上的土匪有什么区别?”
宗望大笑:“我是蛮夷啊,叔叔!与其骂我,不如好好想想,赵煊会为了你,付出多大的代价吧?”
赵煊会为了他付出多大的代价?持盈浑浑噩噩的,一边想,一边下意识地跟着宗望走,他不认识这里的路,只是觉得这里逼仄得可怕,也许是两行甲胄森然的士兵举着火把给他照路的缘故。
如果换成了是他自己,他会来救吗?想什么呢,救他有什么好处,放弃他又有什么坏处——可我养得他大,可是他爱我,他说过他爱我!
持盈在一生中听到过多少爱语,可赵煊磅礴的感情,在持盈还是皇帝的时候,一次都没有喷发过。那种愧疚又弥漫在持盈的心里,他想我又给他添乱了,是不是?爱是能吃还是能喝呢,他觉得自己行走在一片冰原上,赵煊的心藏在冰下面。
也许哪一天冰碎了,他能去探得那块心,可他希望冰永远、永远不要化开,他近乡情怯到不肯听赵煊的答案。
持盈跟着宗望走到一处庭院,四周门大开着,一个穿着青袍的少年人站在厅堂的中间。
听到响声以后,他警惕地转过头来。
借着兵士的灯火,他们两个打了一个照面。
持盈动了动嘴,找了半天声音,他问:“怎么是你呢?”
杨炯的儿子杨均,他在东宫的时候曾见过这个人。
持盈流放了杨炯,把他扔到了沧州去,赵煊就收养了他的儿子。
那天持盈去东宫,探看赵煊的病情,希望他可以聪明地痊愈,如果不聪明的话——那他就要问问赵煊了,我流放了杨炯,你却收留了杨均,是对我的决定有所怨言吗?
赵煊很聪明,他说自己的身体很好,林飞白并没有吓到他。持盈就没有管杨均的事,杨炯不过是替罪羊罢了,他和一个小孩子计较干什么?
然而这个少年人,却代表着赵煊的旨意,再次站到了他面前。
冰川在持盈的足前开裂,撕扯出一道深渊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