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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攸回答他一个惊恐而不解的眼神:“可咱们还没死呢!”
持盈觉得眼睛很酸,闭了闭眼,一颗豆大的眼泪珠子就滚下来了,眼睛是很酸痛的,他感到眼皮的肌肉都无法支撑。
“天地尚不能久,死只在旦暮尔!”
持盈用衣袖擦眼睛,然而衣袖上的血腥气又扑面而来,对于天地来说,人的一生算什么呢?可他怕死,他不敢死,死了以后是什么样的,他、蔡瑢,又要受到地狱里什么样的拷问?
他一生信奉道教,不仅有圣祖赵玄朗的影响,更是因为他一生荣华世间至贵、所求皆得。他想不通为什么人家要信佛,他听从林飞白的建议,把释迦改成天尊,菩萨改为大士,罗汉改为尊者,可大家还是信佛,为什么呢?
他现在明白了!如果、如果念诵佛号可以消弭他的罪孽,让他不堕到九幽去,他也愿意!他害怕,他实在太害怕死了,活着,他还是道君上皇,赵煊会把他怎么样?哪怕来了这里,金人能把他怎么样?
可死了谁知道呢?
蔡攸去擦他的眼泪,可越擦越多,湿淋淋了满手:“哭什么,十一哥,你哭什么?”
持盈回答他:“我亦惧死,不知如何面对天地祖宗!”
蔡攸捧着他的脸,慢慢把他扶回到床上去:“如今海内升平、盛世繁华,只有北边偶有动乱。你是天赐之君,照见十方——赵煊讲我父亲失尽人心,都是荒谬之语!难道他的治下无人饿死、冻死,就是大同世界了吗?他在东宫时,我父亲日夜忧惧、艰难保全,未尝有不恭之处,他一做官家,却将我父与王甫同罪论处!”
持盈的泪水渐渐流落在他的手上,怎么止不住?
“他杀了这么多人,他心里恨着你,你要在他手里,可怎么办好?”眼泪水顺着蔡攸的手一路蜿蜒下去,“你身上还有异样,叫他知道,岂非更辖制于你?在南方时,我就劝你不要回去,那是天罗地网,咱们在劫难逃!”
持盈哽咽道:“他未曾对我不好!是我先负他……”
“他是你的儿子,你是他的纲常,你要他死都行,你还把皇位传给了他!”蔡攸说,“他有什么好不知足?可他连我父亲都这样恨!”
“元长虽号称保全东宫,可最后还是同三哥结交。”持盈睁开眼睛,痛道,“你还和他同谋,挟我至此地,休说大哥待我好,大哥便待我再不好,也是我亲生,你与金人谋皮,焉能有好事?”
但持盈说出这话以后又想,赵焕刚走,走的时候说自己把他当耗材,他的野心,他的怨望,不都是自己培养出来的吗?他做父亲的不好,提着自己的儿子作对,才生出这样的祸患来。
蔡攸厉色道:“我父何曾与三哥结交?赵煊摔碎琉璃盏以后,三哥问他讨要,他都推脱不给,平日里也不曾和三哥多说过一句话,何谈结交!”
持盈脱力地靠在床架上:“我决意禅位的前一天,三哥曾向我献过一幅临摹的《千里江山》,以示取燕云之意。此画是希孟所作,他去世以后,我不忍相见,便将他赐给你父亲保管……我那天去他家时,并没有见到此画。”
“他从前把我的千字文给大哥,现在又将千里江山给了三哥,岂不是暗示支持吗?”持盈的声音轻而哑。
“千里江山?”蔡攸喃喃地道,“千里江山?那幅画?”
持盈又想起当日的场景来,他半梦半醒之间,觉得怎么连蔡瑢都投靠向了赵焕,朝堂的平衡打破了,赵焕的势力也太大了,如果不加以辖制,他若一时有个意外,赵焕立刻会被穿上黄袍!
“起初我并不要禅位,只是选人监国,我想过三哥。”持盈道,“可我一想到你父亲都投靠了三哥,我若让他监国,岂非有去无回吗?”
他长长地叹一口气,眼睛因为酸涩都闭了起来:“只是不意仍有今日之祸!难道不是因缘果报,各自注定吗?”
“你说,你是因为那幅画,才不让他监国的?”
持盈顿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蔡攸为什么执着于这幅画上,其实没有这幅画,他估计最后还是会让赵煊监国……然而蔡攸脸上却露出一个不哭不笑的扭曲表情来。
“那画是我给的。”
持盈惊得坐起:“你给的?”他重重地跌回床架上:“我叫你听我的话,你为什么不曾告诉我?”
蔡瑢支持赵煊,我自然支持赵焕,我讨厌他,也讨厌赵煊!假使赵焕真能用这幅千里江山,说服皇帝出征燕云,太子之位难道不唾手可得吗?
可就是这幅图,就是这幅图!这幅图让持盈下定了决心,彻底地选择了赵煊,如果是赵焕继位,他名不正言不顺,怎么敢乱杀持盈的臣子?
如果是赵焕!如果是他,蔡瑢根本不会被流放到这么远的地方去,根本不会客死他乡,最后被抛在漏泽园里……那是宰相,天下第二!就连皇帝要罢免他,都要斟酌、思考的宰相,竟然就死在一个深三寸,长八尺的地方!
竟然是因为这张画。
蔡攸祈求地问他:“告诉你,你就让三哥监国吗?”
他不知道想听到什么答案,如果全是因为这幅图,那就是他杀死了他的父亲!
沉默过后,持盈说:“不会。”
他没有杀死父亲。
但他输了!
太师府的灯下,蔡瑢对他说,官家绝不可能废太子:“他真的比我懂你。”
可他死了!
持盈懵然地回望他,他不知道蔡攸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蔡攸恨道:“他说你一定会选择赵煊继位……所以他一直选择保全赵煊。”
持盈喃喃道:“我也不知道,我最后会选谁。”可蔡瑢看他,如同看一块剔透的冰晶,他的肺腑、心肠,全部在太阳底下暴露无遗了。
话说出口以后,持盈才能感觉到这种惆怅与落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蔡瑢知道,但他死了,永远的死了。
那种痛苦再一次弥漫他:“我与他君臣二十年,治国不德,流毒、流毒天下!他如今已死,我当何如?……所幸我已将天位传让,官家贤德,爱民以俭,天不弃我赵氏,必有中兴之日!我虽遭此祸,有何怨尤?”
蔡攸仍然是不可置信:“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什么叫‘流毒’?那不过是他们发动战争的借口!”
持盈摇了摇头:“你还记得,在镇江时,我曾要你去赡养一对母子吗?那时候我骑马过去……”
蔡攸听见他惶恐的声音:“他母亲老病,他下半身残疾,我拿他家的水擦袖子,一转头,见他娘用手指头,在他的血肉里挖虫子。虫子放到桌上,蠕动到蜡烛底下,就烧焦了……”
“我问他年纪轻轻,如何遭处祸事,他说,是为了我的花石纲……然而我还问他家要免夫钱。”持盈去拉蔡攸的手,又觉得那手没有安全感,去抱他的腰,“我为了燕云…然而燕云呢?我才知他家里为何信佛,为何对我说‘阿弥陀佛’,她要他儿子来世和我一样,可他今生这样苦,难道不是我的罪愆?”
“那是他上一世失德,这世上有人富就有人穷,难道三皇五帝的时候就没有争吵,没有贫富吗?有人要治理,就有人要被治理,你是皇帝,自然应该竭天下以奉,难道别的皇帝就不要赋税,不要徭役,不要金银珠宝了?你说赵煊好,赵煊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嘴里吃的,哪一件又不是别人供奉的?”
“我是万民君父,天底下岂有父亲这样对儿子!”持盈道,“他知道我是谁以后,就吐了一口唾沫在我脸上……”
“什么?”
“我就一直做噩梦,梦里头我去推一块石头,推到山顶,又砸到我身上…我那时候叫你去赡养他们,果然之后他们得救以后,我就不再做噩梦了。可这世上之人,有多少因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怎么赎偿?若无、若无官家——”
“他们没有得到报偿,他们死了。”蔡攸低下头去,撑住他的脸。
“什么?”
“童道夫早就在我之前,烧光了那个村庄,他们早就死了。”蔡攸盯着他的眼睛,“我说赡养了他们,是怕你难过,骗你的,可你知道以后就不做噩梦了,对不对?这个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因果报偿,你只是被吓到了,和小时候一样。你被废后案吓得做噩梦,可那和你有一文钱关系吗?”
拱辰门,瑶华狱,和持盈一点关系也没有,可他还是被吓哭了不是吗?
出乎蔡攸意料的是,持盈的眼睛慢慢睁大。
“他们死了?”
蔡攸还要给他肯定的答复,而持盈遽然挣脱了他的怀抱,蔡攸问他干什么去,持盈没有说话。
蠕动的蛆虫,烧焦的肉味,灯底下模糊的红肉,还有那一口唾沫,跟着童道夫的血一起向他涌了过来。
“怎么了?”蔡攸去扶他,持盈甩开他的手,他想吐,他想吐!他觉得那些东西一起在他的身体里面翻腾,可是房间里面什么都没有,一个盆状的东西都没有!
持盈用肩膀撞开门,他想找个地方吐!而门后还有门。
持盈堪堪扶住那扇“门”。
那是一个高而瘦,脸带笑意的异族青年,发辫垂肩,头裹帽子,穿一身窄袖圆领袍,腰间挂着一大块蜜蜡石。
他有些惊讶地看向持盈。
“这是怎么了?”他问。
持盈哆嗦着嘴唇,看了他几眼,勉强认出了他的身份:“太子郎君。”
那青年果然笑了:“上皇陛下,原来你记得我吗?”
持盈被他标准而流利的汉话沉默了,只能飘忽着眼神。
青年盯着他发白的嘴唇,从廊上取下一盏灯来,吹灭了烛火,他问持盈:“你是要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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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