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51章 玉带钩方乱紫阙 铁浮屠又渡黄河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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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爹真的想知道吗?”在天下太平的祷词里,赵煊很平静地问他。

  赵煊的面容一向是没有波澜的,持盈却看出了风雨欲来四个字。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抖,赵煊问他是不是冷了。

  他点头了,或者摇头了,总之不再说话,只是凄惶地走在长街之上,朱砂的宫墙黯淡下来,这是禁中的长街,有宋以来,世世代代的皇帝都踩过这里的石砖。他哥哥,他爹爹,英宗、仁宗、真宗、太宗、太祖……他们会看见吗?

  持盈抬头看向天空,北辰星在闪烁。

  这世上真的有轮回吗?真的有鬼魂吗?祖先们又在哪里?

  真的要问吗?如果不问的话,如果掩耳盗铃的话,金军就永远不会过河,他永远不用去承担罪责,毕竟皇帝已经不是他了。

  拐过一个角,延福宫就在眼前,众人跪伏在宫前,好像海岸被分开两边。

  赵煊命人拿了一件外袍给持盈披上,弯腰给他系好带子,拢了拢他的衣襟:“爹爹累了,早些歇息吧。”

  然而持盈仿佛才回过神来一般,拽着他的袖子:“官家做什么去?”

  赵煊还没来得及说话,持盈又确切回答了他的问题:“我想听,我想知道。”

  侍从如水一般退去,赵煊坐在他旁边,阁子里很亮,非烟香的气息铺满了整间屋子,天下都改元了,只有延福宫还维持着旧天子的生活方式。

  赵煊问他:“爹爹听了又要做什么呢?”

  持盈仔仔细细看过一遍他的脸色,忽然凝滞住了,这问题问的好奇怪:“难道我不该听吗?”

  赵煊道:“可我害怕说给爹爹听。”

  持盈急切地道:“这有什么,咱们父子一体……”他疑心前线战事不利,赵煊羞于说给他听,可这有什么好害羞的?胜败乃兵家常事,有宋失却燕云,没有跑马地,没有天险,厢军弛废,兵员繁冗,这些问题难道他不知道吗?就算战事不利,和赵煊有什么关系呢?

  “真的吗?”赵煊打断他,“爹爹总说和我父子一体,可金人犯阙的时候,不还是吓得传位给我,自己跑到南方去了?我听说爹爹本来还不打算禅位,只准备让我以太子的身份监国,是吗?”

  持盈一听他翻起旧账,辩解道:“当时情况紧急,为之奈何?咱们父子总不能一起呆着吧,若事有不测,又要怎么办?狡兔尚且三窟,何况是咱们?”

  “那如果情况和上一次那样危急,爹爹要怎么办呢?”

  持盈被他话里的意思吓得“蹭”地站起来,上一次金军打到了汴梁城郊,天子脚下!可是这才过去多久?

  “怎么会如此?他金人纵然是不开化之蛮族,有些骁勇的武力,可到底是爹生娘养的肉体凡胎,何以能一年之内两至汴京?难道太行山、黄河,在他们眼里都是平地吗?”持盈惊恐地问赵煊,“难道上次金人退军之后,官家没有加强防秋吗?”

  他一出口,发现自己有些质问赵煊的意思。

  果然,赵煊的面目已经暗了下去。

  持盈竟然被他吓得有点怕。

  赵煊反问他:“驻兵在黄河,军费哪里出?刚刚才议的和,如果金人不来,我要白白扔多少钱在防秋上?”

  秋高马肥,正是外敌侵扰的时候,在秋季增加边防警卫是常有的事,此谓之“防秋”。种师道建议他在黄河两岸屯兵驻扎,他本来都同意了,然而那得要多少钱?根本没有这么多的钱!

  持盈下意识道:“军费……”

  赵煊打断道:“你的军费怎么来的,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持盈驳他:“事急从权,你为了这点名声,连国家都不要了吗?”王甫、蔡瑢、童道夫等人为他敛财,筹措军费,纵有伤民之举动,然而这些和金人长驱直入、国破家亡相比,孰轻孰重?

  他以为赵煊是把书读傻了:“程振害你!你不该相信他!”

  赵煊反问:“那我要相信谁?爹爹你吗?可那时候你在哪里?”

  天地君亲师,程振才算得到哪一个?君是他,父也是他,元凶究竟是谁?

  持盈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赵煊直接替他回答:“爹爹那时候在南方,截留了北上勤王的兵马,收留了南下逃亡的官员,谁都知道镇江已经有了你的小朝廷,只等着我死……”

  “我没有!”

  “我不同金人议和,不叫他们退兵,你怎么会这么快回来?你不回来,总有一天蔡攸会说服你在镇江复辟。那我怎么办,我去做李旦,还是去做李显?等着有一天你善心大发再次传位,还是等着你为了赵焕杀掉我?”

  持盈吓得要去捂他的嘴巴:“我没有!官家怎么这样想我,虎毒不食子,我要是曾有这样的想法,叫我、叫我……”

  赵煊抓住他的手腕,不叫他把自己的嘴捂住,逼问道:“叫你怎么样?”

  持盈哭道:“叫我国破家亡、客死他乡!”

  赵煊冷笑:“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家就是我的家,你国破家亡、客死他乡,我还能落得到好吗?”

  持盈哭得泪朦朦,他不知道怎么和赵煊下保证了,他去抓赵煊的袖子,赵煊看他抓半天抓不住,索性把他抱在怀里,把袖子放进他手心里。

  持盈把他的袖子抓出一丛一丛的褶皱来,袖口的珍珠把他的手指碾出圆圆的凹陷。

  赵煊一只手给他抓着,另一只手拦着他,不叫他掉下去。

  他的声音就响在持盈的耳畔:“你叫我去筹措军费,可我怎么能和你一样?”

  有些轻,有些缓,像水上的浮萍,在微风里招摇。

  “我派吴敏来见你,你说‘三年不改于父之道’才是孝顺,可你的‘道’我怎么遵从呢?你奢侈,我就得节俭;你逃离,我就得镇守,我要是和你一样,怎么能消除你的痕迹,怎么能让你像现在这样,好好地、安安静静地,呆在延福宫?”

  “你当初就不该传位给我,既然传位给了我,就应该安分守己,而不是让我一边抵御外敌,一边还要分心对付你。”

  持盈奇异地安静了下来,赵煊把袖子抽出来,去摸父亲的脸,湿淋淋的,他用指腹把泪痕在父亲脸上涂开。

  “爹爹很想知道军情是不是?我告诉爹爹吧,斡离不已经在打太原了。”

  赵煊的脸上甚至看不出惊惶的表情,好像只是下棋的时候输了几颗子,事实上如果不是持盈拽住他的袖子,他要回福宁殿里,他还要召见臣子,程振、李伯玉、唐恪,都在等着他。

  等他们走了,他也不会睡觉,他会想一个晚上,也许大半部分时间他没有想前线的军情,只是看蜡烛流光泪水,然后露出烛台。

  他经常很久地不吃饭,靠在窗棂旁边发呆,偶尔一个灵犀的分神,他会想父亲在干什么?他找人记持盈的起居注,就好像观察小鱼的生活一样,持盈画画,写字,为了调一抹晚霞的光彩忘了吃饭,他都知道。

  那时候他也好久没有吃饭了,他厌倦食物,他想,真是天涯共此时,我们两个都不吃饭。

  他在持盈面前那样要强,父亲是不好的,低劣的,受人鄙弃的,他是好的,高尚的,众望所归的,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应该拥有父亲,驯服父亲……

  而不是把父亲已经弄得糟糕的事情,变得更糟。

  父亲在他怀里动了两下,抱住了他,这个拥抱为什么不来得早一些?早几年?失去了羊以后再去补洞口,有用吗?

  赵煊问:“现在爹爹知道了,想要怎么办呢?”

  持盈搂着他,是一个交颈的姿势,喉咙,人身上最要紧的部位,就这样碰在了一起。

  父亲的温度,芬芳,渐渐传过来。

  “当然,不管爹爹现在想要怎么办,都得听我的了。”赵煊说,他被父亲的温情时刻感动,然而感动之余还竖立起一身的尖刺,“爹爹恨不恨我?”

  “当初要是不回来就好了,是不是?”

  安史之乱结束,肃宗九月收复长安,而玄宗在蜀中一直等到十二月才迟迟回京。而他三月份和金人刚和谈,四月份持盈就回来了,还不包括在路上的时间。

  持盈如果真的不回来,依照蔡氏在东南的党羽,依照他盛年的威望,依照两个人之间子低于父之间的关系,赵煊能把他怎么办呢?

  持盈在他怀里摇头:“我怎么会恨你,我怎么能恨你?我是你爹爹啊!”

  何况,事情是他弄得这么糟糕的,赵煊的错,最错不过是雪上加霜罢了。

  赵煊的手抚摸过他的肩背,两个人在夏天的夜里搂抱起来取暖,持盈身上甚至还多披了一件袍子,汗涔涔落下。

  持盈说:“辰君,我们走吧!”

  不出赵煊意料的提议。

  “到哪里去?”

  他把椅子让出来一点,持盈就滑下来和他挨挨挤挤地坐在一把椅子上面,两个人腿挨着腿,肩膀并着肩膀。

  “去西京。”持盈去抓他的手,“咱们去洛阳,洛阳靠近潼关,若有不测,我们还可以去长安,长安是古都,城高粮广,又有险要,西军精锐也在那里驻守——辰君,你不要怕,不要怕。”

  他说让赵煊不要怕,但其实最害怕的人是谁呢?

  赵煊看向他。

  “辽金交恶已久,耶律阿果虽然被俘虏了,但辽国皇族在西北另立了宗社,金国绝不会放过他们。况且金人的都城远在会宁府,距此千里之遥,劳师疲敝,能有多少战力?他们只不过是南下打草围,古已有之,难道还能长久占据中原领土不成?只要躲过去就好了……”

  他的心咚咚咚直跳,赵煊看他的脸色泛起奇妙的潮红:“汴梁没有天险,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们围住,我们到西京去,到西京去就没事了。”

  赵煊把手抽出来:“我不走。”

  他又补充:“爹爹也不走。”

  持盈被他执著吓了一跳,以为他是有少年气性,说服他道:“即使是宗周天子,也有平王东迁。唐代疆域,较我朝广大多少?可依然是国都六陷、天子九逃。卧薪尝胆、包羞忍辱古自有之,你何苦挣扎一时的气性?”

  “汴梁如果被攻陷……”持盈的话都说不出口来,汴梁曾经有过多少归降的君主,“‘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辰君,咱们岂能将性命放在别人手里?”

  他站起来,他要把赵煊一起拉起来,然而赵煊他拽不动。

  赵煊问他:“童道夫为爹爹经略西北,很多年了吧?”

  持盈悚然一惊:“你什么意思?”

  赵煊勉为其难地对他笑一下,提了提他平直的嘴角。

  持盈立刻改口道:“去东南,那我们去东南好不好?东南有长江天险,咱们去杭州,去明州,去应天府!南迁,咱们南迁好不好?”

  赵煊问他:“蔡瑢少年鼎贵,建第钱塘,蔡氏族望,尽在东南。爹爹造下花石纲以后,还敢再去东南,依仗的是什么?”

  持盈惊道:“你还是不信我?童道夫已经死了,蔡瑢也被你流放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以为天子是什么?”

  他说:“天子,兵强马壮者为天子,咱们赵家的皇位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吗?童道夫死了多久了,你还忌惮他?真心依附蔡瑢的人有几个?蔡瑢给他们好,他们才听蔡瑢的,你给他们好,他们照样听你的!东家是吃饭,西家也是吃饭,你就为了这点小事,要死守汴梁不成吗?汴梁怎么守得住啊?”

  赵煊的眼睛波澜不惊,持盈知道了,他忌惮谁。

  他忌惮的,是出了汴京以后的自己。金人围住汴梁了怎么办?可以议和,可以割地,但赵煊只要把他关在这里,就还能做皇帝!金人可怕,在赵煊眼里,自己比金人更可怕!

  他推开门,高喊:“陈思恭——陈思恭!”

  陈思恭不知道躲在哪里,然而很快就出现在他的面前。持盈回头望一眼赵煊,赵煊的面色仍然是那样,波澜不惊,他坐在椅子里,甚至只坐了左侧的一半,另一半刚刚是持盈坐着的。

  他对赵煊不好,是他让赵煊失却庭训,才有了今日的祸患,他一二十年地冷淡赵煊,才让他宁可在这里相信天意也不离开。

  “你送来的那个箱子呢?”持盈问陈思恭,“从前我和……被你放在侧阁子的那个箱子呢?”

  陈思恭“啊”了一下:“道、道君?”他以为持盈疯了,这箱子里面是什么,这一对父子又是什么关系,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

  持盈急得踹他:“带我去!”

  门扉大开,陈思恭去看门内赵煊的神色,然而赵煊的神色他看不出什么来,只能带着持盈去开那个箱子。

  木箱打开,陈思恭刚想问持盈要找什么,持盈已经躬身探进去,在这一堆惊世骇俗的淫具里面胡乱翻找,他刚想提醒持盈,这得洗洗再用,而持盈像拽什么似的,拽出了一副细长而精致的,黄金手铐来。

  陈思恭清晰地看见上面还有五色的宝石,勾花的纹路,这手铐拿来铐谁的?他来不及想,持盈已经拿起它就往外走,陈思恭追在他后面喊:“道君,道君!”然而持盈走得两只袖子都吹满了风,鼓起来了。

  陈思恭追到门前,持盈反手关上门,他撞了一鼻子的灰。

  “官家怕我像上次那样,是不是?”持盈因为快走了一路,甚至气息还不平稳,“官家怕我走,是不是?”

  赵煊还没来得及应答,持盈已经上前来了,喀哒两下,他先用手铐铐着自己,再去铐住赵煊。

  赵煊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右手的手腕上已经被圈上了,持盈蹲在他脚边,袍摆逶迤一地。

  他的左手,霜雪一样的腕,烫上了这只黄金镯。

  “汴梁没有天险,贼虏南侵,我们守不住的。官家和我一起出幸吧,我发誓永远不离开官家了,一步也不离开,官家像这样锁着我吧。”

  持盈说,他的面容,好漂亮的面容,好像被高烛禀照的海棠花,光亲吻着他,而他正在乞怜,向自己的儿子,他的手放在赵煊的膝上。

  “一直锁着我,咱们永远不分开了,好不好?”

  乐不可极,极乐成哀;欲不可纵,纵欲成灾。

  他徜徉在极乐欲望中二十年,导致了这样的哀景与灾祸。

  赵煊盯着自己的手腕,他一提手,持盈的手也跟着抬起,他一放下,持盈的手也跟着放下。

  他甚至很喜欢这个手铐,他和父亲,被强有力的外力,强制地拴在了一起。

  他支配着父亲。这种臣服,这种归顺让他愉悦,鱼算什么呢?

  如果把鱼缸和海放在面前,鱼会自己游向更宽广的水域,而父亲不会,父亲已经心甘情愿、画地为牢了。

  赵煊轻轻地抚摸持盈的脖颈:“爹爹何怕?若真有不测,爹爹带着谌儿南下,我把你们送出去。他还小,不认人,爹爹好好教他,不要像我这样。”

  “不、不……”持盈摇头,“什么叫不测?”

  赵煊微笑道:“不测就是我死在汴梁,或者投降了,亡国了,‘一旦归为臣虏’了,还有别的意思吗?”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是我的儿子,我怎么叫你一个人不测?”

  “那咱们只能不测在一起了。”

  “在一起就在一起了,怎么样呢?”

  赵煊把持盈拉起来,抱着,他们两个人的手连在一起,持盈像一只小猫,依偎在他的怀里,好美妙的时光,好宁静的夜晚。

  他希望天上有星星,地上有火堆。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父亲眼睛里的泪水,是为他而流的。这难道还不够吗?

  他想起自己跑过的长长的宫墙,他从东宫跑出来,跑过一间间宫室,在宣和殿里找到了父亲,或者和今天一样,他从福宁殿出来,过迎阳门,在临华门看见了向他走来的父亲,像飘落无依的杨花,像风里的柳絮,像被雪压弯的梅枝。

  不管是他去找持盈,还是持盈去找他,

  只要持盈出现在他路途的尽头,那整条路都会发亮。

  他是他对于一切美好事物,具象的化身。

  “好了,好了。”赵煊说,他仍然留恋着父亲的温柔和眼泪,“中山尚在,黄河也还在,如同爹爹说的,南边亦有沃土,天下还有勤王的兵马,金人是远征,怎么就一定会不测了呢?若实在不测,我必然会走的。”

  一滴眼泪掉进了他的衣领里,两滴,三滴。

  “咱们不分开?”

  赵煊保证道:“不分开,不分开。”

  “爹爹给我打开吧,早些休息。我得回去了。”

  军报来的时候并不分黑夜白昼,连议事都是通宵达旦。他不敢不睡在福宁殿里,生怕半夜有事他们找不到人。更何况,李伯玉和程振在他面前吵得不可开交,怒而辞官,乘舟南下,他已派内侍前去拦阻,估计该回来了。

  然而持盈愣住了:“官家自拿钥匙来打开不就行了?”

  赵煊反问道:“我怎么有钥匙?”

  持盈理直气壮地道:“那我怎么有?”

  赵煊沉默良久,他提了提自己的手腕,想起来这东西应该是在何时何地,被何人用过的。

  他把父亲从怀里剥出来,认真地问道:“爹爹不会要我派人去衡州,问蔡瑢,要钥匙吧?”

  持盈的面上空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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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终于不闹别扭了,再闹别扭要被踹窝子了。开始谈恋爱!

  预警:文案里面讲的放飞自我现在开始,靖康时期的记载太过混乱真假难辨,历史上想要不被打包走,按照他俩拙劣的指挥能力只能迁都,然而我懒得折腾只想让他俩谈恋爱,金人just 一个谈恋爱的催化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