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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福宫之右,有一宴春阁,此名得之于阁旁的一眼清泉,持盈命人将清泉凿开,扩建成湖,湖上架堤,堤上造亭。如果从湖岸看,这亭子仿佛是凭空凌于湖心的,煞是神奇,因命之为“飞华”。
持盈在飞华亭里面纳凉,四周摆满了冰鉴,冰鉴之上放着鲜花净果,风轮车缓转,为他送来冰凉的香风,可饶是这样,他的额头也沁出汗来。
合真过堤岸而来时,见他穿着一件云色的抱腹,月色的百迭裙,披一件沉香色的轻罗长衫,不裹巾帽,只扎了个小髻,看着十分清凉,手上正在雕着什么。
她走过去问安,才发现那是一支簪子,已有了流丽的雏形,簪头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祥云。
持盈见她来,倒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又让她坐。
合真在他旁边,看他用小木锉磨平木簪上的小刺:“大哥叫我来的。”
没有赵煊的许可,她本就不可能进来。持盈“噢”了一声:“只叫你一个来吗?”
合真心想,要不是外头流言快捅破天了,她也进不来。即使来了,也是受了赵煊的再三约束。然而这些话她如何敢告知持盈,只强颜道:“原来爹爹想见的不是我吗?那我可走了。”说着要起来。
持盈哎一下,把她叫住:“好姑娘,你请坐吧!”
合真就坐,托着腮,看着他磨那把木簪子,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样。她搬一把小凳子,坐在持盈身边看他画画,然后耐不住寂寞,在宣和殿里噔噔蹬地跑进来,噌噌噌地跑出去。忽然谁说太师来了,持盈头也不抬,就说让他进来。
合真没有听见,埋头闷跑,撞到蔡瑢的袍摆前,持盈勾不好一笔,见蔡瑢来了仿佛遇见救星:“十哥呢,把他叫来和二姐玩去。”蔡瑢恰好带了蔡候入宫,便叫他们两个一起去玩了。
玩了好久,他俩都把宣和殿踩了一遍了,侍从给他们搬了两把小凳子,两个人齐齐坐在持盈的桌子前,看他勾花样子。
持盈苦思冥想,一抬头看两个小孩儿齐齐托着腮看他,觉得很可爱,拿笔给两个小孩的鼻子上一人点一点,大发慈悲道:“不画了,带你们出去玩儿吧!”
两个人就一起欢呼。
她一时追忆,竟然有些潸然,然而她不敢乱说话,只能去逗持盈的开心,因而故作娇态道:“爹爹这柄簪子雕得好,给我吧?”
持盈换了把小锉刀,去平滑簪头,随口便道:“家里什么好的东西没有,要这根木头的?”
他瞥一眼合真头上的山口冠,冠口上簪满了鲜花:“天气热,换些清爽的花吧。栀子怎么样?”
合真道:“我早听说爹爹这里的复瓣栀子开得好。”
持盈说是,就养在湖边呢,便叫陈思恭去剪两朵给她,然而合真还是不依不饶地撒娇:“花我要,簪子我也要。”
持盈道:“要什么叫人开奉宸库给你拿,这根已有主了。”忽然想到奉宸库已经转移给了赵煊,但想想也没什么。
合真顺口便问道:“这儿一个姐姐也没有,爹爹拿这簪子送谁?千里迢迢赐去宁德宫吗?”
宁德宫是他未登基前的王邸改造而成,哲宗的兄弟少,那位置离禁中也不远,在合真嘴里却成了千里迢迢,持盈不由得失笑道:“怎么就非得给她们了?”
合真笑道:“‘何以结相于,金箔画搔头’,这不是给姐姐们的,又是给谁的?只是爹爹贵为天子,怎么就削一根木头给人呢,也不嫌寒酸!”
持盈的儿女众多,并不能均沾慈爱,能得到他宠爱的,尽皆是跳脱爱娇的个性。合真更是个中翘楚。
持盈听了这话,果然不生气,只拿起那根木簪敲她头上的玉冠子:“你的嘴巴能有些遮拦不能?这簪子是给你哥哥的。”
合真一愣,继而长长地出一口气:“你们和好了,是不是?”
持盈本想和她说,从来没吵过架,什么和好不和好的,然而他和赵煊前两天刚当着众人面摔了酒杯,实在说不出这话来,只能“唔”一下,又道:“五行相生,他命里缺火,木生火,木簪子难道不好?”
他前两天给赵煊盘头发时,盒子里不见木簪,恰巧点东西时发现一根没动过的小叶紫檀木,他也闲着无聊,便拿来削两刀。
合真见父亲与兄长和睦,不由得道:“爹爹做的,就算是路边捡的枯枝子亦好。”
她仍然是心有余悸:“前两天真是吓坏我了,我刚下去,爹爹就摔了杯子,我以为是我不好,不该说太师的事,引你们吵架。”
持盈道:“这是我同你哥哥的事,怎么样也和你没关系。至于蔡瑢……”
合真见他话说半截,怕他想起蔡瑢的事伤心,连忙道:“哥哥已赦免约之了。”至于蔡瑢本人,赵煊仍不许请医生。但送扇的事,她已受了赵煊的责怪,如何还敢再提。
持盈点了点头:“那便好,你叫他在家放宽心。”他倒是很乐观,毕竟国法宽仁,纵然蔡氏再有恶政,但到底是赵煊一母同胞的亲妹夫家,何况赵煊已杀了王甫等人,如今实在不该动荡。
合真看一眼周围的人,因为亭子小,人站的多了反而闷,持盈就将他们遣到外面去了,亭中只站着萧琮。
她在郑氏宫中养大,自幼又受父亲的娇宠,嫁人以后也是顺风顺水,便实在忍不住,对父亲抱怨道:“前两天竟然有人上疏,要我与约之和离,我真怕哥哥……还好他给否了。”
听见女儿心有余悸的话,持盈忽然有些难过:“我不该给你选这门亲事。”
他当初下嫁合真给蔡氏,就是想帝姬下降,是蔡氏何等的光荣。等到他百年之后,无论哪个儿子即位,政治无论再倾轧,合真也可以保他家一命,不至血脉断绝。
其实他那时候与蔡瑢已有嫌隙了,赐婚的时候,同时给蔡攸赐宅,指使俩父子反目,自古以来,凡有夺嫡的,便有灭族的,合真与蔡候固然有感情,可他那时候是为了保全……他不忍心!
然而真的事到临头了,他才后悔把女儿牵扯进来。
合真是中宫嫡出,这样尊贵的女儿,向来是嫁给与国同休的勋贵亲戚,一生富贵平安的。蔡氏虽然煊赫一时,可是改朝换代之间,倾覆的又何其之快呢?
合真大惊道:“爹爹怎么这样想?我同约之一起长大,爹爹见约之也叫‘十哥’,与兄弟们等同,我嫁给约之,恩爱情深。纵然他家如今获罪,我也不在乎。我和哥哥一样是娘娘生的,看我面上,难不成还保不住一个他吗?”
持盈撇过脸去:“只是何苦叫你受这波折呢?”
夫家获罪不讲,赵煊清理蔡氏,必然会有人把倒蔡做跻身之阶。现如今已到了插手公主闺阁事的地步,与驸马和离,真是所未闻——就算是仁宗的福康公主,费尽心思与驸马和离,仁宗也在几个月后命令他们复合。
女儿受前朝事的连累,竟要受损闺誉,这不叫人痛心吗?
合真摇头道:“世事如水,总有波澜之时。况且,不都过来了吗?只要爹爹与哥哥从此和睦,就万事大吉了。”
听了女儿的话,持盈心下苦笑,和不和睦,如今不是全得看赵煊吗?儿子那隐晦的,不容于世的情思,以及自己的纵容,和纵容之后的快感,一起弥漫上了心头。
祖宗成业败坏至此,何止蔡氏有罪,他亦受咎,可是如今除了赵煊,谁能救他?除了赵煊,谁又敢审判他?和赵煊行事,他难道不快乐吗?他甚至甘受赵煊对他施的暴行,他愿意以此为纾解。
“我和你哥哥是骨肉父子,曷有不好的道理?”
合真虽然和赵煊一母同胞,但她从小被养在郑氏宫里,赵煊则在失母以后一个人住在东宫,又是那样的个性,两个人并不太亲,不要说她了,都没见过哪个弟弟妹妹和他熟悉的。
比起兄长,她自然更偏向父亲。她忽然欲言又止,想问墙外皇榜的事,然而此刻持盈已经将簪头的祥云锉的差不多了,便要找人拿油来浸润簪子。
他一抬头,看一言周围,却发现陈思恭还没回来,便对身边的萧琮笑道:“陈思恭这厮,越老越懒,剪两朵花都磨蹭半天。”
他拍拍手上的木屑,萧琮和他开玩笑道:“依小人看,他是舍不得折道君的花给帝姬,道君得重打他三十大板才好!”
合真与持盈都被逗乐了,萧琮拿帕子来给他擦手。
合真道:“萧大官说得对,该打他。”
持盈便道:“走吧,咱们找他去。我亲自给你剪花,好不好?”说着,便将簪子扔到了袖子里,和女儿一起向岸边走去。
合真依依地搀着他:“爹爹这里不是有山东贡的白芍药吗,我要那个。”
持盈脚步一顿,随即笑道:“你哥哥送来个祖宗,我的花全叫它啃了,如今只有栀子了。”
合真大惊,便问是什么,知道是一头小鹿以后,也笑起来。
二人涉过长堤,来到岸边,长日正盛,众人亦步亦趋地给他撑着伞挡太阳,然而假山的背后,却传出一阵金玉的叮当响来。
还有求饶的声音:“奴实在是一时鬼迷心窍,想要逃命去,求爷爷饶恕!”
陈思恭的声音隔着假山远远传来:“逃命!你犯了什么罪,要逃出宫去,还敢带这么多东西?”
持盈驻足以后,也没人敢动。
而小宦微弱的声音已经隔着假山传了过来:“爷爷,爷爷,奴无罪啊,只是金人又集结兵马,要过黄河了呀!求爷爷放过我,咱们各自跑去吧!”
合真听完这话,只觉得手上一坠,身侧的父亲已经平地踉跄了一下,径直绕到了假山之后,陈思恭手里还掐着两只怒放的栀子花,而小宦跪趴在地上,散落了一地的金玉首饰。
持盈走上前,踢了踢散落在地上的一条玉带,那是天子的专属,此刻却落在地上染灰。
陈思恭被他突然的来到吓得失色,然而持盈连听他禀告的心情都没有,直接问责旁边赵煊派来的总管谭世绩。
“这样天大的事情,官家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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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他俩不会报东北旅行团的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