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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玉音在他耳边如擂鼓一样的响,这位木讷的、严肃的新天子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为什么?
因为持盈绝不能退位。如果时光能够倒回半个月前,蔡瑢必然会在那个血月夜里陪伴圣驾,而不是这样轻飘飘地回府,被逼接受皇帝禅让的消息。
本来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还是这样极端的情况。新天子为了平息民愤,总不能杀了自己亲爹吧?那祭旗的人还能是谁?
只是这样连环的计策,总要出纰漏。然而蔡瑢扪心自问,如果在半个月前,他知道这样的计策会让持盈身置险境,他还会做吗?
他想了想,应该还是会的。
但他说不出话来,只是觉得内心有些痛楚。他见证过这么多次属于福宁殿的夜晚,哲宗皇帝晏驾的时候,他起草诏书,向太后和章丞相就在皇帝的遗体前吵了起来。
章丞相说,简王和官家是同母所出,身份尊贵,要立当立简王。
向太后说,我没有孩子,神宗皇帝的每个孩子都是庶出,没有身份上的区别,吴王有目疾,不能做官家。诸王以穆王为长,要立便立穆王吧。
于是章丞相就说出了那句震惊天下的谶语:穆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
然而蔡瑢最终还是受圣母之命,在圣旨上写下了穆王赵端的名字,内侍去传旨时,穆王竟然不在,而是陪同有孕的妻子王氏去大相国寺拜求平安。
不知道等了多久,他才在福宁殿里看到了匆匆而来的穆王,他穿着一身月牙白色的直领褙子,提着翩跹的裙裾跨过福宁殿的门槛,神采含光,如珠玉照世。
他那样悲伤地扑倒在皇兄的遗体面前,又那样生机勃勃地,接受了诸人的礼拜,成为了大宋的第八位皇帝。
后来他受贬谪去了杭州,又得蒙新天子的恩遇回到东京,那一夜月色微蓝,就好像哲宗升遐的那天,穆王如流云一样的衣袖。
他只能叩首:“臣实无离间两宫之心,陛下明鉴。”他绝不认罪,持盈才三十岁,他才五十岁,人生漫说还有二十年,他怎么认罪以落人口实,他怎么肯去死?
而赵煊不再去扶他,只是说起了另一件事:“朕入主福宁殿时,在侧阁发现了一条密道。”
蔡瑢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起这个,但这条密道被发现是迟早的事,持盈甚至和他玩笑过,等有一天他死了,嗣君发现这条密道,走着走着,走到你蔡太师的府里,会不会被吓一跳啊?
他说,臣比官家大二十岁,官家若是飞升仙去,臣岂能还活在世间?
持盈大笑着说,那就让他们猜去吧,让他们去傻!
谁也没想到,福宁殿有新主人的时候,持盈没有死,他也是。
而新主人也没有像持盈猜测的那样傻眼,他只是说了一段关于密道的典故:“庄公寤生,武姜恶之。遂置母于颍,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郑庄公出生的时候,脚先出来,惊吓到了母亲武姜,母亲讨厌他,于是便帮助自己的另一个儿子段谋夺庄公的王位。庄公平息叛乱以后,发誓除非到了黄泉,不然不肯再见母亲。但他很快后悔,修建了一条密道与母亲和好。
赵煊这才将蔡瑢作为一个臣子来咨询顾问:“武姜,虽然是庄公的母亲,却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太师以为,庄公应该奉养他吗?”
蔡瑢像一个为皇帝殚精竭虑的臣子那样回答:“子为父隐,父为子隐,直在其中矣。”
父亲做了错事,儿子就应该去补救,并向大家说明父亲的苦衷;儿子做了错事,父亲就应该去善后,并且勉励儿子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
赵煊摇了摇头:“朕说的是庄公。”
蔡瑢也回答道:“臣对的是曾参。”
但他们都知道彼此说的是谁。
而皇帝忽然有些哀伤起来,他踱步在这福宁殿中,也许是他将蔡瑢当成一个死人了——没有错,他没有杀蔡瑢,但是只要他活着一天,蔡瑢绝不可能起复,政治上的死亡,足以让蔡瑢这种人毁灭精神,他若是真的能急流勇退,绝不至于闹成现在这个样子。
“庄公寤生,武姜才讨厌他,可见即使不慈如武姜,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去讨厌自己的孩子。太师有孩子,朕却没有做过父亲,朕是很想知道,天底下会有父亲厌恶自己的孩子,甚至希望他去死的吗?”
而蔡瑢将这一层遮羞布掀开来:“道君珍爱陛下之深,犹如渊海。陛下误会他了。”
猛然听到蔡瑢点破他,赵煊喃喃道:“他爱我?”
他有些自嘲:“他爱蔡行都多过爱我。”
蔡行是蔡攸的儿子,蔡瑢的孙子,自幼被持盈养在禁中,待遇与皇子等同,又受荫封作了殿中省。这官乃是照管皇帝起居的,不过他那么小,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是持盈将他带在身边的一个名目罢了。好比赵焕还提举皇城司,但他一日也未去上过工。
“他还为蔡行写过敕令。”
蔡行做殿中省,空领着官职还出了疏漏,台官弹劾,蔡攸就去禁中把儿子拎着耳朵提回家,听说皇帝还乐不可支地挽留他们两父子。蔡行第二天委委屈屈地上札子辞职,而持盈呢?面对这样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调笑着为他写了一封敕令。他的行书恣意潇洒、登堂入室,如飘藤荡柳,洋洒林间,像一个温柔的长者那样安慰着这个和他没有一点血缘的少年。
这敕书赵煊也看过,持盈在纸上说,你年纪那么小,又是刚刚入职,有些错误很正常,千万不要因此自责,而是应该振作起来呀!
那时候他觉得蔡行比他更像父亲的儿子,恨不得将这卷书给撕了。
可是多么美的字,多么潇洒的字,他舍不得。
于是他摔碎了蔡瑢进献的琉璃杯。
赵煊轻轻地说,“可他却没有一个字是落给我的。”
他想起持盈为了林飞白来探望他,那个时候的皇帝志得意满,好像一阵风一样刮来东宫,给他留下了狎呢的片语,可那字是给他的吗?难道不是为了林飞白吗。
而蔡瑢沉默了片刻,说:“宣和七年,陛下尚在朱邸时,臣曾进过一幅楷书千字文。”
赵煊至死也不会忘记那卷千字文。他渴望瞻仰父亲的圣迹,却没有人敢给他,在得到千字文的那一刻,他是多么真诚地感谢蔡瑢呢?
蔡瑢叹了一口气,他为求自保,害持盈落到如此险地,他曾经盼望过他回心转意,也曾盼望着神器陷落,持盈可以自立东南,但是还有最后那种,目前最大的可能——面前这位新天子真的要做他父亲此生的倚仗了。
难道非要重蹈玄宗和肃宗的故事吗?那他会很难过的吧,他是这样一个爱热闹的人,如果像玄宗一样凄冷地被软禁着,鸳鸯瓦冷、翡翠衾寒,他该多么难过啊。
“道君初御宇,陛下即降生,此我朝未有之盛事,道君欢欣卞舞,不可自抑,乃于宣和殿中书千字文一卷,以俟陛下长成后赐下。”
还未至二十岁的持盈,于书法一道上还没有臻至化境,仍有许多二薛的影子在身上,但对于他那个年纪来说,能写出这样的笔体,已可以说是天才少年了。
那一卷千字文匀整俏丽,筋骨挺拔,翩飞如鹤,仿佛即将振唳九天,时人为尊皇帝,将这种笔体敬称为“瘦金书”。
那天宣和殿热极了,持盈吹干墨痕,他唯恐风惊掠了纸张,连打扇也不许,宫娥们只能用冰盆将他团团围住。
“元长。”持盈这样叫他,请他来看,表情得意、骄傲,好像得到了无上珍宝,“我要用千字文给大哥开蒙,怎么样?”
他的孩子明明还在襁褓之中,话都不会说,他却已经想到这么后面了。
正当持盈还在幻想着他以后会如何抱领着娇儿,逐字地点过这卷千字文时,皇后宫中的押班娘子刘氏来见他:“官家,太后将大王抱去隆佑宫里养育了。”
持盈的脸色霎时间倾塌下去:“他要抱走大哥,圣人没有阻拦吗?”
“太后讲,娘娘是少年人,并不会抚育孩儿,她说,她说官家也是他养得大。大王身份贵重,她、她不放心……”
持盈那个时候的气还盛,他刚刚即位就将蔡瑢提拔回京,并出用了崇宁的年号,表达自己要恢复新法的意思——而向太后,他的养母,父亲的正妻,却是旧党的女儿。他和养母闹得非常、非常的不开心。
蔡瑢见皇帝的脸上凝聚风雨,便建议道:“臣听说英明如唐太宗,也曾躬亲抚养过高宗与晋阳公主。太后若是不放心圣人,官家自来养育大王便是。”其实皇后是少年人,皇帝又如何不是呢?
但是持盈想了想,觉得非常正确,于是立刻跑出了宣和殿,他那个时候非常好动,还没有完成从王爷到皇帝的身份转换。黄昏的时候,他就把长子从隆佑宫里抱到了福宁殿,并且煞有其事地在侧阁里布置好了婴儿乃至于幼童的寝具,还为所有的家具裹上了柔软的绢布。
有一日蔡瑢来见持盈,持盈把他拉到一边,神神秘秘地对蔡瑢说,大哥可聪明了——蔡瑢心想这么大的小孩儿能聪明到哪里去,他又不是没有做过父亲,持盈眯着眼睛笑,眼睛像月牙:“他会笑呢。”
谁家的小孩不会笑,不会笑那是傻了。蔡瑢不可能去泼持盈的冷水,跟着皇帝看赵煊一日日的变化,持盈说他这儿那儿又长了一寸,元长,他出生的时候可难看啦!现在多可爱,等他再长大点就可以睡新床了。
他会爬了,会慢慢地走,他看见我就笑呢,他什么时候才会说话啊?
但是那张新床到底没有用上,赵煊刚搬进福宁殿不久,皇帝生了急病——这也是林飞白说太子与皇帝相克的证据之一——太后代下谕旨,册封路也不会走的赵煊为太子,以防万一。
那年的冬天,香炉被碰倒在福宁殿里,赵煊被吓得半死。
皇后冲入福宁殿,把太子抱回自己的宫中。持盈怒不可遏,大洗掖庭,最终垂头丧气地封存了他的千字文,但是持盈每见此卷,都有些感伤,于是将这卷交给了蔡瑢。
崇宁二年,太后向氏去世。也许是觉得这个年号实在是带来了太多的意外,皇帝便在次年圈定了宣和这个年号,一直沿用至今。
这么多年,太后、皇后相继去世,掖庭宫女放归回家,赵煊本就在襁褓之中根本不记事,除了他和持盈,谁都记不得那卷千字文原本是要给谁的了。
赵煊想说,可他没有给我,他为什么没有给我呢?
他有些绝望,他刚刚品尝到了报复君父的、隐秘的快乐。他在天下人面前装得自己多么的孝顺,为了父亲的颜面,甚至保全王甫和蔡瑢这两个奸臣,好让父亲显得更加的昏庸,在舆论上陷入更大的窘境。
那一卷千字文,那种被他记到现在的窘迫,父亲远山一样轩起的眉峰,刘娘子寂寥出宫的身影。
可那一卷千字文竟然是给他的,应该属于他的!他曾经被震撼的流云一样的金铁一样的笔锋,携着父亲名讳而来的震撼,应该是属于他的。
他曾经也被父亲期待着降生吗?可他有记忆以来,只有父亲冷淡的面容,和远低于东宫的待遇。父亲教茂德画画,给荣德推秋千,在中秋宴会上夸赵焕是“吾家玉树”,可是他呢?父亲只会流放他的近臣,冷淡他的真心,只有那一个夜晚,父亲踏月而来,抱着他,却只是为了让他接下这个烂摊子。
“崇宁元年,朕尚在襁褓,他让人摔了香炉——”
“绝无此事。”蔡瑢替持盈作辩驳,他对那时候的事记得很清楚,大抵那个时候,他是宣麻命相的宰执大臣,而持盈正全心全意地信任、爱重着他。皇帝的眼神透过青蓖扇、通过珠帘,通过垂拱殿上袅袅腾起的香烟,盈盈脉脉地看着他。
他忘不了那段时间的任何事。
“陛下,虎毒尚且不食子。道君当国二十年,若有废立之意,何至于如今?”
他不知道赵煊有没有相信。
福宁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赵煊忽然想通了。
这卷千字文是不是给他的有什么要紧?香炉是不是故意砸下来的有什么要紧?父亲爱别人胜过爱他,又有什么要紧?
他现在拥有比父亲还炙热的权势,只要他一直拥有这些,连父亲都是属于他的。
他终于不用再朝夕忧惧、仰人鼻息了……只要金人的骑兵退去,只要撑过这个冬天,新年的鞭炮一响,他会成为这个帝国真正的主人,他会拥有自己的年号,自己的身份,而不是用父亲作为自己永恒的状语。
“吱呀——”
门忽然开了。
蔡瑢急急地向后看去,这样的密谈,是不应该有任何人的。
可来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鹿,它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毛,皎洁如同月亮的光辉。
赵煊展露了一个真心的笑颜,那小鹿还很小,只比羊羔大一点,它跳跃着来到了皇帝的面前。
“童道夫在东南的时候,听说当地一个乡绅家中有白鹿,以为祥瑞,便强行占有,进献给了道君。后来童道夫伏法,蔡攸便做主将这鹿送来,路上死了两只,就只剩下它了。朕暂养在福宁殿中,等道君回銮,便送到延福宫去。”赵煊解释这白鹿的由来。
蔡瑢觉得这个解释很诡异,皇帝为什么要对他解释?在福宁殿里养一头鹿罢了,他又不是李伯玉,还能说皇帝玩物丧志不成?
“太师,朕听说鹿这种生物,是没有伦理的,能同睡父子两个。所以礼记上面说‘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是吗?”
蔡瑢忍不住抬头看皇帝,后者正爱抚着小鹿的头,呢喃着一句诗。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
“陛下!”蔡瑢发出了今晚上的第一声不恭敬的打断,因为人而无仪后面那句话是不死何为,这样的诅咒让他胆寒,皇帝将这一头孤零零的母鹿养在福宁殿,又要养在持盈即将居住的延福宫,就好像一种刻意的羞辱一样。
他,他的儿子,持盈,这本身就是翻来覆去的烂账了。
“子不言父过,陛下。”蔡瑢说,他的话语里竟然有些恳求的意味。
父亲的旧情人伏跪在自己的靴下,而且即将永远退出政治舞台,得意啊,得意,赵煊实在是得意极了,儿子不能说父亲的过错,那又如何?这种怒气他会发泄在别人身上的:“太师,我其实一直都听说福宁殿里有这样一条密道,当时道君还没有赐给蔡攸府邸,你们住在一起,我一直在想,这个密道是为谁修建的。”
蔡瑢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些不好,他甚至又想打断皇帝。
“直到前两天朕发现了那条密道,你知道朕当时心里想的是什么吗?”
赵煊想起昨天发现那条密道的时候,那条密道在福宁殿的侧阁,一张小床的下面——福宁殿中哪里来的这么小的床?他疑心是哲宗皇帝当年用过的,因为哲宗登基时才十岁,而别人登基时都成年了,不太可能用。
赵煊凝视着那个生尘的入口,即使是多年不用,他也可以影见父亲的身影,是如何雀跃地下地道,又见到他翩飞的裙裾,像蝴蝶一样扑向阴暗的地底。
“朕当时想,这条和庄公为母亲修建的‘黄泉’一模一样。只是,纵有黄泉,恐怕太师此生也再不能与道君相见了。”
他是皇帝了,他口衔天宪、生杀予夺。
他说见不了,就是见不了。
那小鹿又轻快地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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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趟远门太开心差点忘记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