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11章 翻云雨蔡氏一麀 起兵戈北国寒盟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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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哥也太不讲理了,半点力也不肯出。”

  持盈回过神来时,已经迷迷糊糊泄了一回,觉得浑身乏力,而蔡攸正蓄势待发,一边亲他一边向案上够油膏,在手心里化开,汪汪地滴落下来。

  强烈的香气弥漫在寝居内,这味道就好像蔡攸这个人身上天生带有的一些野蛮和强势一样,持盈被冲到了鼻子,微微往旁边一躲,却被蔡攸分出一只手扳住。这味道纵然不好闻,但在床上持盈向来随性,受了这么一点阻力,也就懒得动弹,只调笑地看向他:“你若是乏了,不如……”

  宫灯下皇帝那双含情的眼睛横斜一眼,连嗔带喜地看来,蔡攸刚想回他一句什么,门却忽然被敲响了。

  “相公,相公!”小厮刻意压低的声音在夜里传来。

  持盈受了一惊,立刻半支起身,蔡攸立刻将他拦住,低声道:“他不敢进来!”又扬声向门外道:“干什么?”

  “太、太师来了!”

  皇帝拜丞相蔡瑢为鲁国公、太师,这是天下皆知的事,蔡瑢的府邸也称是太师府。

  而这小厮背后正站着一位面沉如水、身着朱袍的中年男子。

  正是蔡瑢。

  夜黑极了,今日的月亮也无清光,他一个宾客侍从都没有带,只兀自提着一盏灯站在门前,风吹得烛火摇曳,照得他那张儒雅端正,一望即知是文士的脸上一半风一半雨。

  风雨欲来。

  而蔡攸的声音此时远远地从门内传来:“叫他滚!等他死了我再去给他送葬!”蔡攸刚说完,持盈便挣了一下,作势要起来,蔡攸看他在怀里有动静,索性两手一环将他抱在怀里,他手上还有方才没化开的脂膏,暗红的痕迹淋漓地印在持盈的身上。

  门外久久地没有声音,久到蔡攸以为小厮已经离去了,他将头埋在持盈的脖颈间,两个人身上还是什么衣物都没有,但方才那些绮丽而淫靡的心思已然远去。

  “……你干什么?”蔡攸闷闷地问。

  持盈摸了摸身上,不知是油膏还是涔涔而下的冷汗,他一冷一热之下只觉得四肢有些虚软:“我回去了。”

  蔡攸不放手,也不动,持盈正要自己挣脱他,而门外又冷不丁地传来一句。

  “官家。”那是蔡瑢沉静而不悦的声音,他衣着鲜洁地站在儿子府中的庭院,明明隔着一扇门,他却洞悉了一切,“北方有急报,请您相见!”

  持盈一听是燕云之事,匆匆忙忙将身上的衣服潦草穿好就要出去,连身上的那些痕迹也全然不顾了,蔡攸在后面喊他:“他吓你的!什么事急在这一刻!”

  但他自己心中也慌张,只是还心存侥幸,莫不是蔡瑢嫉妒皇帝驾幸刻意将不重要的军情说得十万火急吗?想来是的,宋金合攻一国,他耶律阿果纵然有八手八脚也是必败,军情真的紧急到这种地步吗?敌人还能打进东京城不成?

  他有心喊持盈穿鞋,而门外又传来一声。

  “童道夫攻取燕京失利——”

  持盈原本都要走到门前了,忽然听到蔡瑢的这句话,方才一冷一热兼早上的丹毒一起发作,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堪堪扶住了身边的一张桌子。

  此时门扉大开。

  蔡攸素来胆大,在自己的府邸之中积威深重,他要和持盈做事,门外便布着森森侍卫,同持盈的卫士一起将院子把得密不透风,出于这种倚仗,他竟然是门也没锁。

  而蔡瑢要进来,连天子的卫士都不敢阻拦,蔡府的家丁又怎么敢拿出刀剑。

  夜间的穿堂风森森而过,恐怕明天不是一个好天气。

  蔡瑢看见天子鬓发披散,衣着凌乱地靠在案几边上,唇间与眼角如同春日的桃花一样染了绯色的霞光。

  连身上那件襕袍也是揉皱的,沾着不清不楚的湿痕。

  何等狼狈,何等匆忙,何等可怜啊。

  可惜襄王有意,刀剑无情,北伐未竟,童道夫在攻取燕京之时竟然收留辽国降将,惹来金人的问责,燕京攻不下还算不得什么,收复燕云十六州在他看来原本就是皇帝的痴人说梦,可是如今……

  他刚要说些什么,可燕京大败的消息已经让皇帝这样的心神不定,好像蝴蝶刚刚破茧,就经逢骤雨——这场战役是皇帝刚愎自用不假,可是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十几年前的旧事,不由得对皇帝油然升起了怜爱的心绪。

  十几年前,皇帝登基刚满半年,力排众议,将年号改为崇宁,任用新法。然而却急急地生起病来,几乎有了死兆,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连唇色都泛了乌青。

  蔡瑢去见他,等了一刻钟才见他自昏睡中醒来,艰难地说话:“我如今病重,那个便要裹幞头垂帘,我若有失,卿……救大哥一救……”

  当时皇帝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尚在襁褓,珍爱非常,那边的太后却已经在筹划他的身后之事了,而持盈说完那句话,便开始发抖,身体颤了一会儿,就开始咳嗽,身上泛起奇异的红光来,正如同今夜一样:“元长,我不想死……”

  这话便像个小孩子了,不过那年他也才十七八岁:“咱们、咱们还……”他不说话了,气息游弋在喉咙间,有一上没一下的。

  可蔡瑢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是皇帝的知己,他懂皇帝就好像懂得自己:“臣知道,官家勿忧。”他拉住皇帝的手,使得持盈奇异地安定了下来。

  持盈拉他的手,说不出话,他却一下子就猜中了:“娘娘的事臣来理会,年来修葺宫观,总有倾倒的。”持盈点点头,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个笑弧来。

  那时候皇帝的心思真是好猜,写在眼睛里,一齐对他倾倒出来,像瀑布似的。

  就好像他们第一次单独见面的时候。

  那时候皇帝把他从杭州洞霄宫提上来,向他问政。

  他俩从熙宁之治讲到绍述先圣,针砭历代之得之失,皇帝是那么好动、灵巧、神采飞扬,他那时又已近不惑,宦海沉浮,人至中年却遇见天赐之主,如何不感怀五内以至于涕零呢?

  更何况皇帝和他通宵达旦地讲话,讲到后面玉音沙哑,而精神却更加健旺,说到兴头的时候还手舞足蹈,赤着脚急急地跑到内殿,自屏风之后捧出一把团扇来。

  那是个月圆之夜,明月皎皎,清辉遍撒。

  月亮吻过天子的脚背。

  “我从前在王邸的时候,有一日去大相国寺看见了这把扇子。”

  蔡瑢很讶异地看向这把扇子,皇帝把它捧在身前:“我一见扇上的字便喜欢,却不知道字的主人是谁,直到童道夫去杭州寻了你的字画我才发现。蔡卿,咱们真是神交已久啊!”

  皇帝兴奋的声音如同春日里欢歌的黄鹂鸟,蔡瑢愣了半天才想起这把团扇的来历,那时候他横遭贬谪、去国南迁,心中郁结愤懑,在两把团扇上提了两阙刘禹锡的竹枝词,随手赠给了随行的小吏。

  皇帝手里捧着的正是这诗的上节——

  “城门西前滟预堆,年年波浪不能催。恼恨人心不如石,少时东去复西来。”

  他那个时候说了什么呢?

  皇帝那时候年轻、康健,叽叽喳喳的,像春天的桃花开在枝头,灿烂而明媚,他要效仿父亲,他要超过兄长,父亲有荆王,兄长有章相,他也要,他要一位与他千古齐名、君臣相得、彪炳流芳的贤臣。

  他要这个人有和他相同的愿望,相谐的志趣,他迫不及待地要让整个帝国因为他的即位焕发出新的生机。

  皇帝笑盈盈地看向他。

  他说了什么。

  他说:“官家,穿鞋吧。”

  皇帝才懵懵懂懂地看向地上的月光,哈哈大笑起来。

  正如他现在这样。

  皇帝兀自不能支撑地、狼狈地将腰杵在桌子上,怔怔地看向他,今日今时知何地,此夜此刻难为情。

  只有月亮,隔着十余年的光阴,孤而清地照着。

  他于是躬身退下:“臣带了官家的衣裳,请官家先更衣罢。”

  持盈才恍然大悟地、踉踉跄跄地,转入到屏风后去。

  人心为什么不能和石头那样一生一世永不变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