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霍扬还记得那天晚上,看见阮秋手里捧着的是一小块生日蛋糕,那时候的自己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情。
天光昏沉,下午刚下过了雨,地上潮湿的一片,空气里都带着些能刺进骨头缝里的冷。
路灯是刚修好的,但是孤伶地一个竖着路上,光线泛黄沉闷,霍扬脸上的惊愕与诧异都被恰到好处地隐藏在昏暗里,整个人都僵硬在原地。
“生、生日快乐!”
阮秋低着头低声说道,他像是很局促不安似的,把那块蛋糕向前凑了一凑,“送、送你的。”
霍扬抿了抿唇,说不出话来。
他的母亲霍姝早已经赶回来了。她发了迹,迫不及待地向这里的所有人展示着自己这些年闯下的累累硕果。
当然,她还急着要补偿自己在霍扬身边缺失的时间,迫切地想把他带回去。
但霍扬不愿意走。
霍扬自己也不明白。他曾经无数次迫切地想离开这里,但当自己的母亲真的要带自己走时,他却发现,自己好像没有当初那样想离开了。
他突然意识到,有些东西是有时效的。时效一过,沧海变桑田,珍珠变砂砾。
从前他最需要的,现在也没有那么需要了。
可霍姝不这样想。
她不关心霍扬是不是马上就要去省队,她只关心霍扬愿不愿意跟自己回去。
“省队!省队!”
霍姝几乎是气急败坏,“你懂什么?你能行吗?你是我亲生的,谁能比我更知道你几斤几两?你知不知道练体育的有多苦……”
“我知道。”霍扬说道,他看着自己的母亲,表情很平静,“我是您亲生的,但不是您看着长大的。我几斤几两,我比您更清楚。”
“阿扬,你怎么和妈妈说话呢?”
旁边的霍蔓站着干着急。她看着气得几乎要昏厥过去的霍姝,知道她的弟弟是铁了心要和母亲对着干了。她叹了口气,她知道霍姝倔,但是也知道,霍扬比自己的母亲还要更犟。
她只能劝道,“都消消气,这件事又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有什么商量的余地?”霍姝的声音尖锐,“你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子,整天不学好不说,认识的都是什么朋友?我霍姝怎么有你这么一个不正经的儿子?”
她说得越发气急,手里拿起桌上的本子劈头盖脸地就向霍扬头上砸去。
霍扬没有躲。那本书在他额头上砸出来一道红痕。
他把地上的书本捡起来,然后神情漠然地离开。
“哟,和你妈吵架了啊。”
林负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着烟,宽窄,不知道从哪摸来的,整个人眯着眼,“怎么了,不告状吗。”
霍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抬脚便走。
“来一根?”林负宣说道。
“我没那瘾头。”
霍扬平静地说。
他对于烟从来都没什么好感。大概是因为看到这东西,想到是烙在肩膀上能连着疼好几天的疼。
林负宣又说道:“她这个老狐狸最要面子,要是让她知道,她的好儿子是个同性恋——”
“哗”地一声,拳破空而来,带来一声令人心中发寒的风。
霍扬的手堪堪停在林负宣面前一指头,整个人表情虽然是冷着的,但眼睛却带着血一般的红。
“哟,急了。”林负宣像个虫子一样瘫倒在地上,那双漂亮的眼则盯着霍扬,挑衅道,“有种,你就打死你老子。”
“……”
霍扬的嘴唇微微颤抖。片刻后他漠然地发问,“你要什么。”
“要钱。”林负宣说,“我没钱了,给我点。”
霍扬沉默了片刻。他低下头,从自己口袋里翻了翻,拿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扔到林负宣面前,神情略有些阴沉:“你要真敢告诉她——”
“行。我好歹也是你老子。”
林负宣嗤笑一声,磕了一下烟灰,“不会耽误你大好前途的。”
霍扬并不说话,他转身便走。
只不过林负宣确实给霍扬提了个醒。
他和阮秋的事,只怕确实很难逃过霍姝的眼睛。
反正只要不让霍姝知道就好了。
她在这里也呆不了几天了。
霍扬再没有主动去找过阮秋。他知道只有自己离得他越远,阮秋就越是安全的。
可他无论如何也没能想到,阮秋会在自己生日这天,主动找上门来。
那是一块很好看的蛋糕。
霍扬一直都记得那块蛋糕上的花样。
为什么我不去找你,你却还要来找我?
霍扬深深地看着阮秋。一瞬间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是他却说不出口。
他没有选择接过阮秋送给自己的蛋糕,而是转身便走。
“霍、霍扬!”
阮秋却在他身后紧追不舍,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拽着自己的衣角,气喘吁吁地,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我、我好不容易、才买到的——”
霍扬皱着眉头刚想说话,抬起头看见不远处打着双闪的车灯时,整个人都在那一刹那间僵硬住了。
是霍姝的车?她跟踪自己?
那一刻他完全想不了太多,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狠狠地推了阮秋一把——让阮秋与自己撇清干系,让阮秋回归到他正常的生活里。
但霍扬自己都没想过,他那下意识地一推,到底有多用力。
那块蛋糕跌在地上,撞在透明的壳子,上面精致的图案瞬间被奶油模糊成一片。
阮秋似乎是下意识地想去接它,但是他自己也被这一推给直接推倒在地上,整个人都是愣愣地抬起头。
霍扬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他甚至自己都忘记了时间是在流动的,但他脸上却自始至终都一如既往的缺乏表情。
远处的车灯依然在打着像示威一样的双闪。霍扬的嘴唇抖动了一下,像是有不知名的幽魂接管了自己的身体。
他的声音带着些战栗,却依然竭力维持着它冰冷的本色:“我要走了。我不想再见到你。”
他转过身去,整个人都在发颤。
他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情绪都压抑进身体里:“别再跟着我。”
霍扬几乎都不知道哪段路他是怎么样走过去的。
他是饱含着愤怒,一步一步地回到家里。
霍扬还想装作若无其事,只是刚穿过院子,霍姝尖锐的声音却在他耳边响起:“霍扬,你出息了啊?好的不学,坏的你是一样不落啊?你是不是疯了,你告诉我你跟谁学的?谁教你和男的玩在一起的?啊?谁教你的?!”
霍扬整个人都僵硬了。
原来霍姝早就知道了。
他还没回过头,几本书就这样凌空而来,尖利的书脊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后背上。
霍扬吃痛地闷哼了一声,脸上的神情却像是僵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霍扬看向自己名义上的母亲,神情甚至可以说有些漠然。
他一字一顿说道:“不是玩。”
“我喜欢阮秋。我是真心的。”
“真心?什么真心?我看你是疯了吧!”
霍扬从未见过像今天这样歇斯底里的母亲,记忆里和今天能够重合的,也只有林负宣出轨那天,霍姝手操一把菜刀可以相匹敌。
但是她又不敢喊太大声,但过度的愤怒让霍姝那张秀美却锋利的面容显得十分狰狞,“你喜欢的是一个男的!是男的!和你一样,都带把的!霍扬,你真是一个好样的,你比你老子还牛逼!”
霍扬没说话。
他的神情依然十分平静,只是弯下腰,捡起了地上霍姝砸过来的书。
“我知道。”霍扬说,“可是喜欢了就是喜欢了。我又能怎么办呢。”
“阿扬,阿扬!”霍蔓听见声从屋里跑出来,她刚睡着,头发都没扎,乱糟糟的一团,她有些茫然,“妈,我弟喜欢的男的,难道真听你的话和阿扬分了——”
她这不说还好,一说几乎就是火上浇油。
“你给我闭嘴!”
霍姝眼见自己的谋划要败露,立刻用话堵住霍蔓的嘴,“都是来给我讨债的,这里没你的事,你进屋睡你的觉去!”
霍蔓看着下一秒马上就要打起来的两个人,怎么都不敢真回屋去睡。
她以为阮秋真的和霍扬分了,不由得上去劝霍扬:“阿扬,他要是真的能为了钱放弃你,这样的人也没什么可惜的……”
霍扬的神情在一瞬变得极为恐怖。他看向霍姝,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去找过他了?”
霍姝狠狠地瞪了旁边还云里雾里不明所以的霍蔓一眼,冷声说道:“找了又怎么样。你不三不四地和个男的处对象,自己做得出来,怎么还怕别人去找?你自己看,你这到底算是个什么事!”
她盯着霍扬,又冷冷地吐出几个字,“就那个叫阮秋的是吧,我找人调查过他,初中就辍学在家,现在跟着一个江湖人士、”说到这里霍姝自己都觉得非常荒谬似的,“卖糖。”
霍扬皱着眉头,沉默地看着她。
“哦还有那个拾荒的老太婆。”
霍姝说起来的时候语气都带着嫌弃,“他们住的地方是在一个窝棚是吧,我记得没错的话,那里应该不让搭建这种东西吧。”
霍扬瞬间惊起了一背冷汗,他抬起头,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
“像这样的流动人口,多一个少一个,其实应该也没多少在意吧。”
霍姝语气轻慢地说道,像是带着些惋惜,“毕竟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知道哪天是不是就不在了——”
“你威胁我。”
霍扬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低声道,“这是犯罪!”
“什么犯罪。”霍姝摇了摇头,“有些事,你觉得用得着我出面?”
霍蔓在一旁越听越觉得话头不对。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由得脸色苍白上前去拉两个人:“怎么就聊到这些了?”
她拽住霍扬,向他使了个眼色,“阿扬,你快向妈妈认错。不跟那什子教练走。”
“我没有错。”
“行,你没错。那你就等着。”霍姝冷笑一声,“我治不了你,我还治不了一个老太太和一个连学都没上过的小孩?”
霍扬冷冷地看着她,不说话,直接进了屋。
霍姝见他这样回避,整个人气得更是火冒三丈,霍蔓见状不好,连连拽住霍姝在旁边说好话,正瞧着要哄下来,霍扬却直接屋里拎出一把菜刀来!
霍蔓一下子吓得嘴唇都发抖,她颤颤巍巍着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弟弟:“阿扬,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她话音刚落,那把菜刀便“唰”地一声剁在院子里的磨上。
霍扬冷冷地看着霍姝,语调森然:“你不是要对付阮秋他们吗?好,那你先砍了我。”
霍姝也被吓到了,但她什么场面没见过,当年她自己也不是没提过菜刀。
她看着霍扬,继续强撑着脸上的冷笑:“怎么?你不是要参加比赛,要参加省队选拔——”
她话还没说完,便看着霍扬提起菜刀,直接就压在了脖颈上。
“阿扬!!!”
霍蔓被直接吓到了,她看着霍扬神情自若,仿佛脖子上靠的不是一把锋利的刀,那疯劲吓得她整个人都向后一退,话都说不成个。
她颤抖着声音说道,“先、先把刀放下,咱们有话好好说。”
霍姝也被吓了一跳,但涌上来的更多的是气。她指着霍扬,声音尖锐:“别拦着他,他想死就让他死!生这样一个畜生,早知道不如生个石头!”
霍蔓还想说些什么,便看着下一秒霍扬冷着脸,真听了霍姝话一般,抬起手臂拿着菜刀就往自己脖子上砍。
她整个人都被霍扬那不要命的狠劲和疯劲给吓了个彻彻底底,当时就失声尖叫起来:“啊!!——”
霍姝没想到霍扬真的砍,这下被彻底镇住了,脸上瞬间一片失去血色的惨白。
她吓得整个人都软了,下意识地上前就去夺霍扬手里的刀。但她还是晚了一步,刀已经陷进肉里,鲜血在刹那间溅到自己脸上,而霍扬握着刀柄,竟然还想再往里用力。
“够了!”
霍姝整个人都发着抖,她忍不住地发颤,抖着手向前走,“够了,够了……你、你先放下刀。”
“你先答应我,不要再对付他们。”
霍扬的手也在发抖,但依然是死死地和霍姝角力着。
“好……”
霍姝的眼里含着一汪泪,颤着声说道,“我都答应你。”
霍扬抬头喘着气说道:“你不要骗我。”
“我不骗你。”霍姝重复道,“我不骗你。”
霍扬死死地看着她,像是在判断她话语里的真实性。
血已经流了太多,此时的霍扬脸色已经近乎是纸一样的惨白,整个人死撑着,都有些摇摇欲坠。
在旁边愣着的霍蔓立刻抓住这个机会,上前一把从霍扬手里夺过刀来!
“我的孩啊……”霍姝抱着霍扬吓得几乎是肝胆俱裂,“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怎么能真的对自己动手啊……”
霍扬没说话。他垂着头,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
霍姝终于妥协了。
但霍扬伤口感染高烧不退。医生来给霍扬检查身体的时候,霍姝才知道她不在的这些年里,霍扬都遭了多少罪。
“林负宣这个渣滓……”
霍姝的眼里都含着泪,她心疼地抚摸着霍扬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疤,刚想说些什么时,霍扬却在这时候漠然地开口,“你什么时候,去帮我送信?”
霍姝擦了擦泪:“我马上去。”
霍扬披着衣服坐在床上,看着自己的母亲点了点头。
霍姝和霍扬约定好了。
这是霍扬和霍姝的最后一个赌局。
霍扬高烧在床,霍姝便亲自去一趟,把霍扬的手写信送去阮秋家里。
信里的内容十分简单,霍扬解释了那天自己为什么要推阮秋,道歉之后他们约定了一个时间,那个晚上,阮秋可以选择来和霍扬见面,也可以选择不来。
来的话,霍姝将不再对霍扬未来的任何决策进行阻拦,如果不来,霍姝将留给阮秋和阿婆一大笔足够后半辈子衣食无忧的钱。
这是一场在所有人眼里霍扬必胜的赌局。
但是那个晚上,仍然发着烧站在雨里的霍扬,却始终没有等来他想等的人。
他站在大雨里,等到天亮,也没能等到他想看见的身影。
他输得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