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他是一个小结巴>第44章

  阮秋几乎是彻底绝望了。

  他死死地咬着唇,像是挣扎了下,但挣扎的时间却又很短——短暂到杨力都有些诧异的地步。

  阮秋浑身都在发颤,理智在此刻已经尽数被耗光。他朝着杨力弯下身去磕了一个,额头触底发出惊人的一声响,再抬起头来时,额头上的皮都被蹭破了,此刻正缓慢地向外渗出鲜血。

  杨力显然被惊到了。他皱着眉头看着,最后却只是叹了口气。

  阮秋以为他要食言,双目几乎是血红,但对方神情平静,没有半点要戏弄自己的意思。

  阮秋困惑地看向杨力,却只听他说道:“好了,既然已经行过了拜师礼,那以后你就是我徒弟了。”

  “……拜、师?”

  “是啊。从今天起,你就该喊我师父了。”

  杨力把那块儿童手表缓慢但是郑重地放在阮秋手中,又说道,“自己收好吧,吃了午饭就跟我去店里。”

  阮秋还跪在地上发着呆,似乎是不敢相信杨力就这样轻易地相信自己——准确来说,是这样轻易就放过了自己。

  儿童手表失而复得,重新地躺在自己的的手心上。手表本身的重量并没有多沉,但此刻却显得格外沉甸甸的,压得阮秋抬不起头来。

  ——原来是骗他行拜师礼。

  一旁看热闹的杨骁也目睹完这一场闹剧,拍拍手抱着自己的板凳站起身来。

  他追着杨力跑远,很大声道:“老爸你收徒的话,今天中午我们是不是要吃螃蟹?吃醉蟹!”

  阮秋抬着头,发觉杨力的背影似乎是在听到杨骁的话后仓促了一下。他察觉到有哪里不对,但却听到杨力的声音:“好,那中午就吃醉蟹。”

  这是阮秋第一次吃醉蟹,也是第一次学醉蟹。

  原因很简单,杨力让他站在旁边学,以后要让阮秋做给自己吃。

  这件事落在阮秋眼里觉得很荒唐。

  首先他不知道杨力收的到底是什么学徒,再其次,当学徒居然也要跟着师傅学习怎么做饭吗?

  好在阮秋向来在厨艺上精通,醉蟹也不算太难做,他站在杨力身边看了一会便学会了七七八八,将整体的步骤又默背了一遍,最后杨力让他上手的时候,阮秋居然真的能做得像模像样。

  “挺好。”杨力说道,“以后就等你做给我们吃。”

  中午阮秋又炒了两个小菜,杨力有些诧异,但也对他的厨艺表示了认可。

  只是吃饭的时候阮秋看到杨力很自然地拿出来一瓶药,像是某个比较常见的胃药。阮秋没有多心,杨骁好像也是习惯了,只是抱怨了一句,然后低下头便开始对着那盘子醉蟹大快朵颐。

  下午阮秋便跟着杨力去了店里。

  “图文印刷?”

  阮秋看着招牌,有些困惑,他扭头看向杨力,像是不太相信的样子,“这、这是你的店?”

  杨力“嗯”了一声。他打开门上的锁,招呼阮秋进去。阮秋这才注意到这家店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正常营业过了。机器上落着厚厚的一层灰不说,连屋里都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粉尘。

  “其实这家店能挣钱的。”杨力看着眼前,像是在看什么过去的东西,“是我毁了它。”

  阮秋心想,那确实可能是你毁了它。

  没见过什么做正经生意的老板,会去夜总会那种地方的。阮秋甚至都猜测出来了完整的故事:杨力抛妻弃子,才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

  但阮秋就保持着这样的误解,直到杨力教他采购墨盒,教他自己动手更换硒鼓,带他去更远的地方寻找合适的耗材。

  阮秋有些动摇:杨力可能确实不是那么好的人,但确实是对自己很好的人。

  直到后来,市区里的价格已经被垄断,他们在夜晚去了城乡结合部,在那里认识到了因为定价优惠而被联手针对的郑钧。那个晚上,阮秋才终于窥见到一点事情的真相。

  卸货的时候阮秋听到郑钧对杨力说:“杨哥,你说你要是没出事,现在也……”

  阮秋心底一惊,他本该在外边的,但还是没忍住停了下来,躲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想听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小刘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说,他居然敢拿着你的东西跑去投靠老程……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郑钧欲言又止,“你现在收的这个徒弟看着倒是挺老实——”

  “嗯,我知道。”

  杨力说,“我一开始也没指望他。”

  阮秋愣了一下。

  “小刘”、“老程”?

  熟悉的字眼将他突然拉拽进很久之前那段记忆里,在那个灯光昏暗的包厢里,在那个人拽住自己手腕想强迫自己的那个晚上,杨力在那时候说了什么来着?

  ——“小刘,老程醉了,你陪他出去醒醒酒。”

  记忆在瞬间被唤醒。

  阮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屋里的郑钧在这时候开口说道:“那要不我给哥介绍几个靠谱的?我表弟人机灵会来事儿,跟着哥好好历练历练……”

  “可以跟着我做两天。”

  杨力声音温和道,“但学徒就不收了。”

  郑钧道:“哥,我们跟着你学本事,肯定交钱的……”

  “你这说的算什么话,这东西没什么可学的,就随便印点搞些排版,算不上什么手艺。”

  杨力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我身体不行了,带不了人,只怕是会耽误你表弟。”

  郑钧讪讪道:“那好吧。”

  阮秋从阴影里走出来,杨力瞧见他,叼着的烟屁股丢在地上,用鞋碾灭了。

  他招了招手,让阮秋过来:“都检查好了吗?”

  阮秋仍然有些局促,但是想起刚才郑钧的样子,不由得下意识地抬起头,声音也响亮了些:“都好了。”

  郑钧看向他的神情有些诧异,杨力却看着阮秋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

  阮秋没有再追问更多。

  虽然他心中的一些想法在动摇。但他没有继续问,而是继续跟着杨力,踏踏实实地做学徒。

  杨力教给了他很多很多事情,教他如何和别人压价,教他如何处理店里的订单,教他文印里简单的图文装订和排版,教他如何建立社群联系附近的潜在客户。

  杨力几乎是把他会的事情都教给阮秋了。

  阮秋有的时候很想问,为什么杨力愿意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施以援手。

  从最开始的包厢里是这样,到现在教他一门当家的本事也是这样。

  阮秋一开始还怀疑过杨力对自己是不是有所图谋,但很快他又觉得自己的念头实在荒谬。自己身上早已空无一物,而且那个自己跟随杨力回来的夜晚,杨力并没有对自己做什么。

  阮秋心中的想法也终于在这一刻动摇。

  因为他发现杨力确实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样子。于是他决定从杨骁身上下手。

  阮秋记得,自己当初提起过他妈妈时,杨骁脸上是怎样的愤怒与恨意。当时自己为了能和杨骁在一个屋檐下生活,阮秋从那之后便再也没有提起过。

  但现在阮秋打算问一问。

  “她跑了啊。”

  杨骁边抄作业边头也不抬地说,“她和我爸的徒弟跑了。”

  “……啊?”

  阮秋没反应过来,“什么?”

  “不是你。”杨骁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是我爸之前捡回来的垃圾,叫刘洋。”

  阮秋呆呆地没说话,半天才突然反应过什么事情来。

  刘洋?也就是……那个“小刘”?

  ……怎么会这样?

  “你突然问她干什么?”

  杨骁依然头也不抬地写作业,“你要是真这么闲,就帮我写作业好了。”

  阮秋回过神来,镇定地回答杨骁道:“我在研究药膳。”

  “那是什么玩意儿?”

  杨骁凑过头来,很嫌弃地说道,“看着就好难吃。”

  “这个东西、对胃好。”

  阮秋好脾气地解释道,“我、我看你爸爸总是胃疼。”

  “我还总是牙疼呢!”杨骁龇牙咧嘴起来,“那你给我找点治牙疼的。”

  “你少吃点糖吧。”

  ……

  这其实是很寻常不过的一天。寻常到阮秋和杨骁都没觉得这一天与从前的两年有什么不同,只是有人往店里打了个电话,然后阮秋接了过来。

  “喂,是杨师傅的店里吗?”

  对面是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他现在在急诊,你们来接一下他吧。”

  阮秋拿着电话的手抖了一下,杨骁听见了动静,也皱着眉头向阮秋这里看过来。

  阮秋接不了这种电话,他预感自己的“病”又要发作,强忍着心口的剧烈疼痛,将电话递给杨骁。

  杨骁接过来,皱着眉头问:“怎么了?”

  他似乎也预感到什么不好,神情也急切起来,“不会出车祸了吧?”

  “这倒是没有。”

  对面电话里的女声爽朗地笑了一声,然后又说道,“胃出血,你们来付个诊单吧。”

  阮秋心中的重石放下了,杨骁提着的心也放了回去。

  他故作轻松地回过头,看向阮秋:“瞧你胆小的那个样子,一遇到这种事连话都说不了了。”

  “秋哥,你比我大这么多岁数,怎么遇到事还没我镇定?”

  但阮秋没有说话。杨骁奇怪地回过头望去,只瞧见阮秋在那站着,摇摇欲坠似的,额上还有一层薄汗。

  杨骁走过去,在他面前晃了晃手:“你在听我说话吗?”

  就像是惊醒了一场噩梦一样,阮秋的脸色惨白惨白的,很不好。

  阮秋强撑着站起来。他不知道该怎样描述,但他只觉得似乎哪里发生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情,就像很久很久之前那样让他永远无法忘记的心悸一般。

  他沉默了很久,最终他还是给杨骁说道:“你、你看着店,我去付钱。”

  医院洁白色的一片几乎是刺目的。

  消毒水的味道和记忆里的如出一辙,阮秋走在里面,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

  凌迟一样敏锐的触感几乎是争先恐后地占据着阮秋的感官:哭声、骂声还有指责声,让他痛苦到无法睁开眼。

  “我在这儿。”

  杨力的声音从空白的一片里出现了,他在阮秋的身后,向他招手,“你来接我走了啊。”

  他的面容很平和,甚至可以说是容光焕发,往日里的憔悴和眼角的青白都像是突然消失了。他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个刚经历过胃出血疼痛折磨的人,恰恰相反,他很从容,像是那样的痛苦也无法将他打倒。

  阮秋听到了声音。可是他不敢回头。

  他好像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他缓慢地,尽可能地转过头去,然后抬起头来看向这个温和的中年男人。

  如果他是我的父亲该有多好。

  阮秋想,我从没见过我的父亲,如果我的父亲能是杨力这样的人,该有多好。

  他慢慢地走过去,听见杨力很轻松地和自己说:“老毛病了。”

  杨力又说道,“我还以为那小子会过来呢。不过,是你也好。”

  “店里今天情况怎么样?”

  杨力很熟稔地问着阮秋业务,然后对着发愣的阮秋点了点头,“我们走吧。”

  走?去哪里?

  阮秋有些麻木地开口,他好像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但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察觉。他不应该去问,因为那是杨力隐瞒的事情,可他还是开口去问:“真的只是胃出血吗?”

  这是没头没尾的话,让杨力都问愣住了。

  杨力先是皱了下眉,然后又像是开玩笑一样说道:“你又犯病了?不是胃出血还能是什么?”

  阮秋说道:“那把单子给我看看。”

  杨力说:“没有单子。”

  两个人都沉默了。

  杨力从医院大厅中央等待区的蓝色椅子上坐下,然后抬起头,看着阮秋微笑:“好啦。让我缓一缓。”

  阮秋却执拗地盯着他的眼睛:“我、一直没有问过你,那样晚的时候,你怎么也会出现在那座桥上。”

  杨力没有说话。

  他眼角有很多皱纹,这一刻像是苍老了许多,又像是骤然在眼角处开了很多很多细小的花。

  阮秋辨认不出来那究竟是一个笑,还是一个像哭一样的笑脸。

  “能坚持到现在就很好了。”杨力开玩笑道,“保守治疗活两年,这是一个奇迹。”

  “……这不是奇迹。”

  阮秋的声音在颤抖,“能一直活下去,才是奇迹。”

  “那不就成活死人了?那当然是奇迹。”

  杨力笑道,“我不知道你猜到了多少,但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

  阮秋:“可是、我并不害怕。”

  “可是我觉得你会害怕。”杨力说道,“你还太小,你还是个小孩子。你这个年纪应该在大学的校园,你该在读书。”

  阮秋的泪含在眼眶里。

  他说道:“可是、我现在是您的徒弟。”

  杨力沉默地看着他。

  他依然坐在医院里那张用于坐着输液的椅子上,不远处又有人推着床从外面神情匆匆地赶进来,大厅正对面,还有一家三口笑着从医院里走出去。

  “那天,老程和我说,合同本来就是没希望签的。”

  杨力突然说道,“但他也给我说,如果我请他去喝酒,他就愿意签下来。”

  阮秋愣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然后有些惶恐:“是、是因为我,没签成吗?”

  他记得,是杨力阻止了老程。

  “别想太多。”

  杨力看着阮秋笑了笑,“即便没有你,合同也签不成。”

  “更何况,你比我的儿子就大几岁,我怎么可能放任不管。”

  阮秋没有说话。虽然杨力否认了,但阮秋却依然觉得,很有可能是这件事,杨力也惹恼了老程。

  他想起郑钧说过的那些话,但是却依然保持了沉默。因为杨力不想让他知道。

  “说起杨骁。”杨力像是叹了口气,“他其实,并不是我的孩子。”

  他很坦然说道,“他的父母都跑了。”

  阮秋的心中逐渐有一个恐惧的想法。这个想法太惊世骇俗,以至于他不敢开口。他慢慢地抬起眼睛,“小刘”刘洋的名字在口齿间转动了片刻,便对上杨力镇定的神情。

  杨力肯定了阮秋的想法。

  杨骁不是杨力的孩子,是杨力的妻子和杨力的徒弟小刘偷情的产物。

  “……你……”

  “是的。”杨力说道,“在桥上的那天晚上,我本来打算要死的。”

  “挺自私的吧。虽然我把杨骁养到这么大,可是那一刻,我是真的没有一点不舍。”

  杨力说道,他很坦然,“我看到他会很痛苦,我会想起出卖我的刘洋,还有阿月。”

  阿月是杨力的妻子。

  “但是看到你也坐在栏杆上。”杨骁说道,“其实我一开始救你,并不是真的想让你活着。”

  “我向你走过去的时候,很想推你一把,把你推入河里,我们一起死好了。”

  “但后来我又改变了主意。这样的世界,就该痛苦地活着。”

  杨力说道,“这个操蛋的世界,我得看着你,保证你能痛苦地活下去。”

  阮秋的嘴角动了一下,他有些想笑但是却笑不出来。即便这其实不好笑,但是阮秋却有一种想笑的冲动。但阮秋也不知道是又是什么冲动阻止了自己。

  “你现在还想死吗?”

  杨力询问阮秋,像是开玩笑一样,“还想跳河吗?”

  阮秋沉默不语。但片刻后,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杨力很轻松地站起身来:“挺好的。”

  他转过身,对阮秋说道,“那我们去找一些人来,我立遗嘱吧。”

  阮秋没有说话,片刻后他突然感受到有泪滴落在手背上。

  他没有告诉杨力。

  那个夜晚,他坐在河边的栏杆上,其实并不想死。

  *

  阮秋一直不明白,既然从前杨力知道自己得了胃癌,为什么没有提前准备遗嘱,而是一定要在他人的见证下,直到后来面对杨骁愤怒的眼睛,阮秋才明白杨力的用心良苦。

  杨力把绝大部分的遗产都留给了阮秋,并且是在诸多医护的见证之下,遗嘱合法有效。

  阮秋重新找了地方开店——A大的校园附近,他接回来了阿婆,租了简陋的房子。

  很多人都以为阮秋用的是杨力给他的遗产,这些人中自然也包括杨骁。

  杨骁不明白,为什么只是一个简单的胃出血居然能带走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转眼之间自家的财产都变成了阮秋的。

  杨骁找阮秋闹过,但是阮秋从来都不解释。于是杨骁开始相信街坊邻居口中的无稽之谈,滋生的恨意在日夜之间侵蚀着阮秋,变本加厉地逞着口舌之快。

  但阮秋用的是自己挣到的钱。

  他没有告诉杨骁,是因为时候还不到。

  杨力最终决定把自己的遗产还是留给那个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杨骁,他希望阮秋能够保护他。因为他知道自己死后,自己仅有的微薄财产,那些平日从不登门的亲戚便会像虎豹狼豺一样侵吞干净。

  “我有个办法。”

  阮秋在安静的房间里沉思片刻,最后很镇定地说道,“可以、都先写在我的名下。”

  他拖出一张纸来,“等杨骁成年后,这些东西、全部归还给他。”

  阮秋经历过,所以更知道那些亲戚们有多恐怖,也知道那些人究竟有多难缠。于是他想出了这个办法。

  杨力愣愣地看着他,半晌他才说道:“非亲非故,你这样做,对你自己完全没有好处……”

  那是豺狼虎豹,阮秋如果真这样做,无疑于祸水东引,所有人的注意都将被转移到阮秋身上。

  “我、不怕。”

  阮秋说道。他又说道,“非亲非故,你又为什么带我回家,教我手艺本领?”

  杨力没有再说话。

  在一众医护的见证下,阮秋和杨力在一纸合同上摁下了手印。

  在杨力最后的弥留之际,杨力坐在医院上那张用来输液的躺椅上,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像是很突然地笑了一下,说道:“挺好的。”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古怪。

  阮秋没有听懂,他不知道杨力在说什么,于是便茫然地抬起头,看向杨力:“什么挺好的?”

  “我说。”

  杨力微笑地看着他,“你是我徒弟,这挺好的。”

  他似乎依然是那样温和宽厚的笑,然后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