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歇。”

  横插进来的声音打断了谈话。

  卿浅偏头,发丝被江如练带来的热风扬起,手也被拉过去紧紧握住。

  来人是肉眼可见的生气,与她温暖的手心截然相反的,是浑身低到极点的气压。

  卿浅挠了挠她的手心,江如练这才深呼吸,缓和了神色。

  她没说废话:“你养的祸斗偷了你的画像。”

  “嗯?”白云歇嘴角微凝。

  她眨眨眼睛,像是不解的问:“青衫为我画的像?她拿这个做什么?”

  “睹物思人吧。”

  江如练的语气很是无所谓,可她紧紧地盯着白云歇,连睫毛的颤动都不肯错过。

  她早有怀疑,“大公无私”的白云歇怎么会放走一只嗜杀的祸斗。

  白云歇笑叹道:“想杀了我还差不多。她对我的恨可比昆仑雪多,毕竟囚了她这么久。”

  江如练反问:“那你还敢让她做事?”

  “因为我让她对天道起誓,完成我的遗愿后才能获得自由。”

  这一番提问白云歇对答如流,但江如练还是放不下心。

  牵着卿浅的手越来越紧,她就像紧绷的线,生怕自己一旦放松便会踏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卿浅蓦然开口:“她刚才说,她有办法修补阵法。”

  眼瞅着自己的‘乖徒弟’卖她卖得这么果断,白云歇啧啧好几声。

  “有是有,但你们何必参与。”

  “我要去。”江如练毫不犹豫地回答。

  不是因为白云歇,也无关什么拯救世界,仅仅只是为了卿浅和自己。

  白云歇支着头思索了片刻,低眉笑笑:“行哦,让小裴来,我们准备一下。然后……”

  “出发去寒涧。”

  *

  大漠的风沙划过皮肤时如同利刃,割得人脸疼,模糊了视线。

  可江如练转头,能看见天边掩在云层中的昆仑山峰。

  此处方圆百里原本都是无人区,现在却驻扎起一顶顶帐篷。

  时不时有人匆匆忙忙地走过,看样子像科考队,实际上是被派遣来帮忙的修者。

  据说白云歇写了一份清单,列出所需的物力及人力,此后裴晏晏就再没睡过一天好觉。

  一盒盒堆成小山的灵石、放在玉匣子里的珍贵灵草,还有各种各样的古老器物。

  这都是钱,要被丢进阵法里的。

  江如练忍不住咋舌。

  本来灵气枯竭后这类灵物便没剩下多少,有些甚至是孤品,往后也不会再有。

  她倒是不心痛,只不过那些仙门怕是要大出血了。

  对面,白云歇正捏着只细笔往纸上涂涂画画,一边对卿浅说:“喏,按照我的办法每十年布阵一次,如此便可保百代无虞。”

  江如练立马呛声:“你们人族的阵干嘛要让我师姐维护?”

  被怼了白云歇也没生气,柔柔弱弱地捂着胸口咳咳几声。

  随后气若游丝道:“乖徒儿,你可挑选资质合适的子弟把此法传承下去。”

  她的身形变浅了许多,如落入清水中的墨,丝丝缕缕的散开,甚至快与背景融为一体。

  看样子像是时日无多。

  卿浅没什么表示,安安静静地看阵图。

  倒是江如练被她这“柔弱”状态弄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拉着卿浅就走,头也不回、直奔自己的帐篷。

  “明天再读吧。”

  她心疼卿浅这一路旅途劳顿,都没好好休息。

  于是江如练提议道:“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大漠的落日?”

  卿浅顿了顿,垂眸拒绝:“不要。”

  帐篷里被烘烤得暖烘烘的,与沙漠极度寒冷的夜晚形成鲜明对比。

  她收好阵图后找了个角落把自己窝进毛毯里。

  收敛起周身冷淡气息,恹恹地打哈欠。

  江如练可不管外人眼里的卿浅是什么模样。

  在她这里,犯困的师姐就像软绵绵的棉花糖,捏圆搓扁随意。

  她只当卿浅累了,此时恨不得和靠枕互换位置,好把人捞进怀里抱好。

  帐篷隔绝了外界的嘈杂,筑起一方安稳的小空间。

  江如练也跟着躺下,打了个滚正好到卿浅身边。

  她拈起一缕白发把玩:“我带了毛毯、水果糖、甜奶粉还有师姐没看完的书。”

  卿浅皱眉:“带奶粉做什么?”

  “晚上喝点热乎的,不爱喝牛奶吗?我还带了蜂蜜。”

  江如练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比星星还亮,是在邀功。

  要是凤凰族还在,以她这把控小细节的程度,内部交流会肯定拔得头筹。

  卿浅轻声嘀咕:“怪不得我们的骆驼比别人慢那么多。”

  不知道被江如练塞了多少奇奇怪怪的行李。

  她的吐槽被江如练听见了,后者怎么肯依,一个飞扑把卿浅扑倒,手还不忘护着对方的头。

  她压低了身子,在卿浅耳边说话:“我真觉得那只祸斗对师姐图谋不轨。”

  “我要解决这件事,敌在暗我们在明,逃避只会让我们更加被动。”

  卿浅“嗯”了声表示赞同。

  江如练又瞬也不瞬地盯着她,郑重其事道:“我会保护卿卿。”

  卿浅凝眸良久,荒原的风刮过大地,夕阳的余晖散入云层。

  身边的灯光太晃眼,似乎能从中捞出点同样斑驳的记忆。

  她都快记不清了,大漠的景致是否从未变过。

  或者说,当初决然跳进寒涧里的江如练,也抱着和今天同样的想法吗?

  “……不要紧张。”她放柔了声音安慰:“你从前想做什么就去做了,哪像现在这样瞻前顾后。”

  江如练蹙起眉,颇有些委屈:“我担心你。”

  被困在怀里的人往前凑,柔软的唇瓣轻巧地落在她的脸侧。

  “我知道。所以我不会让自己落入险境,成为你的软肋。”

  如此承诺让江如练稍稍安心,但很快她又想起了什么。

  “那你也不能——”

  在江如练说完之前,卿浅的手指贴上了她的唇。

  如同封印一般,叽叽喳喳的小鸟不说话了。

  卿浅缓缓道:“九州四海的许多美景我都还没有同你一起看过,所以我更不会自怨自伤。”

  她是认真的,江如练知道。

  乱七八糟的思绪和紧张被安抚妥帖,她突然偏头,准确地叼住卿浅的手指,拿虎牙蹭了一下。

  末了得意洋洋地仰头:“师姐总爱拿手指堵我嘴,不是摆明了给我咬吗?”

  卿浅的手缩了回去,指腹摩挲过方才留下的牙印。

  “那我该用什么来堵?”

  尾音和她的睫毛一样上翘,又如振动的蝶翅,带出氤氲的旖旎气息。

  距离太近,江如练觉得痒,却说不出哪里痒。

  “砰!”

  大地剧烈地晃动,扬起的沙子扑到帐篷上噼里啪啦乱响。

  江如练下意识地把卿浅按进自己怀里,直到第一波冲击波过后。

  外面有人大喊:“哪家火晶爆炸了!”

  随后是无数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江如练刚掀开帐篷帘,一阵热风掺着沙子灌进来,把皮肤擦得生疼。

  她连忙拢好,可地面的颤动还在持续。

  火晶是种烈性灵晶,有一枚爆炸就会发生连锁反应。

  而白云歇为了修补阵法在附近堆放了好几箱,如果不阻止会损失惨重。

  江如练在脑中飞快地权衡利弊,随后变出自己的羽衣披在卿浅身上。

  “事发突然,可能有蹊跷。我去看看,师姐守在这里。”

  卿浅颔首:“注意安全。”

  她眼底的慵懒已经收尽,取而代之的是沉稳无波。

  是江如练记忆里最熟悉的模样。

  可靠、成熟,只要有她在似乎什么麻烦都能解决。

  这堪比特效强心针,江如练冲她笑笑,掀开帘账走进风沙里。

  此时的营地还算有条不紊,一部分人正在转移没爆炸的火晶。

  浓烟和糊脸的沙子严重阻碍视线,哪怕是江如练都辨不清火势,只能看见天边亮如白昼。

  她正准备找人问问,身边突然有只手伸出来,把她吓了一跳。

  裴晏晏的声音随之出现:“前辈,是我。”

  江如练皱眉,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松懈了,都没发现人近身。

  “你这是怎么搞的?”

  眼前人披头散发的,衣服也破破烂烂都是灰,只能从那没遮住的半张脸中勉强认出是谁。

  裴晏晏半笑不笑地扯扯嘴角,语速飞快:“有个人抱着箱火晶朝寒涧去了,怕是要出事。我没追上,前辈能不能帮一下忙?”

  白云歇的破阵法大概经不起折腾,江如练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

  赤色的凤凰火扑向燃烧物,吞噬掉浓烟和火焰。

  江如练呛得心烦,在浓烟里瞥见一抹黑影后想都不想,迅速追上去准备一探究竟。

  穿过无数浓稠的黑烟,那抹影子却依然缀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江如练猛地刹住脚,后背窜起凉意。

  太怪了,怎么会有她追不上的人。

  “咔哒。”

  她一个激灵往后退,一枚小石子被踩碎,滚入深不见底的深渊中。

  至于那道人影更是不见踪迹。

  借着月光观察,还会发现石壁上雕刻有繁复的阵纹。

  远处的爆炸声消失了,甚至连火光都隐入了黑暗中。

  江如练总觉得自己被关进了厚玻璃瓶里,思绪缓缓地通过瓶颈,说不出来的焦急。

  凉风吹过,寂静天穹下只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江如练。”

  一声熟悉的轻唤唤回了江如练的注意力。

  她转过身,月光投下来人的影子,有些模糊不清。

  江如练没反应过来:“师姐?你怎么来了?”

  “我担心你,”卿浅还披着羽衣,向江如练伸出手:“这里很奇怪,我们赶紧回去。”

  她从来没如此焦急过,连眉头都拧出浅浅的“川”字。

  江如练下意识地跟上去:“是很奇怪,像是故意把我引出来的。你来找我,那营地有没有留人?”

  卿浅点头回答:“有晏晏守着。”

  江如练听完步伐并没有放缓,反而还比卿浅快了好几步。

  不知道为什么,她始终悬着颗心,浑身上下都不太舒坦。

  从她踏出帐篷的那一刻起,就有一种违和感伴随着她。

  半响,许是卿浅跟起来吃力,低声道:“江如练,别走太快。”

  思绪又被打散,江如练乖乖回头停下来等:“抱歉,我在想——”

  话音戛然而止。

  周围空间如混淆的颜料般变幻,卿浅脸上闪过丝愕然。

  她低头,一柄利剑穿过了胸口。

  一切都被放慢了。

  剑尖上带出的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砸落在地,融进沙里。

  黑袍人刹那间出现在卿浅身后,轻而易举地从她身体里捞出雪白妖丹。

  目睹了一切,江如练却好像被术法冻住了,大脑一片空白,血液逆流时如坠冰窟。

  只能眼睁睁看着凶手的身形化作水雾,消散在空中。

  她茫然地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好像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能察觉到危险。

  就在她眼前,卿浅正捂着伤口,跌跌撞撞地想要靠近她。

  衣裳被血染红,眼瞳也逐渐涣散,像开败了的梨花,支离破碎。

  江如练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发誓要保护的爱人,会死在这里——

  沙漠本就灼热的空气瞬间扭曲,赤色的火焰如红莲开绽。

  以江如练为中心,在短短几秒内横推出几公里,过处一丝活物都不留。

  寒涧猛地一颤,刻印在石壁上的阵纹闪烁个不停。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崩塌。

  可江如练才不管这么多。

  她的师姐挣扎着,半身染血的向她走来。

  她抱着头,仍旧不肯相信。

  明明十几分钟前,师姐还向她允诺了会好好的,为什么、为什么——

  等等,不对!

  江如练剧烈地喘息,瞳孔缩成细细的一条线。

  方才的回忆仿佛凉水般兜头浇下,让她冷静了不少。

  这不是她的师姐。

  她总算明白了,这摆脱不了的违和感从何而来。

  卿浅行事谨慎,不会这样匆忙出来找她,更不会对袭击毫无防备。

  江如练后退几步,好几次想定下心神,指尖却颤个不停。

  她连忙感应自己与卿浅的道侣契,这才发现那抹联系还好好的。

  眼前的很可能是幻术,如果刚才她的凤凰火失控袭击了寒涧,局面只会更加糟糕。

  “江如练——”

  “卿浅”摔倒在地上,缩成一团,白发凌乱。喉咙里发出小猫般的细碎求救声。

  “江如练、我疼……”

  江如练闭上了眼睛,反复告诫自己这是幻觉。

  是假的,但戾气仍如火焰生生不息。

  “卿浅”的每一滴泪、每一个痛苦神色都是燃料,把江如练架起来煎熬。

  理智的弦绷紧到了极致,她凭本能判断了一下方向,转身往营地赶。

  再高深的幻术都会有边界,只要找到这个边界就能离开影响范围。

  赤色的身影飞掠过沙丘,逃离了过于明亮的月光。

  云层聚拢,投下大片阴影。

  但不远处的火势已经遏制住了。黑色的烟尘就是最好的信标。

  江如练循着这些信标掠入营地时,裴晏晏正在统计损失。

  小掌门撩着袖子挽起头发,脸蛋干干净净,只有衣摆沾了灰,和刚才完全不一样。

  她看见来人,眉毛一挑:“前辈?你去哪了?怎么这么……”

  吓人。

  裴晏晏不自知地咽了咽口水,背手往后面退。

  这只凤凰不像是出去遛弯回来,更像是在寻仇,或者追杀。

  那双过于清透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甚至让裴晏晏产生了被狩猎的错觉。

  江如练神色阴沉:“我师姐呢?”

  很明显,眼前的裴晏晏才是真实的,她从一开始就落进了陷阱中。

  且方才回去,卿浅也已经不在帐篷里了。

  这一认知让江如练想发疯。

  裴晏晏小小声:“刚才还看见的,我带你去找。”

  她带路带得飞快,格外主动,活像身后有鬼在追。

  绕过救出来的物资,后面是已经毁坏的火晶,乱七八糟的堆叠在一起。

  看着损失不少,人族估计会心疼死。

  “卿前辈来调查起火原因,”裴晏晏绕过地上的焦木,四处张望:“在这里!”

  废弃的木箱堆旁边,站着个亭亭玉立的身影。

  她正低头沉吟,并没有注意到有人来。

  裴晏晏急忙往前,随后“咚”的一声响,又双手捂住额头,呲牙咧嘴地喊疼。

  “这是结界?”

  江如练伸手,明明面前空无一物,却仿佛有堵透明的墙,穿不过去。

  她迫切地想确认卿浅的安危,灵气聚集于手心,竟然想把结界硬生生破开。

  灵压重若千钧,近处的木箱霎时分崩离析。

  震飞的木片擦破裴晏晏的衣服,她顾不上礼节,扑上去想要拦住江如。

  “前辈!附近还有人!”

  经不起这样折腾。

  可江如练完全无视了她的话,随手将她挥开。

  她眼里只有结界里的卿浅:“那就让他们滚!”

  裴晏晏抹了把脸,认命地去疏散人群。

  结界隔绝了外面的声音、振动,甚至是画面,否则卿浅不会这样安静。

  她忽地抬起头,眸光一亮,倒映出胡杨树后施施然出现的“江如练”。

  眼看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出现,江如练差点没气出笑。

  一想到同样的事居然发生在了卿浅身上,她就再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破坏欲。

  “咔。”结界上出现一道细细的裂痕。

  卿浅偏头:“火灾的原因找到了吗?”

  “江如练”笑笑,语调轻松道:“是有人失手点燃了一枚火晶,幸好处理得及时。”

  她手里拿着水杯,殷勤地递过来,像是特意为卿浅准备的。

  “风沙太大,在外面呆了这么久,师姐喝点茶润润嗓子吧。”

  卿浅没动作,只是视线在“江如练”脸上停留了好久。

  后者面不改色地询问:“嗯?我是不小心把脏东西弄脸上了吗?”

  气氛凝滞了几秒,卿浅收回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羽衣的一角,像是在发呆。

  “江如练”没有在意这小小的插曲,三两步来到卿浅面前。

  依旧表现得关切:“师姐的脸色好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卿浅没躲,抬眸时轻轻开口:“我只是有点好奇……”

  后半句声音太小,“江如练”嘴角勾起,凑得更近。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卿浅背手抽剑,只听一声尖锐的嗡鸣,那一刹剑光恰如冰雪逼人。

  “江如练”反应极快地后撤,仍旧来不及。

  卿浅的剑尖没入胸口半寸,她的眼神比锋刃还冷。

  “你是谁?”

  与此同时,透明的结界如镜面,在外力的作用下终于破裂开来。

  声音从缝隙中涌出,景象也在逐渐更新。

  “江如练”抽身离开,带火的箭羽擦过她的头发使得伪装崩塌,露出她原本的模样。

  灰发黑眸,眉目冷淡,哪怕阴谋被戳穿了也没表露出任何情绪。

  卿浅皱着眉,还没来得及问话就被一只手揽过,带倒在江如练怀里。

  她下意识地仰起头,脖颈的动脉下一秒就被江如练的犬齿抵住。

  如此近的距离,江如练能感受到脆弱皮肤下奔涌的血脉、怀里温热的身躯。

  她“挟持”了她的爱人,只为感受鲜活的生命。

  散乱的头发挡住了她的侧脸,看不清表情:“我看见卿卿死了,死在我面前。”

  白负雪不动声色地施术,身形如水如雾,就快要消失。

  卿浅却收起剑,略微艰难地抬手,摸摸江如练的头。

  “我在这里。”她安慰道。

  江如练的手愈发收紧,声线都是颤的:“万一我判断错了怎么办?万一那是真的怎么办!”

  她真的怕惨了。

  怕多年等候化为徒劳,怕求而不得、得而复失。

  如果真有意外,她会连自己都恨。

  凤凰火点燃周遭的灵气,原本快要隐去的水雾被这一烫,又重新凝结出白负雪的身形。

  黑色的斗篷被烧毁了大半,看起来有点狼狈。

  江如练松开卿浅,从火焰中拔刀,执拗地盯着自己的猎物:“我要杀了她。”

  白负雪抬手,挡住不知何时窜到自己身边来的凤凰火。

  顺便捞起一箱的灵石,接下迎面劈来的刀。

  灵石噼里啪啦碎了满地,赶过来的裴晏晏看见这一幕心都在滴血。

  这两只妖打得难舍难分,才躲过一劫的灵草终究难逃一死、灵器更是不用心疼地往上顶,反正不是白负雪自己的。

  她边挡边往外撤,眼底映不出火光,只有望不见底的深谭。

  就算手臂被刀划开道口子,也一声不吭。

  江如练更不用说,招招致命,火焰已经清空了方圆百米的东西。

  光看表象,根本分不清谁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唯一看上去能沟通的人安静地望着,还有闲心躲避乱飞的流火,免得弄脏江如练给她的羽衣。

  裴晏晏几度欲言又止。

  卿浅捂着脖子上的牙印,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拦不住她。”

  也不太想拦。

  小掌门只能重重叹气,她习惯了把江如练当不太正经的前辈、可靠的朋友。

  以至于忘了,凤凰这一族这么强大还能把种族折腾到灭绝,多少是因为带了点疯病。

  比如现在,凤凰火爆燃,炸飞了停云山自家的物资。

  当事人并不在乎,眨眼追出百米,卿浅也径直跟了上去。

  白负雪似乎让开了人多的营地,连出招都是收着的,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就在这一跑一追之间,寒涧越来越近。

  江如练出招快得只见残影,接招的白负雪手不太稳,心态却稳得很,还有心思问话。

  “你要毁了这阵?”

  回应她的是一声嗤笑。

  要不是先前取丹给卿浅导致实力下降,白负雪根本撑不到这时候。

  寒涧的阵纹在激烈的打斗中闪烁个不停,山崖上的巨石摇摇欲坠。

  白负雪看准时机挥出黑火,看样子是想把阵纹毁掉。

  江如练咬牙切齿,还是调转灵气去拦那道黑火。

  就是这一犹疑,白负雪的走位骤然改变,出现在卿浅身前。

  她的目标不是法阵,而是卿浅!

  江如练回身,以最快的速度追上去。

  尖爪已近,卿浅却不闪不避,从衣兜里摸出把白色折扇,轻轻往寒涧一抛——

  白负雪猛地停步。

  折扇从她眼前掠过,一伸手就能抓到,江如练的刀却也至心口。

  在折扇和性命之间,白负雪选择了前者。

  于是刀锋洞穿骨肉,带出的血落滴落在白扇上,红得刺眼。

  江如练不是废话多的妖,何况刚才的变故把她吓出身冷汗,上去就要再补一刀。

  “凤凰。”是白云歇的声音。

  江如练不为所动。

  这一路打下来,她脸侧还沾着不知道谁的血,刀架在了白负雪的脖颈上。

  “我说过,我们之间并没有两清。”

  一声叹息,白云歇再次道:“看在我快死了的份上。”

  江如练磨了磨牙,收好刀后也不管别人怎么看,气呼呼地去牵卿浅的手。

  折扇缓缓展开,一缕烟雾飘出,幻化出白云歇的身形。

  白衣袅袅,仿佛天光照彻,在几百年前或许也是谁的白月光。

  那双死寂的黑眸第一次有了色彩,嘴唇翕动几下,声音有些许嘶哑。

  “你终于肯见我了。”

  白云歇揉了揉太阳穴,看起来很无奈。

  “我说过,做完那些事我放你自由,如果再伤人我会亲手取你性命。现在这局面......”

  白负雪再也维持不住表面上的平静,手往前够却扑了个空。

  那些云雾从她指缝间溜走,无论如何都抓不住。

  她手足无措,如仓惶失了家的小狗,尽可能地想要去解释。

  “如果真的魂飞魄散了,你连来世都不会有!只有拿到木心——”

  话音被白云歇笑着打断:“负雪,人间来此一趟便够了,我没什么可牵挂的。”

  说得很明白,她不想活。

  白负雪一愣,随后平静下来了,面朝着眼前人沉默了良久。

  久到月落天边,太阳慢慢爬上来。

  她突然眉眼弯弯,也笑起来,像寻常朋友那样调侃:“白云歇,当真无情。”

  江如练皱眉,随即喊出声:“她是想......”

  没来得及,那只祸斗摸出本笔记往空中一抛,自己闭上了眼睛、张开双臂,无犹疑地往身后的寒涧倒去。

  大风起,风沙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江如练连忙把卿浅按进怀里,自己正大光明地看。

  阵纹剧烈地闪烁着,有红光在石壁上游走,填满缺失的那一部分。

  随后就悄无声息地黯淡下去了,再没了动静。

  她的献祭不绚丽,更谈不上轰轰烈烈。

  但这大概是一天中最温柔的时候,云停风止,滚滚红霞就铺满了天。

  散落的纸张纷纷扬扬地落下,卿浅扒拉开江如练的手,随意地捡起一张。

  上头的字迹先是整齐清晰:

  “永安年七月。和白云歇一起去青州约老友叙旧。”

  “和白玉歇去了安城买酒。”

  “和白云歇去衡山捉妖。”

  随后逐渐变得潦草,难以辨认:

  “承平年七月。去青州。”

  “重过安城。”

  “……”

  “去青州。”

  “安城没什么变化。”

  卿浅算了算时间,这个时候白云歇已经“死”了。

  她的契妖却仍循着往日光阴,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之前的事。

  江如练探过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毫不留情地吐槽:“或许她就是故意的。”

  故意给白云歇看这些。

  她也好奇,抬头去瞧白云歇的反应。

  那人凝眸伫立,无喜无悲,脚边满地白纸。

  倏尔喃喃自语:“天气真好,不如去喝酒吧?”

  *

  危机解决,所有人都一脸懵的被劝回了。

  枯死的胡杨木下摆起酒桌,裴晏晏送上了一壶上好的“醉浮生”。

  临走前她还不忘问:“前辈,上次说过的,裘唐这件事到底要如何处理。”

  江如练简单粗暴地推掉自己面前的酒杯,换上茶。

  她随意道:“说他幡然醒悟,以身祭阵救国救民总行了吧?”

  “不,”卿浅果断拒绝,重新交代:“你去把前因后果如实传达,裘唐如何陷害凤凰的,又是怎么死的。”

  裴晏晏拧着眉有些为难:“可是如果前辈被怪罪......”

  “那我就带她走。”卿浅淡然道。

  她端起酒杯啜了口,余光正好瞥见那只凤凰。

  傻乎乎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去了。

  江如练心满意足:“照卿卿说的做。”

  等裴晏晏走了,这个地方也就只剩下她们三人。

  不等江如练开口,白云歇便抢答道:“你不必问我悔不悔,是非在己,毁誉由人,得失不论。”

  她说这话时旧制的衣袖随风飘飘,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滋味。

  江如练嘴角抽抽,很想骂句臭不要脸,谁要问你这个了?

  她扫了眼酒桌,算上她和卿浅,整整齐齐共八只酒杯。

  “怎么多摆五只?”

  白云歇知道她是明知故问,挨个给空杯斟满。

  “昔年亲友俱在,我与她们在此地推杯换盏,少年人不知愁,更不知天高地厚,竟妄想一己之力镇压邪魔。”

  她举起自己的杯子,往寒涧的方向遥遥一敬,语气自嘲。

  “千年百年,倘若真的有酆都鬼域,我那些旧友们应该还是当年模样。而我已经垂垂老矣了。”

  “在忘川河边与她们相见时,我要怎么描述现在这个世界呢。”

  江如练“啧”了声,对于眼前这个人,她实在没办法评价,这场酒喝得也别扭。

  个中滋味掺杂在一起,难以言说。

  卿浅看出了她的不适应,在桌子底下扯扯她的衣服:“我们走吧。”

  白云歇没留,笑着摆摆手,又给自己斟了杯。

  她俩没走出多远,就听“咣当”一声脆响。

  江如练回头,白瓷酒杯碎了满地,而方才举杯的人已经不见了。

  沙漠以西,云间的昆仑山如此明晰。

  她和卿浅很有默契,都没提回去的事情。就这样手牵着手,没有目的地瞎逛。

  不知是哪里的风铃响了几声,江如练蓦然有些恍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卿浅也停下来,回眸望她:“怎么了?”

  这画面太过熟悉,江如练曾见过无数次。

  在昆仑纯白的神木下,在青萝峰的小屋前,在喧闹的长街夜市里。

  在千年前的过去,也在此时此刻。

  大地已经换了模样,卿浅身上的广袖白衣也换了轻简的衬衫。

  可她的眼神一如既往,从未改变。

  心脏跳快,一股酸涩涌上喉咙,江如练快步走上前拉着卿浅的衣袖不放。

  她委屈得不行:“我昨天晚上真的很怕,怕卿卿丢下我。”

  小鸟把头埋进了卿浅的肩窝里,触目所及是一片雪白。

  哦,还有自己咬出来的、淡淡的牙印。

  江如练心虚地吸了口气,尝试转移话题:“如果师姐死了,我会比白负雪更疯。”

  卿浅抿了抿唇,尚还能平静地叙述。

  “在遇见你前,长生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同样的事做多了、同样的景看遍了,就会觉得无趣。”

  “北溟海的风吹不到昆仑,落日的虞渊离此万万里,我触摸不到碧落更无法穷尽黄泉。”

  她是棵被时间抛弃的树,困于昆仑一隅。

  卿浅回抱住江如练,语调却带上了不可察觉的颤:“直到那时你落在我的树枝上,漫长的光阴才被赋予了价值。”

  在看见白负雪献祭时再一次加重了这一认知。

  “所以我很庆幸,能与你携手走到时间的尽头。”

  江如练听得眼睛都忘了眨。

  本来只是想骗卿浅的安慰和抱抱,谁知能听见这样的衷情。

  真挚到一颗心都能被融化了,再重新裹上蜜糖、暖呼呼地跳动着。

  她偏头,吧唧一口亲上卿浅的耳朵:“好认真,想亲亲。”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被骗了,卿浅垂下眼帘,恼羞成怒地推开江如练。

  江如练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比春光更明媚:“我们去蓬莱旅游吧。”

  像是受到感染,卿浅也牵了牵嘴角:“然后呢?”

  “先看日出和海,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想。”

  她还要和卿浅在一起好久好久,可以慢慢想。

  值得庆幸的是,凤凰找到了可供她栖息一生树。

  天地为媒、光阴作契,此后百年千年,再也不会分开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