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嘘,不要出声>第三十三章 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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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秋雨一场寒。

  雨从春天稀稀拉拉下到了秋天,少有连续几天干爽的日子。

  新市长就是在这个潮湿的雨季走马上任的。相比同级干部,赵市长异常年轻,听说是上边的重点培养对象,派到燕海镀层金再继续往上提。

  今天赵市长请燕海各大企业负责人和和气气喝茶,茶喝完,一群叱咤风云的老板团团挤在金碧辉煌的大楼飞檐下躲雨等车,一时间人声鼎沸。

  霍少德慢悠悠走出来,瞧见了坐在大厅角落里正和钟秦说话的江名仁,离近了听出来他们正在说隔壁公司挖墙角,企图把蔡双双挖走但没成功的事儿。

  江总受宠若惊,深刻反思了平时压榨蔡双双的资本家行为,并向钟秦请教究竟该给蔡老板升职、加薪、分房、休假、还是介绍女朋友。

  霍少德上前两步正要打招呼,就见蔡双双风风火火地飞进来插队,路过他时还礼数周全地喊了声“霍少爷好”,然后对钟秦说道:“我选最后一个,请您介绍富婆给我谢谢。”

  他说完立刻对江名仁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从厕所出来碰巧听到赵市长正在跟电信老板聊投资5个小目标研究芯片的事情,我觉得您可以参与一下。”

  那一刻,江名仁那种自己是生产队御用驴的错觉又回来了,征求地看向钟秦:你就让他这么使唤我?

  钟秦:“听双双的。”

  有钟秦撑腰的蔡双双无所畏惧,用请老佛爷的手势架走了他们生产队的驴,并且下达了“请老板一定为公司拿下这笔投资”的指示。

  霍少德和钟秦冷眼旁观,不约而同明白了蔡双双不跳槽的另一大原因。

  门外雨越落越密,大厅里人越聚越多,交谈声欢笑声此起彼伏,热闹得像个聚会。男男女女三两结对,或客套着许久不见别来无恙,或激烈讨论着生意和股价,或凑出一群五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作势慨叹柴米油盐。

  霍少德远观着人群,想起某人随口说的,这世界并不在乎个体的离去,就像时间毫不在乎蚂蚁的生死,离了谁地球都照样转。

  钟秦在斟酌如何与霍少德寒暄,眼见霍少德两鬓白发又明显多了,神态淡漠疏离得像在观看另一个平行世界,挂在脸上的笑容就只剩一层礼貌的表皮。他还是开口打断了霍少德无时不在的沉思:“最近有新线索吗?”

  霍少德依旧垂着眸,摇头。

  “上周江哥收到了一笔钱。”钟秦的话瞬间提起了霍少德的精神:“是李江打来的二三季度提成。”

  “为什么?”军火与江名仁无关了才对。

  “李江签了协议,五年内将利润的5%拿出来给江哥,作为收下公司的报答。”钟秦叹了口气。

  这个协议和谁签的不言而喻。江名仁给卜然的钱,卜然不但自己一分不花,全付给了霍少德,还想出办法赚回来“还”江名仁。楚河汉界划得一清二楚,仿佛揪着俩人的耳朵说:“你们看,谁的我也不欠。”

  此举更啪啪抽江名仁的脸,就差喊出来“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

  “所以上周你哥进医院是因为这事?”霍少德诧异地总结。

  钟秦无奈点头:“纯纯的急气攻心。”

  霍少德一时失语。

  论起杀人诛心,某个人真的炉火纯青。

  接他的车来了,霍少德本来还要回老宅去,突然想起刚刚新市长提起开发角码头的打算,来私下征询他和江名仁的意见。显然有本地人给新市长做军师,告知了那起爆炸案的遇难者与他俩有关。

  可他还能有什么意见,过去这半年里,他已经将破破烂烂的角码头一点点挖空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他直到最后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找到。

  这算坏消息?还是好消息?

  但谁也没胆量向他提半句放弃的话。就算霍少德继续发疯掘地三尺或者打围栏抽干周围海水,也没人敢直接拦他。反正给钱的是大爷,施工队给谁干活不是干。

  “去工地。”霍少德想最后再去那里转一圈。

  曾经被火海吞没的废弃码头,如今只余一块焦黑泥泞的平地,放眼望去,空荡荡、冷清清,一览无余。

  寒风吹过,只有呼啸掠地的声响。

  霍少德告诉施工队明天竣工借款,现在可以下班了,逆着人群撑着黑伞走向昏沉阴森的海边,却没想看到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姑娘。

  他想了很久才从挤满各种事务的思绪里拔出关于小姑娘的记忆:“今天没课吗?”

  苏思雯一抬头,白皙的脸上满是泪水,见到霍少德的样子先愣了一下,嗓子已经哭哑了:“你找到师弟了吗?”

  “没有。”

  透明的小伞在风中摇摇欲坠,姑娘闻言眼泪又啪嗒啪嗒地掉:“你还会继续找的对不对?”

  霍少德没出声。

  “你不要放弃!”

  “没放弃。”霍少德答复得很干脆。

  “那你……”

  “如果我有一秒放弃的念头,他肯定就不回来了。”霍少德见苏思雯看他的目光和钟秦很像,似乎在替他悲伤,很浅地笑了一下,眼尾的皱纹如水波涟漪一闪而过:“我会找到他的。”语气是无由来的坚定。

  两人一起在斜风细雨中望向破碎的海面,视线最远只能望及百米,再往前只剩雾蒙蒙的一片未知之地。

  “师弟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我第一次见到他是社团招新晚会上。”苏思雯直觉身旁这个沉默萧索的男人现在需要这些,吸吸鼻子开始回忆:“街舞社很惹眼,所有女生跳男团舞,男生跳女团爵士,师弟本来是新生,但你想想他那张脸,马上被师兄拉去充门面了,戴着口罩跳《卡门》一战成名。”

  霍少德忍不住靠近,微微侧头,听得专注而认真。

  “后来打听到是小我一届的师弟,我就想办法选修同样的课。说起来师弟选课简直漫无目的,文学地理哲学艺术法律,四处挖坑上课,每次慢悠悠踩点到,随便坐在哪里都听得很认真,仰着头目光灼灼听讲的样子很乖。”

  是的,一定很乖。

  苏思雯看着霍少德的笑容哽了一下,加快了语速:“如果你叫师弟帮忙,大部分时候他都会认真考虑之后笑着答应你,给你一种,他一定会守承诺的可靠感。师弟笑起来很好看对不对?总让人忍不住盯着他的眼睛看,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师弟的嘴唇也很红,粉嘟嘟的红……”

  苏思雯精心挑选出蒙着欢乐滤镜的回忆,讲述着那个霍少德没见过的卜然,讲卜然命克真空泵,赶上哪个泵哪个就泄露,两次都买了新的,于是被其他实验室拉去给用了快十年的老泵挨个“开光”,最后成功让学院换了一批新货;讲有个师兄在公共浴室挂浴帘时不小心蹬翻凳子,被卜然误当作自杀,喊来了整个楼层的人帮忙按住师兄,导致师兄穿着磨到半透加破洞走光也舍不得丢的低腰三角裤“寻死觅活”的事迹传遍大江南北,于是卜然不得不答应过年帮师兄盯实验室作为补偿……

  苏思雯讲到这里,唇角提起又慢慢落下,鼻头酸得难受,凌乱的发丝抹去了最后一丝笑意。

  “你还很年轻。”霍少德尝试安慰小姑娘:“以后还会遇到很多人。”

  “说得好像你很老一样。”苏思雯翻了个白眼,没有半点被拆穿心思的窘迫:“你不就比我们大五六岁……不对,现在看起来像大十多岁的了。”

  这人都好意思跟年轻貌美小姑娘抢男人了,她当然好意思承认自己的暗恋。苏思雯重新背好书包,走之前转向霍少德:“我知道人应该往前看,你别这样劝我,我也不这样劝你,时间会抹平一切,但抹不掉当下……所以,如果他回来了,请转告我一声。”

  霍少德点了下头,嘱咐司机送小姑娘回家,自己一会儿打车回去。

  雨继续悄悄地下,落在伞面寂静无声。

  码头上铺天盖地的火药味与焦浓味早已被冲刷殆尽,黑水汇成溪流流淌在脚边。无家可归的灰老鼠炸着打湿的毛四处乱窜却找不到一处可躲雨的墙角。

  记得那天傍晚的雨很大,比现在要大得多。

  四面八方皆是一片混乱。

  残余的爆炸声、不绝的坍塌声、水枪的喷射声在前,尖锐的警笛声、嘈杂的议论声在后。

  暴雨也压不住冲天的火光,他与江名仁呆立在火场前愣怔到失语,与折返后哭天呛地的女人形成鲜明对比。

  “我孩子在里面!孩子在里面没出来!消防员您救救我孩子……”

  孟娴又踉跄跑来抓江名仁的衣袖,腿软得往下跪,眼神恍惚找不到焦距:“你救救然然,再救他一次!然然还在里面,他最后还叫我们快走,让我们有多远走多……”

  江名仁突然恶狠狠捂住了孟娴的嘴,掐着孟娴肩膀的手青筋直露,让她回过神来。他双眼通红爆满血丝,压低的声音嘶哑至极:“闭嘴,把卜然最后两句话忘掉知道吗?他是被绑架来的,最后的话只是要和你们断绝关系而已,明不明白!”

  孟娴如梦惊醒,懵懂却确信地点头,不再出声。

  尾随江名仁和霍少德赶来的刑警已经接管了现场,绑架者和几个保镖从火场边缘被先后抬出来,送去医院就近救治,竟全都捡回了半条命,一醒来就开始狗咬狗,大骂赵万晟引爆炸弹。

  也有个别人提出,可能是人质引爆的炸弹。

  就是绑架案里那个唯一失踪了的受害者。

  天上牛毛细雨下个不停,地下搜救工作也一刻未停。无数双雨靴昼夜不停进出那片土地,24小时过去了,黄金72小时也过去了,接着一小时一小时地等,最后一周一周地也熬过去了。私人搜救团队换了一批又一批,在残垣断壁中继续毫无希望地寻找蛛丝马迹。

  江名仁终于第一次公开承认卜然是他的亲弟弟,大声“发飙”让警察给个公道,凭什么绑架犯在医院好吃好喝伺候着,被绑架的小孩却下落未卜。

  “欺负我弟弟失踪了说不了话吗!脏水往一个没办法说话的人身上泼!他一个老老实实的大学生,才刚做完手术出院一个月啊,他没了一半肺,路都走不远,被他们绑来这里拷住了手,你们居然污蔑他杀人!”

  说是失踪,但所有人都知道意味着什么。

  江名仁满脸涨红,字字泣血,眼泪从裂开的眼角往下淌:“炸弹是赵万晟买的,引爆器是赵万晟攥在手里,引爆按钮的指纹是赵万晟的,你们居然,居然还……我就问一个问题,我弟弟在哪?把我弟弟还回来!”

  跑来工地做笔录的警察再次悻悻而归,钟秦送完客却找不到江名仁人了,霍少德站在吊车旁边,指了指集装箱后面一个无人的角落。

  方才还演得以假乱真的江名仁正站在那里,撑着墙的手上拿着眼镜,另一只手捂着脸,脊背被无形的重力压得越弯越低,整个人抖若筛糠。钟秦眼眶一红,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上前把人搂进了怀里。

  几方势力拉扯四个月,赵万晟最终被判了死缓,但不得减刑假释。

  可是那个人,始终没有回来。

  工地几乎成了霍少德的家,苦守着最后一丝侥幸,像于寒冬中抱着最后一根潮湿的柴火,没人忍心夺走它。

  但如今,连这里都要开发了……

  最后一次,霍少德沿着海岸线慢慢走,听浪声驱赶他回家。

  “你迷路了吗?”背后有一个疑惑的少年音响起。

  霍少德回头,一恍惚,黑伞偏移,雨打湿了肩头。他现在除了少年鼻梁上那颗红色的小痣,什么都看不到。

  “你迷路了吗?”少年又重复了一遍,走上前。

  他光着脚,脖子里却挂着一双洁白的巴黎世家加绒运动鞋,看上去对它们宝贝得紧。

  “你的鞋!”霍少德突然激动地弯腰抓住少年的鞋子:“鞋是哪来的?这是谁的?谁给你的吗!”

  少年警惕后仰,双手夺回鞋子:“我捡的。”

  霍少德仔细观察这双鞋。那时候卜然住进他家,几乎什么行李都没有,所有东西都要新置办,有天他做完家务闲来无事就给这双新鞋系了个复杂的鞋带。

  他此刻的表情似痴似癫又似恐惧到极点,立刻放手示意自己无害,拼命克制语气:“小朋友你在哪里捡到鞋子的?哪天捡的?还捡到别的了吗?”

  少年记得很清楚:“爆炸那天在海里捡的,鞋顺着水飘到我家门口,我捡到就是我的!”

  “是,是,是你的……”霍少德欣喜若狂,漆黑的眸底燃烧着冰蓝火焰,再次望向波涛汹涌的海面,透支的希望充盈到几乎从胸腔里溢出来。

  这说明什么?说明至少在主动脱下鞋的那一刻,卜然还是有意识的,无论是在跳海前,或是跳海后脱的。

  陆地上一直毫无收获,他们也推测过卜然掉进海里的可能性,所以只要流域内海警通知发现了无名尸体,霍少德都会第一时间赶过去,反复在认领现场做心理建设,再一次次感谢上天仁慈。

  而此时此刻,他从未如此真实地感受到命运的眷顾。

  尽管他无法想象卜然凭那具身体如何在海里坚持下去,也不敢稍微去想卜然肚子里的东西到了何种情况,但仅凭今天的发现,他就又有充分的理由说服自己找下去。

  霍少德立刻给江名仁打电话,一脚深一脚浅地向路边走,拦下出租车向公寓驶去。

  时隔半年,他第一次有勇气回到这里。

  将沾满灰黑的外套和脏鞋脱在门外,用手帕擦净掌心,一身干净地缓缓推开家门。

  一切还保持着那天他们一起出门的样子。

  茶几上的砂糖橘变成了石头一样的橘子干,熟过头的苹果香气飘散在整间屋子里,又抵不过厨房飘来的阵阵腥臭——他才记起,原本那天晚上打算给卜然做三虾面,提前剥好了两百多只小虾放在冷藏室。

  沙发背上,卜然匆忙换下来的睡衣凌乱地搭着,桌角的空零食袋也没有随手扔进垃圾桶。

  经过近一月的朝夕相处,霍少德总算看明白了,卜然爱干净,是爱把自己收拾干净,对于家里的脏乱能做到字面意义上的视而不见,随处刨个窝就能睡,最多每天睡觉前收拾一次卫生。

  不过这没什么,他与卜然同居的意义并不在于把对方变成一个保姆。

  霍少德重新把家收拾干净,准备随时迎接卜然的归来,怎么能让卜然没了落脚的家呢?

  忙活到十一点多,霍少德又开始整理书房里的书堆,下单了所有新发行的下册。

  深夜三点,霍少德整理好了衣柜,给卜然下单了四个季节的新衣服,以备他随时回来都有适合的衣服穿。

  深夜四点半,霍少德把烘好的磨毛四件套重新铺好,抻平每一道褶皱,漆黑被面平整得像一潭死水。

  然后枯坐在床脚,再次等待黎明的到来,沉默地对抗着无处不在的回忆的重量。

  雨打窗棱沙沙沙沙。

  如笔尖在纸面一笔一划掠过,在天地间写满了思念,写到太阳再一次照常升起。

  依旧是要正常上班的,还有很多人需要他投入工作。

  霍少德打开衣柜换衣服,找领夹时错拉开了最下层的抽屉,见到那个藏了许久的戒指盒子,停顿几秒还是打开盒子看了一眼,却猛地楞在当场。

  一对素环,只剩了一只!

  小尺寸的那只不见了……

  心脏疯狂跳动起来,几乎要从喉咙口冲出来。霍少德跪下翻找四周,以确认是否错将指环掉在了别处,这时在衣柜底突兀地发现了一本小说,随手翻了一下,无数张熟悉的纸片像纷飞大雪悠悠飘落。

  【邢以愆】【带你去吃好吃的】

  【承认你勾引我了?】

  【只要你开口,我一定全力做到】

  【潜水】【约会】

  【早安】【晚安】

  【明天见】【晚安。】

  翻到最后一页,两根挨在一起的头发掉了下来,落在脚边。

  一黑一白、一长一短。

  是那天早上卜然拔了一根他的白发夹在书里,后来又放了一根自己的在旁边。

  ——所以你也是想与我共白头的对吗?

  那求求你回来吧。

  卜然,我好想你……

  视线模糊成一片闪光的色块,霍少德最终跪服在求而不得的爱情前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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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虐怡情,已经虐完啦,下章就回归搞笑,甜甜甜+车车车。

  下章结局,这周末一定了结了这篇文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