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无山无树>第59章 59 老头

  

  呼啸而过的风声像鬼在哭,笔直的路上只有一辆车在行驶。头顶的乌云已经积得很厚了,天气预报中说一个小时后这片地区会有大雨。

  崔文树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

  耳朵里传来一段音乐,是他不喜欢的类型,只想醒来把它关掉。刚一睁开眼就看见头顶的崔靖山,原来他是倒在他大腿上睡着的。他的父亲正看向窗外,嘴角有些下垂,就像窗外的乌云。他不愿意说话打扰他,因为想安静地看他一会儿。

  正在开车的黎耀咳嗽了一声,崔靖山回过神,低下头检查他的情况,他正好对上父亲的眼神。

  像是一只小鸟砸在冰面上,水底游的小鱼撕开了一条裂缝。

  他有些讨厌黎耀了,因为把他和崔靖山来之不易的安稳打破了。他没办法再装睡,于是从崔靖山的大腿上坐起来。可是他无话可说,在安静的车厢里,连呼吸也放轻了。

  别注意到我,别问我任何事,就当我死了。他想。

  没人说话,崔靖山也不说话。崔文树用余光瞥到他的父亲,正望向窗外,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他放心了,也扭头看向窗外。窗外的风景很无聊,走不出的大山,环环绕绕,没有人烟的模样。

  会把他带去哪里呢?那个地方就是他和崔明瑞做伴的地方吗?

  车开了接近半个小时后在一个山坳里停下,天早已经黑了。马路旁是一片小草场,草生得很茂盛,长到了人腰的位置。有一条小路延伸进草场,很远的地方,有一所茅屋,只有一盏微弱的灯挂在门前。

  雨慢慢下起来,微弱的灯光若隐若现,像海上的船灯,随时都会飘走。

  崔靖山打开门下了车,崔文树不想下车,但男人却绕到了他这一侧,给他打开了车门。

  “下车。”

  “你要在这里把我解决了吗?”

  他的话没被理会,被强行带下车后,他听见崔靖山告诉黎耀在原地等他,然后男人就抓着他的手走向了通向茅屋的泥泞小路。

  外面很冷,比市区冷上五度,他紧迫地把衣服裹紧了。

  他不愿意跟崔靖山走,狠狠捶打父亲的背,但父亲压根不理他,大步向前,不管他跟不跟得上。茂盛的草增加了行进的阻力,他几次差点摔倒,崔靖山并不扶他,只是拖拽着他前行。摔过几次后他也不再诉苦,摔倒了就爬几步再站起来,走到后面逐渐跟上了崔靖山的步伐。

  雨下大了些,砸在身上有了声响。茅草屋的灯似乎还在很远的地方,崔文树有些累了,呼吸急促起来。

  “你究竟要把我带去哪里?”

  “不说话能更好地节省体力。”

  他觉得心底有颗种子,种子上有块石头,种子想要破土而出,石头死死压着,“我就是要说,我怕我死了就没机会说了。”

  风又冷又涩,雨又重又钝,他不能再憋着了,要把自己为崔靖山做的事全部说出来。

  “崔明瑞消失的事是我做的。他在你生日第二天来你卧室的时候撞见我在你床上,发现我身上的吻痕,知道了我们的事,我为了让他闭嘴用你房间的花瓶把他敲晕了,然后我让李名科用货车把他载去了老房子,把他关在那里。为了威胁他,我上了他,录了像。”

  “你在说什么疯话?”

  草越来越深,像力气很小的女性扇在他的脸上,但什么也阻挡不了他的步伐。在黑夜里,他步步走得坚实,紧紧跟着崔靖山的步伐,丝毫没发现崔靖山已经没有牵着他的手了。

  “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你把我变成怪物,然后又不要我了!你的心里只有崔明瑞,你恨不得跟他一起去死了!”

  说完这段他更累了,停在原地休息了十秒,但走在他前面的崔靖山并没有停下,传来一声嗤笑。

  “你终于明白……”

  明白什么?

  话被雨声覆盖,他听不清楚,又央求崔靖山再说一遍,可崔靖山不肯说。

  “你再说一遍,明白什么……”

  忽然,他的父亲转过身,吻上他的嘴唇,狠狠在他嘴皮上咬了一口。

  又走了,崔靖山吻完他又不回头地前进着。

  他连扑带爬地跟上崔靖山,想问更多的事,但慢慢发现眼前越来越明亮,他和崔靖山已经走到了那间茅草屋前面。

  “到了。”

  话一说完,他就被崔靖山牵着手走到门边。他没防备,被父亲用锁链锁在了门把手上。崔靖山把钥匙放在一边的窗台上后,倒回来敲了一下门。门没开,崔靖山也没再敲。

  崔靖山慢慢走进雨里,十分决绝,于是他心里有了十二分的怒火,想把父亲连肉带骨头一起焚了,“你去哪儿!你要把我扔在这里了吗!”

  “对。”崔靖山对他说完就走进雨里。

  他再也喊不出来一个字,只能看着崔靖山走进雨里,走进草里,离他越来越远。

  “回来!不要把我扔下啊!”

  他手上的铁链很短,短到只有半米,只能在门打开的范围内活动。他气愤地猛敲木门,希望屋内的人出来替他解开锁。

  不要,不要扔下他,他为父亲做了那么多事,父亲怎么可以抛弃他呢?

  没一会儿,门内传来脚步声。门打开后,是一个老头,浓密的胡须盖住他的嘴唇,混浊的眼珠比他头顶的油灯还昏暗。老头穿得像个猎户,手上端着一把猎枪。

  他被吓得不敢说话,甚至连表情也做不出来。因为老头的眼下有一道疤痕,样子看起十分凶狠。老头走到门廊下,朝远处看去,端起猎枪朝崔靖山刚刚离去的的方向瞄准,手指扣在扳机上,右眼对准了瞄准镜。

  “不要!”

  他话音一落,感觉到短暂的失聪,不论是雨声还是老头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了。看着冒烟的枪头,他后知后觉刚才那一下是老头放了枪。

  “你是谁?”老头的声音像生锈的铜管里进入狂风,粗哑难听。

  他呆呆看着老头,咽了一口口水,不巧舔到嘴角的鲜血,想到崔靖山刚刚吻他的那一下,笑着说道:“崔文树。”

  “你把他杀了吗?”他跟着老头进屋,环视这个原始的家。

  他很想在老头给他解下铁链的那一刻跑出去,但又忌惮老头手里的那把枪。他不知道崔靖山怎么样了,死和活,都不是他能掌握的。

  “不光是他,你也要被我杀掉。”老头哈哈大笑起来。崔文树并不觉得有趣,自从进了老头的屋他就不停地颤抖,湿衣服快要把他整个人的热量夺走了。

  老头的房间内生着火,他迫不及待走到火边烤火,没人驱赶他。烤了很久衣服都烤不干,他有点打瞌睡,但老头早已躺在床上,他不知道自己睡在哪里,于是只能在火堆前打盹。

  好几次,他的脸差点掉进火里面去。

  “睡吧,一头栽进火里脸皮都给你烫烂咯。”老头说完又哈哈大笑。崔文树太困了,看见一旁地上的一块软垫走过去蜷缩在上面。

  “那是狗睡的地方,你睡了它可没地方睡。”

  “我换个地方睡。”

  老头又嘀咕了一句。

  崔文树听不懂老头的语言,他有时说得很含糊,有时又说得很清楚,但大多数时候他都听不太清。他畏惧老头,所以总是恭恭敬敬的,哪怕听不懂也频频点头。

  在狗窝的旁边,他找到一小块干净的地方,穿着湿湿的衣服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之后崔文树觉得全身都痛,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干透了,估计湿气都进骨头里了。老头不在房间里,他提起沉重的四肢走到屋外,发现老头正和狗玩。

  老头把骨头扔进草丛里,狗再给他捡回来。玩了很多次,狗每次都找对了位置。

  崔文树坐在门口,静静看着他们玩。

  老头斜眼瞥到他,冷冷地说道:“厨房里有碗昨天剩的小米粥。”

  他也不管是昨天还是前天的,只要有得吃就行。他去厨房找到小米粥,没几下就喝光了。

  喝完后他走到外面想跟老头道个谢,刚一靠近老头,就被老头用铁链栓住了。老头将他锁住后,独自带着狗走进草里。

  过了一会儿,一阵狗吠响起,四下无人,草丛在动,崔文树以为是老头和狗回来了,结果出来的却是一个牵着狗的年轻男人。

  他有些尴尬,因为他现在还戴着铁链,不明真相的人或许会误会他是个疯子或者罪犯,但男人没说话,只是痴痴地看着他。

  “我不是疯子,你别害怕。”

  男人围着崔文树走了一圈,然后停在他面前,口齿不清道:“我帮你……”

  原来男人是个傻子,崔文树想。他凑近了傻子,听傻子话里的意思是要给他解开铁链。

  “好啊!好啊!”崔文树立马给傻子指出钥匙放在哪儿,叫他去拿。

  傻子走过去刚想拿起钥匙,老头就和狗从草里冒出来,抄起一根棍子就把傻子赶走了。“妈的!坏我大事。”老头朝傻子离开的方向扔了块石头,砸得人“嗷”的叫了一声。

  崔文树瑟瑟发抖,一句话不敢说。老头没管他,依旧把他拴在门外,自己进了房间里喝茶。崔文树纵使心里有怨言也不敢发泄,就呆呆地坐在门口望着走不出去的草场。

  他想到崔靖山,想到崔明瑞,想到李彦萱,每个人都想了一遍,最后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时候,他觉得他的人生就像一块烂瓦片,被扔进井里,一直在下沉,周围越来越黑,不久就要触底了。

  过了一会儿,老头端着茶走出来,问崔文树喝不喝,崔文树点头。喝下去后,觉得味道不太好,便不喝了,没想到老头被他这一行为给逗笑了。

  “不喜欢喝?”老头搁下杯子,坐在另一把椅子上,正对着崔文树。

  “不是不喜欢,是只因为喝过味道更好的。”

  “呵呵,还挺挑,你哪儿知道什么叫做好。”

  崔文树不想惹老头生气,于是没再聊这个话题。他觉得精神有些萎靡,身体有些发烫,便问老头有没有药。

  “你哪儿不舒服?”

  “我有点发烧,心脏跳得有些快。”

  老头摸上崔文树的额头,不胜其烦地摇了摇头,道:“大惊小怪的,没药吃。”

  “可我觉得身体很热,浑身上下都痛,我昨晚根本没睡着,你打呼,狗也打呼,我快崩溃了。”

  “这就崩溃啦?”

  或许是看着他要死不活的样子,老头给他把铁链解开了,拽着他的手走进草丛中。

  崔文树跟着老头一直走,不知走了多远,他觉得腿已经软了,但老头还是健步如飞。他不敢对他说一个“不”字,比面对崔靖山时更加懦弱。

  终于,老头站住了脚。前面是一条小溪,只有一人宽,小溪里面的水从山上流下来,十分清澈。

  崔文树不知道老头什么意思,但他想喝水,于是蹲在溪边用手捧着水喝起来。溪水很凉,喝了一口他就没再喝了。

  “下去洗个澡吧,洗个澡感冒就好了。”

  老头说完,一脚把崔文树踢进水里。崔文树在水里冷得发抖,想上岸,但老头却用猎枪抵住了他的额头。枪头似乎还有硝烟味,他一动不敢动,比溪里的石头更沉稳。

  “敢上岸,就一枪崩了你。”

  “我不上去。”

  他乖乖回到水里,眼巴巴地看着老头。老头收了猎枪,坐在岸边,点起叶子烟。

  “衣服脱了洗。”

  猎枪就摆在老头的身边,崔文树害怕老头顺手拿起来就崩了他,于是很干脆地把衣服脱了。在冰冷刺骨的溪里洗澡令他觉得刺激,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上大脑,没一会儿竟然觉得不冷了。

  老头全程没看他,只是抽着烟看着远方。他洗完后不知道拿湿衣服怎么办,老头瞥了他一眼,叫他把衣服拿着跟他回去。衣服是湿的,崔文树没办法穿,于是浑身赤裸地跟在老头身后。

  他知道这个地方人迹罕至,也不害怕被谁瞧去。渐渐的,开始喜欢上这样自然的环境,尤其在被草尖划过皮肤的时候,那种淡淡的刺痛令他着迷。

  回了茅屋,老头没拿衣服给他穿,同时也没生火,他有点冷,问老头要衣服。

  “没有衣服,要穿衣服,就自己生火烤。”

  说完老头又躺回了床上,崔文树觉得老头一天除了躺着、逗狗,其余时间都是在威胁他,没看见他做正经事。不过这都是他内心的怨言,表面上,他对老头还是恭敬的。为了能穿上衣服,他还是决定自己去生火,生了好久才燃起来一小撮火,刚想问老头柴火在哪儿,结果老头已经打起呼噜了。

  看着睡着的老头,他想过抢走他的枪,但是想了想还是作罢,他根本不会使枪。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出去找柴火。

  厨房里有柴火,他把它们全部抱上。突然,在橱柜上,他看见一瓶瓶小药罐,立刻走过去,细细看起来,当看见有退烧药后,心情好起来。

  他吃下退烧药,把柴火加进火堆里,在药物的作用下,靠着湿湿的衣服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