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过关山【完结】>第29章 是命

  贺宽带有欲望接近苏尝玉的这种说法是不严谨的。

  他这个人一本正经, 除了偶尔蹦出几句荤话膈应人之外,端的都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就连爱好都在同辈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十分喜爱垂钓, 常常能在河岸边坐上一整天, 若是钓到了肥鱼, 定会兴高采烈拿回府上,命人挂在大门前炫耀一番,有时候还会专门宴请三两好友到家中一聚, 实则是为了显摆自己的鱼。

  他如今离开了北越关山后,在越州城落脚, 闲来无事总会提着鱼竿到越州唯一的内河, 他喜爱到偏僻之地垂钓, 偏偏这时候又遇上有同样爱好的苏尝玉。

  苏尝玉平日极少聚众参加宴席, 基本是礼到人不到,一旦露面少了, 即便遇见也不会认得出来, 而贺宽正是如此。

  所以当他们两人的鱼钩同时钩中同一条鱼后,互不相识的两人站在偏僻的河岸边上, 为了一条肥鱼吵得面红耳赤。

  有道“两岸猿声啼不住”, 但那日是“两岸骂声啼不住”。

  虽说这种概率属于千载难逢, 可是他们的随从却看不下去,多次劝阻无果后, 随从直接亮出各自身份想要为自己的主子争一口气,不料话落, 争吵声戛然而止, 最后两人都沉默不语。

  贺宽更是默默地把那鱼一脚踹回河里去, 两人各自收拾东西离开了河岸, 当作无事发生散去。

  原因很简单,苏贺两家在魏都属于老死不相往来的门第,理由是苏尝玉当年卖过一批器械给外敌,正是这批器械让贺老将军在战事中一败涂地,若非有人通风报信只怕全军覆没,至此以后贺家的重任落在贺宽的肩上。

  商人为财,武将为战,贺老将军以耻卸去官职,从此也记恨起苏家,苏尝玉也因此被扣上“卖国贼”的罪名,两家人在不知不觉中划了楚河汉界。

  垂钓一事发生后,两人偶尔都能碰见对方,渐渐地竟在钓鱼上暗自较劲了起来,哪怕一句话不说,甩出的鱼饵仿佛弹药,恨不得炸了对方垂钓的领地。

  三人前后脚离开花楼,贺宽前去越州骠骑府调遣士兵,而沈凭则带着《明盛大典》去见沈怀建,并且告知把他送离启州的打算。

  沈怀建理解他的用心良苦,自然也答应了他的安排。不过他夙愿未了,离开之前想要见一见那些无籍的难民们。

  赵或得知此事便应了他的要求,但是在他们去见林金伟的前一天晚上,官府突然前来禀报,匪徒劫财时失手杀害了无籍难民。

  赵或当夜立即下令派人封锁全城,随后和沈凭一同赶到事发之地,当他们到达之际,听见拥挤的人群中传出林金伟近似乎癫狂的嘶吼声。

  “我林某与诸位父老乡亲们至此遭尽白眼排挤,只因区区户籍之名!想当年越州沦陷外敌,谁人不是为求活路,为一口饭养家而被迫脱离乡籍!如今官府无能,答应还乡在前,转头反悔在后,不以光明磊落的手段取我良田,竟以卑鄙之举驱赶抢占钱粮!今日不过逃命又遭迫害,尔等袖手旁观时,和那鸦川口的匪徒到底又有何区别!”

  站在人群外的赵或闻言顿时拔高声命人让路,人潮很快随着官兵的驱散远离了林金伟,他们也在百姓散开之时看清了前方状况。

  带着满身伤痕的林金伟此刻正跪在地上,残破不堪的衣衫被鲜血染红,而他怀中正紧紧抱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幼童尸首。

  他们认出来那是林金伟等人一直护着的孩子,眼下却死于非命了,林金伟身侧站着的仍旧还是无籍的难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清晰可见的伤口,而在他们脚边是四处散落的包袱。

  沈凭见状立刻下令命人传大夫,随后快步来到林金伟的面前蹲下身,他看着那死不瞑目的孩子时如鲠在喉,嘴唇微张却始终无法发出声音来,身体更是处于一种宕机的状态。

  生在和平时代的他,此刻为眼前这种无法无天,猖獗谋害的场面而感到窒息。

  林金伟知道他们来到后一直埋头在尸体中,不愿抬首与之对视,但是他们能清晰看见他剧烈颤抖的肩膀,那是隐忍着巨大的悲伤时所致,他无声的痛哭让沈凭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令他觉得此刻说出任何安慰的话都如同羞辱对方。

  站在一侧的赵或察觉到他的不妥,立即命人疏散人群,大夫很快赶来了此地为难民检查伤势。

  正当赵或想要询问难民有关今夜发生之事时,看到吕庆保和唐昌民匆匆赶来。

  沈凭一直陪在林金伟的身侧,他留意着对方的情绪变化,那是在唐昌民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他注意到林金伟神色出现警惕,身子更是有瞬间的僵硬。

  他带着疑惑偏头朝狼藉的四周看去,发现所有的难民都埋头于胸,即便有人抬眼悄悄往他们看来,都在被发现时惊恐地低下头去。

  沈凭整理了下情绪,不断说服自己去接纳如今发生的每一件事。

  他手心用力攥着衣袍,敛起眼底的愧色看向林金伟,将声音压得很低说:“逝者安息。”

  但是林金伟仍旧沉默着。

  沈凭不敢再直视怀里的孩子,但他知道这个孩子和林金伟甚至其他人没有血缘关系。无籍难民千千万,这个孩子是一对饿死的夫妇托孤给他们,原本林金伟打算有了户籍后,给孩子找个清贫人家收养,不必跟着一把年纪的他受苦受累,可如今却亲眼看着这个孩子葬身眼前。

  “林叔,相信我。”沈凭目光坚定地望着他,“定会还你们一个结果。”

  话落须臾,才见林金伟缓缓转过头来,布满血丝的双眼带着绝望和不甘看着他,最终眼眶兜不住他的一行泪水,从那沧桑的皱纹滑落在孩子的尸首上。

  沈怀建得知此事后去见了林金伟,当晚众人都想方设法希望能从难民口中得到些线索,但是都无疾而终,很明显察觉到难民刻意和众人保持距离,他们以一种自我保护的状态将自己圈起来。

  唯独沈怀建出现之时,林金伟才自愿说出了第一句话。

  当时众人想要借助沈怀建去调查事故线索,但是林金伟见到其余人在场都闭口不谈,只是闷闷不乐坐在沈怀建的面前。

  赵或见状把其余人遣退离开驿站四周,带着沈凭悄无声息进了隔壁的厢房,透过他们厢房打开的窗户听到了事情的原委。

  这些难民们都被安顿了起来,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却被安排在歧视他们的百姓居所之中。

  林金伟声音带着颤抖说:“只要我打开门,残羹烂菜都会扑面而来,后来我们躲着,藏着,避开家家户户吃饭的时辰出去找吃的,我光明正大花钱买的食物,到了他们嘴边成了乞讨!沈大人!我们没办法忍受,我们只能逃,只能离开。”

  只是谁会想到偏偏遇到匪徒,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他们躲避不成,逃命无路,最后被人凌虐于刀下。

  他的语气越说越激动,到了后面成了放声大哭,那种无助的悲伤几乎响彻整个厢房。

  而在隔壁的赵或听闻后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眨眼间跨步走向桌面放着的吞山啸,带着勃然大怒去找唐昌民算账。

  沈凭快步冲向厢房门前张手拦住他的去路,两人无法张声,以免被听见动静,所以沈凭只能冲他摇头,示意他不要鲁莽行事。

  赵或气得呼吸加重,胸膛更是急促地起伏着,双眼怒火中烧,沈凭也看出他在拼命克制自我。

  绝望的哭声在最后还是隐隐消失在了漫漫长夜里,当沈怀建把人送走之后,折返回厢房时看到意料之中的两人站在里面。

  这一次赵或没有把安顿的事情交给任何人,而是和沈凭亲力亲为选了茶楼给他们暂时落脚,并且派人送信给贺宽,命他查出林金伟的旧籍。

  经此一事,沈凭知道沈怀建恐怕再难下定决心离开启州。

  但是他念及沈怀建的安危,且《明盛大典》关乎他回京复命,在今晚更知事态愈发复杂,他实在不能安心把沈怀建留在鸦川口,索性把剿匪的事情全盘托出。

  沈怀建凝重的神色中看到了一丝波澜,沈凭捕捉到这瞬间的变化,欲打算多劝几句时,忽见他眼神沉重看着自己。

  不过,这一次沈怀建望着他时只道:“幸观形与色,窥辨仁与恶。”

  沈凭一时间缄默,因为他听懂了沈怀建为自己提的字,让他在此时彻彻底底明白一件事。

  他是魏朝的三品官员,不是游手好闲的沈幸仁了,沈怀建此刻在提醒他,面对百姓的沉冤莫白,就该为其伸张正义,而不是纸上谈兵。

  不日后,沈怀建在赵或的安排下,秘密离开了鸦川口,朝着启州城的方向而去,待这件事情尘埃落定后众人会在启州城相见,届时再护送《明盛大典》回魏都。

  安顿难民一事是出自唐昌民之手,明知难免因无籍易被排挤,却仍旧将住宅安顿在其中,驱赶的目的再明显不过,只是他们不知唐昌民当初这样安排的居心。

  为了进一步调查,沈凭利用职权暂免他参与查案事宜,决定循序渐进将他推出局外,让遇刺案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

  他和唐昌民为同级,但却有一点微妙的差距在其中,他来启州身负的是接替秘书监职务,乃正三品,在唐昌民的从三品之上,这也是他来到启州后受得起对方行礼的主要原因。

  而身为皇子的赵或虽然能直接下令罢免唐昌民,但是他身后有庞大的世家派,如果不能名正言顺找到理由罢免清流派的唐昌民,只怕这件事情传到远在魏都的朝廷后,势必又要掀起一阵风波。

  然而,在他们计划好了一切欲行动之际,不料突然收到来自贺宽的消息。

  骠骑府在两州交界抓到落跑的匪徒,经过拷问得知是杀害难民的凶手之一,匪徒一口咬定这件事情是自己所谋划,和其余人无关,恰巧想要劫财不成才失手杀了人。

  此消息一出,无疑让人感到猝不及防,计划赶不上的变化,也彻底搅乱他们行动,让事态的发展往另一个方向演变,成了难民自愿选择出逃才被匪徒杀害,而非因为遭受百姓的排挤才导致悲剧发生,令唐昌民洗清刻意设陷欺压难民的嫌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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