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总有人不会忘记初心的。”
大楚自开国来, 每逢初雪后便会于乾极殿例行大祭,并举办瑞雪宴,以祈来年风调雨顺, 国祚绵长。
届时百官云集, 四方使臣来朝, 是一年一度翘首以盼的盛宴。
当然, 元景二十年的瑞雪宴,注定只会是帝都的一场噩梦。
十月十七, 玄洞天道观普初道长奉旨入京,以备大祭。
十月二十二, 本已请旨不归的江南道平南军节度使高轶抵京,百官愕然。
次日, 金文焕便隐去行迹, 亲自带罗彬到镇远帅府拜访。
讲真, 罗彬是真不愿踏入帅府, 总觉得苏洛屿待的地方格外邪门, 格外与自己犯冲,要不是形势所迫, 他恨不得待天涯海角去。
不过等进到帅府, 罗彬却意外发现苏洛屿身边有位令人挪不开眼的男美人。
那男美人一身深蓝袍服挺然而立, 昳丽独绝,美而不娘, 简直是绝品中的绝品。
罗彬不由感慨,到底是帝都风水养人,比之阡州那些个庸脂俗粉强了千百倍, 也不知是帅府的哪位幕僚。
不过……这男美人身段似乎有些眼熟。
正当罗彬斗胆窥视时, 苏洛屿一道冷冽目光扫过来, 当即吓得罗彬直接一颤,匆忙收回目光。
几乎是瞬间,罗彬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位男美人不就是之前阡州宸王府的那位城公子吗?
三年前,城公子在徐府一战成名,罗彬本以为会是需要重点关注的隐患,但不料之后三年里,无论明面上,还是暗地里,这位城公子都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悄无声音,毫无波澜。
没想到,今日在帅府又能得见。
当然,罗彬并不知道,这位城公子并非真的悄无声息,而是苏洛屿设法让他看起来“悄无声息”罢了。
实际上,在他到宸王府的三年间,已然成了苏洛屿手中一把见血封喉的利剑。
尤其是在开拓中原至西戎的商道时,苏洛屿很多时候不好亲自出面,这位身份成迷、又能武善察的城公子皆能代行,且无一败绩。
“五日后便是瑞雪宴,丞相此番冒险造访,倒是本王始料未及的。”
面对金文焕,苏洛屿头都没抬,手中捏着枚白子对着残局轻敲,语气略有不耐。
曲斯远坐在身后,借着珠帘遮拦,时刻注意着金文焕的神色变化。
突然造访自然是出了什么大事,而且对丞相一党极为不利,否则金文焕也不会亲自冒险前来商榷。
不过金文焕到底是只弄权二十余年的老狐狸,脸上并无半分忧色,神态从容自若,甚至还颇有兴致地同苏洛屿下起残局来,那怕苏洛屿语气明显不耐,也没表现出什么。
“臣与王爷三年未叙,如今又值好事将近,自当造访,哪有什么危险不危险的?”
金文焕捋了捋胡须,俯身在残局落下一子,有意还似无意地瞟了眼苏洛屿。
苏洛屿却并没有打算给这位丞相大人面子,而是冷哼一声,直言:“如果我猜的不错,丞相已经知道自己好学生孟怀晋背叛你的事实了吧。”
金文焕闻言微微一顿,但微不可查,且目中任旧含笑。
但罗彬却是如遭雷殛,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苏洛屿,又看向自己老师
——但观金文焕的神情,显然是早就知晓。
“人心叵测,放平心态就好。”
金文焕倒是沉得住气,边等苏洛屿落子,边端起茶碗品了口,才道:“又或许,孟怀晋从一开始就不能算作是我的人,而是一枚布了很久的棋子。”
苏洛屿看了眼棋局,胸有成竹地笑了下,却并不急着落子,转而问一旁曲斯远:“阿城,如果有人背叛了你,杀了你的至亲,你会怎么办?”
堂内所有人的目光于是皆聚到角落的曲斯远身上,但他闻言神色并没什么变化,只是淡漠地看着前方,也不言语,也不动作。
所有人见状,皆面面相觑,不知何意。
突然,曲斯远起身,不待人反应,腰间软剑刷地出鞘,身形一晃迅速到了罗彬身后。
罗彬不及转头,便有滚烫的东西溅到他的脖颈上,低头一看衣袍,正是鲜血!
一声闷响,之前随金文焕进府的近卫倒地,尸首两处。
罗彬闻着扑鼻的浓厚血腥,极力忍住才不至于当场呕吐。
“如果有人背叛了我,杀了我的至亲,我定当蛰伏以待,伺机报仇。”
曲斯远掷地有声,随后收剑入鞘,回到苏洛屿身后,留下惊恐不已的看客。
苏洛屿借错身的那一瞬,对曲斯远露出个满意的笑来,随即又恢复成了阴鸷冷厉的模样,对死去的近卫抬了抬下巴,道:“此亲卫乃是旁人安插在丞相府的细作,我怕留下后患,故而让自己人替丞相解决了,还望丞相海涵,不要责备我的人无礼。”
当然,语气没有一丝替金文焕着想的关怀,更没有半分让曲斯远道歉的打算。
金文焕看了眼死去的近卫,虽脸上神色无变,但额上已然冒出冷汗
——他并非不知晓这名亲卫是细作,但苏洛屿身在帅府,却能洞察丞相府中事,就不得不令人细思极恐了。
“如果本王猜的不错,丞相今日前来,是想看看能否退出结盟吧?”
苏洛屿起身,居高临下睥视金文焕,语气逼人。
金文焕身形一顿,忙起身躬礼道:“王爷何出此言?臣在三年前与王爷结盟,一心为佐王爷成大事,而且也只相信王爷能成大事,怎会临阵脱逃?”
苏洛屿冷笑一声:“如果真是如此,又怎会来本王府上试探?依本王看,你金文焕因为区区一个学生背叛,早就自乱了阵脚!”
听到这里,金文焕终于肯直言:“臣并非是要做缩头乌龟,这点请王爷放心,但孟怀晋绝非一个普通学生那般简单。”
“他在我身边整整二十余年,我不仅没有发现任何端倪,甚至万分信任,将一应重要事务交付于他,所以他对我的了解远胜旁人,致使今日成为不可小觑的威胁。”
金文焕边说边不由叹息,眼里露出些许惋惜和愤怒:“想当初,我一度将他和罗彬视为我最得意的门生,悉心栽培,视同义子,不曾想竟是只咬人的豺狼!”
“孟怀晋是冯太后的人。”
苏洛屿言简意赅地给出结论,直接点出金文焕真正害怕的地方。
金文焕抬袖擦了擦额上冷汗,心思百转,道:“冯太后身为后宫之人,却涉前朝政事,孟怀晋助纣为虐,不过是在自寻死路。”
“但本王看丞相也是在自寻死路!”
苏洛屿语气不屑,俯身将手中棋子落到棋盘,胜负立分。
“丞相在朝多年,从最初高居丞相之位大权独揽,到后来与冯太后分庭抗礼,再到现在需要拉拢更多势力才能勉强维持微妙平衡,这足以说明攻守之势早就悄然改变,若是再不趁机主动出击,怕是和坐以待毙没有半分区别。”
“更何况,”苏洛屿起身走到金文焕身边,犹如虎牢盘旋,不怒自威,“留着苏家血脉的皇族子弟何其之多,要找个傀儡实在过于简单,丞相凭什么觉得,你有信王这个妹夫,就有了和冯太后日后谈判的筹码呢?”
“而且丞相也看到了,你的好学生对你了解颇多,本王又何尝不是呢?”
一针见血,金文焕猛地抬头,刚好和看他的苏洛屿对视,顿时有种要被虎狼开膛破肚的恐惧。
“金丞相,何必想这么多呢?”
苏洛屿上前一步,抬手拍了拍金文焕肩膀,吓得他一把老骨头差点没站住,才道:“准备好该准备的一切,待本王登基,丞相便是最大的功臣,你我君臣两人齐心开创盛世伟业,如何?”
金文焕当即俯跪下来,竟是对苏洛屿行了面君大礼,道:“臣必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罗彬见状也跟着跪下行大礼,心中忐忑久久不下,同时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后背衣袍已被冷汗尽湿。
曲斯远冷漠地旁观着这一切,同时侧头望向苏洛屿,果不其然在他脸上看到了对眼前两人的厌恶。
都是棋子罢了。
曲斯远没多说什么,只待罗彬扶着金文焕告辞,才从苏洛屿身后走出来,感慨了句:“金文焕老了。”
苏洛屿挥手让人将尸首处理,褪去方才锋利冷冽,并肩同曲斯远慢慢往后院走,道:“是啊,当年金文焕连中三元一举成名,一篇针砭时弊的策论更是引得读书人口口相传,谁也没能想到,他最后还是免不了被权力的漩涡吞噬,将济世救民的初心忘得一干二净。”
那你的初心呢?
曲斯远几乎是下意识想要问出这个问题,但他并不会真的开口问,因为他已经见过苏洛屿面具下的真实一面。
在这座繁华的帝都,每个人都有两面,一面好看但虚伪,一面真实却丑陋。
苏洛屿曾用虚伪的一面算计人心,那么他必然会因为真实的一面遭受反噬。
“可是,总有人不会忘记初心的。”
曲斯远顿足看向苏洛屿,难得绽出一个笑来,两颗小虎牙都露了头。
苏洛屿一愣,心中不由怦然,也跟着笑了,道:“对,总有人不会忘记初心的。”
他想,阿城果然还是信他的,他们三年的朝夕不可替代,他们依旧是最了解彼此的存在。
纵使他有百般难言,但一转身,心上人永远就在眼前。
然而实际上,曲斯远看向的,并非面前的苏洛屿,而是苏洛屿眼眸中的自己。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柿子:本王对你这个老登,也是了解颇多呢(微笑JPG+拔刀)
金丞相:你不要过来啊!!!
PS:大家可能觉得罗彬不那么聪明,但却能被金文焕重用多年,背后理由很简单哈,一是因为罗彬能力勉强够用,且还算忠诚;二是因为他碰到了柿子和孟怀晋等一众大佬,脑子不够使很正常哈。
(罗彬:听说你到处跟人说我脑子不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