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度之,你修了十几年的道,结果就修成了这么个落魄样子?◎
庭院中的篝火直燃到次日天明, 才渐渐熄灭。
沉香木燃烧的馥郁烟云,缭绕在整个别院当中,为院中葱茏的草木催来了今春最早的晨露。
一夜狂欢之后, 院中的主人与客人们还尚在黑甜乡中酣眠,但别院的侍女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洒扫的窸窣声, 与即便放轻了也无法消除的木屐沓杂声, 仿佛一只轻点水膜的手, 惊破了本就没有深眠的季玄映的梦境。
虽然没有像那天梦到母亲时惊惧, 但昨夜即使那般疲累他也依旧无法陷入深眠,好像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晨光穿透了弥漫在庭院中的烟云,帘栊上的芦苇光斑映在枕头上。
季玄映撑起身, 替仍在好眠的黄九郎掖了掖被角,看着他被惊动之后, 不满地砸吧了嘴巴, 随即便逃避地翻过身去的模样,嘴角弯了弯。
他拿起挂在屏风上的衣服穿好, 走到窗边,抬手卷起了湘妃帘,晨光没了竹帘的遮挡,更加肆意地穿破了窗棂。
窗外侍女们的洒扫声和愈加高扬的惊呼也都随着明亮的日光, 一齐穿透了帘栊,传到了季玄映的耳中。
“……这么说, 那人一大早就来找娘子的麻烦,还是新年呢,娘子可不是要气死啦!”一个穿着间色襦裙的侍女捂着嘴巴惊呼, 手中扫除的动作都停下了。
与她一齐的侍女忙惊慌地去捂她的嘴巴。
“嘘, 你小声点, 不要命啦,敢这么大声地说娘子的是非!”说着还前前后后,四处逡巡了许久,确定周围没有人在,这才继续说道:“可不是呢,那个人可真是,找晦气也不看时候,正是大家都快活的时候呢。”
季玄映本是为了纾解昨晚一夜乱梦之后的昏沉与心悸才在窗边透透气,但听着侍女们不明所以的闲话,只觉得脑袋更沉了。
他扶了扶有些抽痛的额角,推开了紧闭的窗户,侍女们的话语更清楚地顺着风穿了过来。
“……母女两个真是一样的可怜啊。”
季玄映皱着眉,向那两个侍女的方向招呼了一声,“你们在说些什么?”
那两个侍女不妨自己说闲话被别人听到了,甚至还算得上她们讨论的主角,只觉一阵战栗从脊骨蔓延到脑后,额头上都出了白毛汗。
两个侍女忙跪下请罪,但季玄映却不在乎她们说自己的闲话,而是沉吟问道:“今早别院中,似乎有不速之客来访?”
两个侍女对视了一眼,似乎在思考该不该接季玄映的问话。
季玄映也不着急,他懒散地倚在窗前,修长有力的胳膊随意地放在窗框上,整个人像是一只正在休憩的斑斓猛虎,吃饱了,正懒洋洋地玩弄着自己的猎物,轻慢却又虎视眈眈。
这两个侍女虽然是妖族,但只是江中苇草成精,被季玄映漫不经心地目光一扫,就感觉一阵心悸从心底传来,她们不知道,为什么眼前之人明明只是普通凡人,却会让她们有着和面对西湖主一样的恐惧。
这种本能的恐惧让她们选择实话实说。
其中那个穿着间色襦裙的侍女踌躇了一下,便走进前来,期期艾艾地答道:“回禀郎君,早上江南巡环使突然来访,女君和他有些过节,所以……”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洒扫!”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季玄映即使还没有看到来人,但脸上已经带上了嫌恶的神色。
两个侍女忙惊慌地退到一边去,来人正是玉蕊公主最宠信的侍婢——帽儿。
帽儿穿着一身紫色的绫罗衣裙,梳着繁复的发髻,金钗银花插了满头,脸上带着倨傲的神情,被数个美貌的侍女簇拥着走来。
若非是知道她只是玉蕊公主身边的侍女,外面的人看见了她这样的气派,只怕会以为这是一位公主呢。
而季玄映最厌恶的就是这样狐假虎威,靠着主人的地位作威作福的小人。
甚至就连一直对他逼迫强求的玉蕊公主,季玄映在心中最多就是不以为然和冷漠而已,只有这个帽儿,因为玉蕊公主的缘故,对待他时百般讨好,就像只哈巴狗儿似的,但他却能看出这个侍女眼底最深处的不以为然和蔑视。
“陈郎安好,”帽儿意味深长地挑起眉眼,一如既往地向他恭敬行礼,但口中的话却十分不客气,“有人来向我们女君讨您呢。”
说得季玄映就像是什么玩物或是卑微的奴仆一样,贵人们抬抬手,便可以随意地转让出去。
季玄映却没有被帽儿嚣张的态度激怒,反而莞尔一笑,神色悠然,毫不挂怀地靠在窗边问道:“哦?不知是哪位贵人大发慈悲,要把我救出去呢?”
帽儿终于不再掩饰她对季玄映的蔑视,“见到了,就知道了,请吧。”
这会儿黄九郎也醒了,他拉着季玄映,虽然心中十分恐惧,但是还是勇敢地对他说:“郎君等等,我也跟着郎君去。”
帽儿根本不把黄九郎看在眼里,眼皮撩也不撩一下,直接无视了这只小狐妖。
黄九郎怀着忐忑的心情,跟着季玄映一起被帽儿带到了一处画堂中。
西湖主已经坐在当中,玉蕊公主侍立在母亲身旁,少见地没有在季玄映走进来之后就立刻注意到他。
或者说整个画堂内的人都没有在第一时间注意到来人。
各种或隐晦或直白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堂下站着的那个人身上。
这个男子大约三、四十许人,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道袍,正含笑负手立在庭中。他的鬓边已经有银霜,但却丝毫无损他的魅力,锐利的剑眉下是寒星一样的眼睛,凌冽的轮廓因为那一抹悠然的笑意,淡化了原本的锋芒与傲气,但却没有冲淡他身上仿佛松柏一般挺拔的气魄。
西湖主看着站在堂下,负手而立的男子,忍不住又回想起来两人第一次在扬子江上遇见的情景,彼时这个男人可没有现在这么柔和的气质,他就像是一柄锋芒毕露的绝世神兵,只要看他一眼,就会被他的风姿和傲慢刺伤。
回忆往昔,西湖主不由又气又恨,她冷笑道:“崔度之,你修了十几年的道,结果就修成了这么个落魄样子?”
这话也不知是嘲讽他离开了自己之后的落魄,还是恼恨他即使这样沧桑也不愿意回到她身边。
她因为江南巡环使的突然出现到现在还心绪难平,没有注意到玉蕊公主在听到了她的话之后,难言地看了她一眼。
而堂下之人,全然不在意西湖主的恶语,他朗声大笑,“膏腴锦绣皆是彻骨毒药,难道一定要衣金褐玉才叫好吗?”
西湖主不屑地瞥了一眼他好似打着补丁的衣袖,昂了昂下巴,刻薄道:“至少破衣烂衫肯定不算好。”
江南巡环使好脾气地笑笑,不再与她争辩这个话题,继而将目光转到了玉蕊公主身上,目光中闪过一丝怀念与愧疚,“蕊儿,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玉蕊公主怔住了,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父亲。她尚在母亲腹中,父亲便抛下他们入了道,母亲就此与父亲分道扬镳,听照顾她的奶母说,她的父亲在她出生时曾经来看过她,还赠给了她十年的法力,帮助她破壳。
彼时此人刚刚踏入修行,十年的法力几乎就是他全部的修为了,他却能毫不吝惜地给她,所以奶母说他并不是一个很坏的人,可是在给了法力之后,这个人就毫不留恋地再次回了山里,这么一走,就是十几年,他再也没有回来看过她,所以他也是个心硬的人。
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对这个人横眉冷对、深恶痛绝,似乎只有这样,才对得起他抛弃她们母女的仇恨。
但——
玉蕊公主低下了头,对他的呼唤充耳不闻。
江南巡环使眼底闪过一丝黯然,但随即他便转向一道前来的季玄映和黄九郎,和煦道:“二位郎君,和贫道走吧。”
季玄映虽然不清楚这个道人为什么会跑来救他,但眼下既然能离开此处,他便也向着这人袖手一礼,道了一声:“有劳。”
这道人笑着摇了摇头,当即一挥衣袖,季玄映只觉眼前一黑,便来到了一处似黑非黑,晦暗不明的地方。
季玄映立刻便警觉地握住了藏在袖子内的匕首,将警惕性提到最高。
一只手试探着伸了过来,若不是这手的主人恰时出声,只怕已经被季玄映斩落在地。
“郎君不要害怕,此处是在神人袖中。”
季玄映悄悄将匕首收了回去,脸上重新挂上了温和的笑容,“是吗,多谢九郎告知。不过,这就是所谓的“袖里乾坤”吗?”
黄九郎寻了一块地方,抱着膝盖坐下,“是啊,这是神仙才能掌握的法术,听说只要法术足够高,还能辟出一块和人间无异的领域呢。”
黄九郎话音刚落,这袖子就震动了起来,哈哈大笑声也随之传来。
“小狐妖年纪不大,见识倒广,只是能开辟一界的神仙,数遍三界也没有几个,你说的有模有样,难不成你竟见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