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临渊【完结番外】>第204章 一寸距离

  在夜色下,苗女悄无声息,形如鬼魅一般,立在别苑门外。

  在瞳断水有事带着苗女离开后,云初画和司婉吟,龙千舟也接连离开。

  走之前,司婉吟抱着怀里的一摞书,看着床边一个空盒子,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神色坚定地说道:“你放心,元师叔,我一定会找到办法,让你尽快痊愈的。”

  尽管她自己心知肚明,这难于登天,几乎毫无可能。

  在这么多次奇奇怪怪,五花八门的方法都试过却全部失败之后,元浅月脸上依然不见丝毫失望之色,听见司婉吟这样说,她镇定从容地微微一笑:“劳烦你们费心了。”

  三个人刚一出门,门在背后关上。

  待走到元浅月再听不到的范围外,云初画抱着琴,实在忍不住,低声开口埋怨道:“你找这样多歪门法子来,给了元师叔希望,殊不知如今全都失败了,元师叔心中该多难受!”

  司婉吟默默听着云初画的责备,并不说话。本来找的这些旁门左道,偏方奇法,看起来就不太行得通。

  但如果要她在旁边看着,什么也不做,那如今身在这魔域之中,她更是要度日如年了。

  龙千舟情不自禁地为她反驳道:“婉吟又不是故意的,她也是为了元师叔能早日恢复起来!你看,她以前怀望剑都不离身,如今为了不让元师叔触景生情,一直都将怀望剑留在别苑里。如今这些法子失败了,婉吟也难过得紧呢!”

  云初画叹了口气,她明白司婉吟也是出于一片好心,此刻不由得愁眉苦脸地说道:“要是师尊在这里就好了。”

  若是青长时在,恐怕会更有法子一些吧?至少元师叔难过的时候,青长时还能给她讲点奇闻异事,给她解解闷。

  龙千舟听到云初画这样说,立刻想起了自己当初被甄梓桐拒之门外的事情,不由得开口问道:“对了,我想起来了,我祖宗哪里去了?当初我去找他,甄梓桐同我说,祖宗闭关了?”

  云初画点点头,她也面露困惑,嘀咕道:“师尊他留了张纸条,说暂时有事外出,若是有人找来,便说身体抱恙,闭关谢绝见客。”

  “敢情这种时候,祖宗他还有心情出去溜达吶?”龙千舟忿忿不平,“怎么不带上我?!太过分了!”

  等到房中再空无一人的时候,元浅月的脸色渐渐黯淡下来。

  她紧绷着的心神和永远矜持沉稳的仪态此刻荡然无存,那让她永远挺直脊梁,傲然于人前,不肯表露半分脆弱的傲气从她的身体里彻底抽离。

  元浅月托着沉重的身体,缓步走向自己的床榻。

  床头放着一个一尺长的红色盒子。

  这个红木的雕花小盒里面放满了剑穗。

  在以前她刚拜入九岭的时候,程松用剑给削出了这个雕花小盒,用凿刀一笔一划地雕刻出了上面的繁花如锦。

  他将这个锦盒递给元浅月,爽朗一笑。

  “一把好剑怎么能少了一条漂亮的好剑穗呢?师妹,送你个锦盒,让你拿来装剑穗。”

  在那拜入朝霞山,受到师尊苍凌霄庇佑,有师兄程松他们为她撑腰的烂漫岁月里,她渐渐放下心来,天真的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天长地久,她终于不再是那个饱受非议,无处可去,孤苦伶仃的孤女。

  她以前也喜欢在自己的剑上挂一些叮当作响,好看华丽的剑穗,剑光如水,彩带飘飘,玉饰叮铃作响,真是美不胜收。

  她有那么多条剑穗,全都视若珍宝地收在这个锦盒之中。

  扬浩辰还打趣过她:“师妹的剑穗每天都不重样,一个锦盒装得下吗?要不要让大师兄再给你削一个锦盒出来?”

  明厌在旁边阴阳怪气:“大师兄好偏心,为什么不给我们人手一个?!人家也想要嘛!”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佩剑穗了呢?

  元浅月坐在床榻上,拿起这个锦盒。

  她的手在颤抖。

  这个曾被她精心爱护,在朝霞山陪伴了她一百多年的盒子里,装着的是三条染血的剑穗。

  从她拿到九霄之后,从她将这三条染血的剑穗放在这个代表了她天真烂漫,少女时光的锦盒中,朝夕不离,置放床头,提醒自己。

  她已经是一代剑尊,要以身作则,要恪守道义,坚守本心,要喜怒不形于色,要得失不计于心。

  “师尊,师兄,爹,娘,秉城哥哥,朗越,思明,绘雪,”她低声地喃喃道,“我有做好你们心中的徒弟,师妹,女儿,朋友,师尊,有让你们在天之灵感到欣慰吗?”

  所有人都离开了她。

  剑在人在,剑毁人亡。在三位师兄战死后,他们所留下的遗物里,她只拿到了这三条被血浸透的剑穗。

  她的手在拿起这个极轻的锦盒时,都会不由自主地颤抖。

  这个身体如此陌生,昔日轻盈灵活不复存在,只剩下力不从心的吃力和沉重。

  她的筋脉在万剑诛魔阵下被寸寸摧毁,现在连操纵着自己的手做简单的抓握动作,都这样勉强。

  每一个动作,都要忍受着筋脉断裂后尚未愈合的剧痛,她在人前展露出来的只有镇定和从容,每一句话,一个动作,都需要控制着平衡和力度,才能使自己的身体行动时看上去完好如初。

  她至少不再让瞳断水和司婉吟她们担心。

  “师尊,师兄,对不起,我让临渊派毁在了我的手上,”元浅月将这个锦盒抱在怀里,这天地间好像这一个冰冷坚硬的锦盒成为了她唯一的寄托和倾诉对象,于夜色如水,万物寂寥间,她眼眶含泪,凄苦地轻声问道,“可是师尊,师兄,我好累,我好难过。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你们为什么还不来接我呢?”

  其实她想过自己会失去很多。

  但她从没想过,再失去一切之后,自己还会再失去自己此生唯一可以聊以慰藉的剑道,成为一个连剑都在拿不起来的废人。

  她颤抖着手,将这个锦盒抱在怀里,向来风轻云淡的脸上浮现软弱和绝望,脆弱而悲伤地呜咽着。

  “我好想你们,想和你们团聚,我不要再做剑尊了,我也不要再承担这份责任了,是我软弱,是我无能,让我解脱吧——”

  “带我走吧,求求你们了——”

  立在屋檐下的苗女在夜色下像是一截漆黑的剪影。

  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苗女垂眸听着屋内的轻声啜泣和哀求,满身蝴蝶银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微风吹过沙沙作响的竹枝,青叶下,撑着十二骨黑金红伞的瞳断水立在篱笆外,抬起眼眸,于黑夜间,凝视着这间她随时可以推门而入的别苑。

  她轻轻地将红伞收起来,周身沐浴月光下,粉金色的瞳孔在月色下泛起晶莹剔透的泪光。

  “姐姐,”瞳断水轻轻地望向那天穹之上的明月,摩挲着自己的脸颊,幽幽叹息道。

  元浅月推开门的时候,瞳断水坐在她的门口。

  “阿溪,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天边尚泛着鸭蛋青,只有丝丝缕缕的阳光穿透云层,投射向大地。元浅月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她放在门口的那把黑金伞。

  瞳断水昨天下午离开的时候,说过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去解决一下,会在蛇行城的祭台停留几天。

  却没想到她第二天一早就回来了。

  瞳断水站起身来:“那边的事情解决了,我就回来了。”

  “这么快就解决了吗?”元浅月望着她,一脸惊讶。

  她用手指缠绕着自己的鬓间垂下的一缕乌黑卷发,盈盈一笑:“还是瞒不过姐姐,其实是我想姐姐得紧,一天见不到姐姐,这心里的滋味啊,当真是百爪挠心,不得安宁。”

  “油嘴滑舌!你在这里坐了多久了?怎么不叫我?”元浅月听她这样说,不由笑了笑,一如往常,语气温和。

  瞳断水放下鬓发,过来搂住她的手臂,她垂下眼眸,低声说道:“姐姐,我找到一个可以让你重新长出仙骨的方法了。”

  元浅月微微睁大眼睛,却又很好掩饰住了自己诧异惊喜的眼神,望向她:“是什么方法?”

  司婉吟那些方法再不靠谱,她都愿意去尝试。

  只要能让她重新拿起剑,再离奇,再古怪的方法,她都可以去接受。

  瞳断水抬起眼眸,她睫毛轻颤,像是蝶翼般扑闪着,语气失落,轻轻地说道:“是一个姐姐不可能同意的方法。”

  她甚至不愿意说出来,污了姐姐的耳朵。

  元浅月充满期待的眼神立刻平息了下来,她安慰地拍了拍瞳断水的肩膀:“没事的,阿溪,我不要紧的。反正初画也说了,再过几年,我的筋脉一样可以愈合,至于仙骨——”

  她故作潇洒地一笑:“即使没有仙骨,没有九霄剑,我依然还是九岭的剑尊,不是吗?”

  瞳断水眼眸灵动地朝她眨眨眼:“姐姐,你不问问我,到底是什么方法吗?”

  两人走进别苑,元浅月摇头道:“既然你也知道,我肯定不会同意,那你何必再说出来徒增烦恼呢?阿溪,我知道你不会骗我的。”

  瞳断水撒娇道:“当然了,姐姐,我永远都不会骗你——”

  她的话猛然顿住,在漆黑的山洞,凡人的鲜血,渲染出壮烈而凄迷的场面。

  在那体虚力竭,精疲力尽的元浅月面前,瞳断水趴在她的膝头,含着泪发下誓言,保证绝不戕害凡人,不会为非作歹,伤害无辜。

  蛇族与生俱来的狠毒和凶性天性,使得他们极度记仇,。

  她如此重诺,言出必行,却在姐姐死后杀死了那么多人。

  她玩弄他们,追杀他们,狩猎他们,享受着复仇的快感,品尝着猎物的绝望与哀嚎,乐此不疲。

  面对着再相逢的姐姐,她从一开始就在骗她——

  瞳断水的话顿住了,元浅月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转过头来看她:“怎么了,阿溪?”

  瞳断水注视着她,于此时下定了决心,认真地说道:“姐姐,其实你不做剑尊,也可以达成夙愿。”

  元浅月闻言一愣,不解地看着她。

  瞳断水心中生出无限的眷恋,红唇微启,神色温柔:“姐姐,我可以帮你。”

  “我知道你将仙骨渡给玉临渊是为什么,你想让她成为唯一胜出的那个魔主,让她保留人身,驾驭魔神之力,从而保住灵界不受魔神之力的危害。”

  元浅月看着她,这还是自万剑诛魔阵后,瞳断水和她第一次谈及魔神之力的事情。

  瞳断水作为黑金蟒一族选定的魔主,和玉临渊必然是会处于你死我活的局面。这么多天来,她一直没有和瞳断水提及过这件事,就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以何种身份去左右她们之间的争斗。

  她更不清楚,在魔主之争中落败的一方,到底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瞳断水风轻云淡地一笑:“如今的魔主只剩下了三位,除了玉临渊,我,还有就是蝶族女帝十六城。”

  “姐姐,我可以为你,和玉临渊连手去对付十六城,在杀死十六城之后,我可以退出魔主之争,让玉临渊成为那个唯一的魔主,让她继承魔神之力。”

  魔主之争,从没有退出一说。

  元浅月望着她:“可是玉临渊说过,一旦被选定为魔主,就无法退出。”

  瞳断水一只手握着她的手,柔情百转地说道:“姐姐,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是个半妖。”

  “我可以为你选择成为人。”

  只要她成为人,那她就不再是黑金蟒一族的魔主,之前歃血认定的仪式就会失效。

  放弃她现在的一切,默认抹杀掉她作为妖一步一步艰难走到如今的地位,荣华,随心所欲的资格,去选择成为一个寿命短暂的凡人。

  黑金蟒是最邪性的妖魔,他们一族本能地厌恶着人的一切,即使是掺杂了一半人族血脉的瞳断水,也无法修行仙术。

  在失去了妖的身份后,她美丽的容颜会逝去,随着时间流逝,人老珠黄,色弛貌衰。

  而她修炼到如今的十层傀儡术,也将随着她妖族血脉的消逝而溃散,不复存在。

  她最引以为傲的一切都会随着她变成人后荡然无存。

  她会成为她厌恶,不屑,弱小而无力的凡人。

  元浅月看着她,被她的说法所震惊,半响说不出话来:“阿溪,难道要退出魔主之争,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这对你而言,付出的代价是否太大了?”

  瞳断水抬起右手,拇指和食指微微张开,修长的手指比了一个指节距离的长度,慵懒而轻柔地说道:“姐姐,付出的代价,对我而言,大概就是这么多。”

  这其间距离,不及半寸。

  她抬起手,将手贴在右眼眼眶上,闭上一只眼,只睁开右眼,从手中那个圆圈中看着元浅月,乖巧又期待地问道:“姐姐,你看我都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了,那可不可以,让我再往姐姐的心里,前进相同的距离呢?”

  在这个以她的手为圆圈的视界里,她框住了自己的视线,让这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元浅月的存在。

  那阔别重逢,朝思暮想,却从未更改过的容颜,一如昔日的温柔和关切。

  “何必要向我前进呢?”元浅月叹了口气,无奈而温柔地看着她,“阿溪,你一直都在我心里啊。”

  一滴眼泪从她的脸颊滑落,瞳断水怔怔地看着她,她眼底流动着爱意和绝望交织的破碎泪光,扑进元浅月的怀里,流着泪微笑道:“是啊,我怎么忘了,我一直都在姐姐心里。”

  为了这句话,还有什么代价是她不能付出的呢?

  不管是何种身份,不管是什么资格,她都会永远留在姐姐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