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临渊【完结番外】>第131章 黄金之吻

  歌声渐起。

  阿溪漫不经心地托着下巴,食指轻轻地敲着自己的腮边,露出的半张脸上肌肤吹弹可破,红唇娇艳如玫瑰。

  这是元氏旗下产业中最精美华贵的一座歌舞楼,名叫云露楼,本该是异域使团包下的一整座楼,这今天却被元氏暂时借用,供给邢清漪使用。

  美貌如花的舞姬们手持洁白的鹤羽扇,鱼贯而入,穿着如出一辙的白色霓裳羽衣,丝竹轻绵,像是白云翻滚,枝头飞雪,水袖轻拂。

  随着歌舞,她们脚步轻快,围成一圈,随乐而舞,水袖翻滚间,美不胜收。

  正中间的人影被无数洁白华美的鹤羽扇所遮挡,并瞧不清容颜。

  乐曲忽然激昂,如裂帛之声,珠落玉盘,响起金戈交错之声。众人在这震撼而激昂的乐曲中,不由得屏住呼吸。

  鹤羽扇旋转着,像大雪满城,像云开霁月,那人于歌舞旋转中,露出惊艳四座的面容,她手中持银剑,一颦一笑,倾国倾城。

  她是这世上此刻盛开的唯一绝色,带着起舞的柔情,带着宝剑的寒意,无人可与争锋。

  像是九天降世的瑶台仙子,轻盈灵动,旋转着,随着歌舞,手中的宝剑化作寒光纷飞。

  近千人的宾客看众,刚刚尚有窃窃私语,心不在焉者,此刻却都如痴如醉地看着台上,除了乐曲与节拍外,再鸦雀无声。

  她一步一生莲,纤柔的身姿旋转着,手上宝剑收放自如,脚下如莲花初绽,簇拥着她的存在。周遭原本貌美非凡的舞姬们此刻尽数黯淡失色,再不能吸引任何人的目光,所有人都只能屏住呼吸看着她。

  元浅月在台下坐着,她离舞台极近,几乎能对上邢清漪那若有若无地朝这边投来的目光。

  她在起舞,却不忘看着元浅月这边,在旋转伸展水袖,宝剑飞舞之时,她忽然朝元浅月眨了眨眼,眸光潋滟,圣洁又妩媚,端庄又风情。

  旁边阿溪放下了托着下巴的手。

  台上的美人旋转着,与既定的路线却有了偏移,她像是一朵绽放的迤逦牡丹,国色天香的娇美容颜上充满了柔情蜜意,手中宝剑却如白色蛟龙翻飞,端庄威严,轻若游云,脚下莲花盛放,一眨眼便落到了元浅月的面前。

  在这满堂宾客,众目睽睽之前,她手持宝剑,于迤逦舞姿间,高举宝剑,剑光纷飞,骤如闪电,却又猛然顿住,遥遥指着元浅月的心口。

  旁边柳氏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下意识往元浅月这边靠来,已经做好了扑过来护住元浅月的准备。

  但下一刻,满堂依旧奏响的乐曲中,空中划过一道剑光,宝剑的剑锋却换了个方向,她反手握着剑柄,示意元浅月接过去。

  元浅月不明所以地接下了这把美人所赠的宝剑。

  邢清漪一身霓裳羽衣,站在她的面前,美丽圣洁,此刻,她的风华绝代,世无谁可争其左右。

  元浅月戴着黄金面具,在台下坐着,与她对视。

  在她接过宝剑后,邢清漪嫣然一笑,她俯下身,眼中含情脉脉,手指挑起元浅月的下巴,在满堂震惊里,轻轻地吻在了元浅月的黄金面具上。

  这一刻,似乎时间就此凝固。

  隔着黄金面具,元浅月也惊呆了,在这突如其来的冲击面前,愣愣地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美丽绝伦的容颜。

  旁边柳氏嘴巴大张,瞠目结舌,跟整个堂中的所有宾客一样,都没回过神来。

  邢清漪恋恋不舍地离开她亲手所赠的黄金面具之上,手指慢慢地离开着她的下巴,欲语还休,在她耳边以暧昧的声音,又羞又嗔地问道:“想好今晚该怎么享用我了吗?”

  元浅月的脸腾地一下烧起来,后知后觉,头顶能冒出烟来。

  邢清漪放开手,她旋转着,像是绽放的牡丹,纤柔的腰肢却无比柔韧,水袖一甩,重新回到了舞台之上。

  隔着黄金面具,元浅月摸了摸刚刚邢清漪吻下来的位置。

  她的脸红透了,旁边的阿溪侧过脸,看着她。

  于云母头盔下,那张近乎扭曲的脸上,粉金色的瞳孔中紧紧地凝成了一条竖线。

  ——这世上怎么可以有人对她的姐姐有非分之想?

  那是无法抑制的愤怒和暴戾,好似毒蛇被夺走了在口中的猎物,那刻进骨血的独占欲此刻在她的身体里叫嚣,使她血液逆流,使她出离愤怒,使她接近爆发。

  可她的目光一触及元浅月那黑发间珠玉般的耳垂时,却好似一盆凉水迎面泼来,顷刻将她冻结,将那些剧毒的想法打成泡沫,那些愤怒都成了被浇灭的余烬。

  元浅月的耳朵都红透了。

  她心中并不抗拒这个叫邢清漪的女子,她只感到害羞,甚至会有隐隐的激动。

  ——她的姐姐,不觉得冒犯,她只觉得害羞。

  在她还没出现的时候,邢清漪和元浅月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们有太多她无法参与和知道的回忆。她一个半途而来的局外人,有什么资格觉得愤怒?

  她从来都没有资格。

  阿溪怔怔地看着她,隔着云母面罩,她站起身,走到元浅月身边,跪在她的身边,搂住她的胳膊。

  元浅月还沉浸在邢清漪刚刚惊世骇俗的调戏中,脸上滚烫,此刻被阿溪突然搂住,转过头来看她:“怎么了,阿溪?”

  阿溪紧紧地搂住她的胳膊,跪在她的身侧,哀求一般说道:“姐姐,以后不要赶我走好吗,阿溪会听话的。”

  即使你有了别人,也不要抛弃我。

  我会安安分分地呆在一个角落里,只要你偶尔想起我,能看我一眼,就好。

  如果不要我,就毁灭我吧。

  元浅月诧异道:“我怎么会赶你走呢,阿溪?你这傻孩子。”

  她将椅子拉过来,让阿溪重新坐好,笑着调侃道:“你这孩子,我们元家这么大的家业,哪里还会养不起一个你吗?”

  阿溪像是惊慌失措的孩子,紧紧地抱着元浅月的胳膊不撒手。

  等到歌舞声停,柳氏这才意犹未尽地感叹道:“这样的倾城的歌舞,这样惊艳的美人,恐怕这辈子不会再看到第二场。”

  在楼下乐曲节拍响起的时候,鹤念卿逆流而上,与许多非富即贵的宾客们擦肩而过,走上高楼。

  一个舞姬见到她来了,朝她急切地说道:“卿卿姐,冰儿快不行了。”

  鹤念卿手上提着裙摆,急匆匆而来。楼上一间充满了药味的房间里,鹤念卿推门而进。

  房间里充满了令人胸口淤塞的药苦味,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女躺在床上,旁边一个身上背着药箱的大夫垂着手无奈叹气。

  其他几个身体残缺的半妖们都在旁边掩面而泣。

  见到鹤念卿走过来,一个脸上落了狰狞奴印的女子过来朝她摇摇头,走到她身边落泪低声道:“卿卿姐,冰儿还剩一口气,就撑着想要见您一面。”

  鹤念卿快步走过,临近床榻时,她这才放轻了脚步,继而轻轻地坐在床边,伸出手去,隔着被子,十分轻柔小心地唤道:“冰儿,冰儿,你醒醒,卿卿姐在这儿呢。”

  那在床榻上,形容枯槁,病入膏肓的少女才十三岁,脸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红斑,看上去令人反胃又可怖。

  她双眼紧闭,眼窝深陷,在濒死一线,神智即将涣散。

  听到鹤念卿的呼唤,冰儿慢慢地睁开眼睛,她吃力地辨认了来人,这才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卿卿姐,你来啦。”

  被从鹤念卿和念夫人从修士手里救下来的时候,冰儿已经被染了脏病,身上已经长满了红斑,浑身恶臭水肿不堪,甚至无法行走。

  她被抛在铁笼子里等死,是鹤念卿从笼子里不顾污浊和脏臭,将她从里面抱了出来,尽心尽力地擦拭她的身体,照顾着她。

  但最后依然药石无灵,鹤念卿用了重金,到处去买药材,费尽了心思,还是救不了她,只能勉强地将她的死亡拖延了三个月,直到如今。

  冰儿喜欢在高处,所以鹤念卿特意给她安排在最高的一层楼上,她的床对着窗,只要一打开,就能看到滇京万家灯火,璀璨夜景。

  但她身体太过孱弱,见不得风。几天前,在大夫的嘱咐下,这扇窗就被紧紧地关了起来,房间里只有浓郁到化不开的药味。

  所有被鹤念卿救下的半妖里,只有四个半妖才有修习法术的天资,其他的半妖们都不过跟普通人一样,这辈子都注定做不了什么有用的事情。

  她将她们收留在使团,能跳舞的就去跳舞,身体残缺或是精神有损的,就在使团里做一些简单的事情,尽量学着自力更生,生了重病不能动弹的,也全都被好好地托管照顾着。

  鹤念卿坐在冰儿旁边,动作温柔地拂过她的脸,说道:“冰儿,你还有什么想跟卿卿姐说的吗?”

  冰儿看着她,她虚弱地说道:“卿卿姐,这里好闷,什么都是苦的。把窗户打开吧,我想看看外头。”

  鹤念卿点点头,她怜爱地抚摸过冰儿的鬓发,柔柔微笑道:“好,都听你的。”

  她抬起脸来,看了旁边的人一眼,一个女子立刻心领神会地过去打开了窗户。

  冰儿已经没有了转头的力气,鹤念卿轻轻地用一只手掌托起她消瘦苍白的脸,让她微微侧过脸,涣散黯淡的双眼看着窗外。

  风吹进房间来,冲散了原本浓郁淤塞的苦腥药味,清醒的空气一拥而进,带着滇京纸醉金迷的红袖脂粉香。

  富贵华丽的京都风光极好,夜幕降临,高楼连绵,万家灯火,汇聚成一片夜幕下星星点点的海洋。

  冰儿望着窗外,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眶,她只能看到无数点点灯光,痴迷而贪婪地呢喃着说道:“真好看啊。”

  她备受折磨,病痛苍白的脸上,布满了骇人的狰狞红斑。冰儿的眼泪顺着脸庞往下淌,落在鹤念卿的手心,湿热一片,在周围泣不成声的同伴环绕,冰儿慢慢地闭上眼睛,虚弱地喃喃道:“要是一觉醒来,还能再看见这样的风景,就好啦。”

  鹤念卿哄着她:“会的,卿卿姐答应你,你明早醒过来,一样能看到这样的好风景,卿卿姐和大家都会陪着你,我们一起在这里安定下来,你不用再害怕了,卿卿姐和思莹她们学了法术,就会保护大家,再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们。”

  冰儿吃力地将目光转过来,看着鹤念卿,可惜她已经看不清了,只能隐隐约约看到鹤念卿的轮廓。

  那头雪白的银发圣洁而美丽,发间珠花嫣红如血。

  冰儿的脸上忽然焕发一阵生机,她抬起手,握住鹤念卿托着她脸颊的手,在回光返照里,朝鹤念卿哽咽着说道:“卿卿姐,对不起,你救了我,为我做了这么多,我还是不争气——”

  鹤念卿温柔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冰儿,别这样说,你是个坚强的好孩子,卿卿姐为你感到自豪。”

  那一阵回光返照的光辉在她的眼中渐渐黯淡下去:“卿卿姐,我好想活下去啊……”

  鹤念卿坐在她的身边,手上托着她的脸,听着她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最后彻底没了声响,停止了呼吸。

  她又亲手送走了一个同自己一样饱受折磨,早早离世的同胞。

  冰儿才十三岁啊。

  窗外万家灯火暖春风,天穹群星璀璨,地上灯火如海,歌舞声还在连绵,于这金玉富贵地奏响。

  鹤念卿坐在她的旁边,像是一樽被冻结的雕像,久久地沉默着。旁边的女子走过来,忍着哽咽,将手放在鹤念卿的肩上,于心不忍,却还是要打断她:“卿卿姐,冰儿她已经走了。”

  鹤念卿如梦初醒,她温热的手感受得到,冰儿正在渐渐冷去的脸庞,刚刚沿着她脸庞留在掌心中的眼泪也已经干涸。

  鹤念卿慢慢地放下冰儿的脸,神色平静地站起身来,周围的女子们围着她,想劝她,但触及她脸上平静的神情,一个个都于心不忍地别开了脸。

  她神色平静地走出房间,却在踏出门外那一刻,像是抽掉了使她游刃有余,傲然于人前的脊梁骨,散了那口撑着的力气,神思恍惚,跌跌撞撞地往下走,迎面遇到了念夫人却毫无察觉,目光空茫地往下走。

  念夫人诧异地回身,拉住她的手,问道:“我在楼下遍寻你不见,你怎么——”

  她一看清鹤念卿脸上的神情,立刻止住了话,一脸疑惑地按住鹤念卿的肩膀,稍稍用力:“卿卿,怎么了?”

  鹤念卿抬起头来,她神游天外,此时此刻看清念夫人的脸,立刻打了个哆嗦,惊恐地挣扎起来:“别碰我,别碰我!”

  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好像看见了什么凶神恶煞的厉鬼,拼命地打着她,挣扎着要摆脱她:“放过我吧,求求你了,别碰我!”

  念夫人被她的失控后疯狂异状惊得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地将她抱进怀里,安抚道:“卿卿,我是念夫人啊,你别怕,卿卿——”

  鹤念卿浑身剧烈颤抖着,听到念夫人这样说,她牙关紧锁,牙关咔咔作响,理智渐渐回笼,这才慢慢地松懈下来。

  在痛苦之后,心底的仇恨越发刻骨,如野火燎原,煎熬着她。

  她到底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多少如花年纪的同胞,在这样地狱一般的经年折磨中日渐凋零?

  念夫人已经猜得到来龙去脉,之前柳氏来跟念夫人洽谈过,元氏商会收回了云露楼三天,她们这三天里只能做围观的宾客,并不能再使用舞台和另一面的楼阁。

  为了赔礼,元氏还特意免了她们半个月的租金。

  上次念夫人和鹤念卿上元氏登门拜访,也没见到阿溪。元氏毕竟是富可敌国的商会,阿溪不肯出来见客,众目睽睽之下,作为她养父母的元万千和柳氏要宠着她,由着她,谁也不能强迫她,念夫人和鹤念卿只能遗憾离开。

  况且修士不能对凡人下手,念夫人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去见到她。

  听说今日里柳氏要带着阿溪来看这歌舞,鹤念卿为此隆重打扮,就等着见到阿溪后劝说她加入鹤念卿她们,跟着念夫人一起修行法术,为以后反抗修士的大业而出一份力。

  但是在听到冰儿将死的消息后,鹤念卿衡量再三,还是离开了自己的位置,赶着去送冰儿最后一程。

  鹤念卿渐渐冷静下来,她深深地呼吸了几下,依旧挥之不去那笼罩着她的悲愤和绝望。她看向念夫人来时的方向,问道:“阿溪呢?”

  念夫人摇了摇头,她说道:“邢家小姐的舞结束了,宾客散了,她自然也跟着柳夫人走了。”

  鹤念卿沉默了片刻,念夫人看着她的脸色,问道:“是冰儿吗?”

  每当鹤念卿要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同族们死亡时,她总会因为过度的悲伤和愤怒而神志不清,状若疯狂。

  她明明已经看过那么多生离死别,经过千锤百炼的心早已坚韧不屈,却依然脆弱易碎。

  每当看到她这样,念夫人总会心疼的无以复加。

  冰儿一直努力地挣扎着活下去,即使病入膏肓,也没放弃过希望,鹤念卿亲手把她从笼子里抱出来,给她清洗污垢,面不改色地给她擦拭身体,忍着扑鼻的恶臭细致地上药——她对每一个饱受苦难,无力反抗的半妖都可以用最大的善意和温柔去照顾她们。

  即使在颠沛流离的车马上,一路辗转来到滇京,鹤念卿也从没放弃过任何一个重病不起,只能算作累赘的半妖。

  但冰儿还是撑不过去了。

  鹤念卿点了点头,她看向念夫人,问道:“那个阿溪的资质怎么样,念夫人。”

  念夫人犹豫了一下,鹤念卿神色恢复了正常,她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舒气,缓缓地说道:“我需要同盟,念夫人,只要是有修道资质的半妖,我就不能放过。”

  为了反抗仙门,鹤念卿所遇到的每一个有资质的半妖,都必须要跟着念夫人修习道法。

  而没有资质的普通半妖,鹤念卿会让她们尽量学着一技之长,像个人一样,在异域使团里抱团活下去。

  “她们必须坚定地站在我这边,为我所用,与修士为敌,抱有将仙门视作一生死敌的决心——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强大起来,不再为人鱼肉,任人宰割。”

  只有修习道法,进入仙门,成为举足轻重,有一战之力的人,才能与仙门抗衡,才能解救更多的半妖。

  为了防止她们中间出现叛徒,修习法术的半妖,一定不能对修士有任何恻隐之心,必须对他们恨之入骨。

  所以,她绝不能容忍像玉娘那样,对一个修士心存不忍和情爱的同胞存在。

  所幸,遇到了两三百个半妖里,只有玉娘这样一个特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