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临渊【完结番外】>第122章 日出东升

  冰冷的铁笼之中,梳着妇人鬓的医女正在缠着自己断臂上的伤口。

  她鬓发散乱,身上血迹斑斑,倚靠在牢笼角落中。

  有着湛蓝眼眸的孩子坐在她的面前,神色专注地伸出手,捧着她被撕下来的衣摆包裹着的断臂,像个小大人一般,鼓起腮帮子,为她吹气:“姐姐不痛,小蓝给你吹吹就不痛了。”

  其他的铁笼之中,其他被斩断了手臂的半妖们都按着她的办法紧紧地扎住了自己的伤口,此时此刻都奄奄一息地各自的囚笼之中。

  已是更深露重,月色渐稀。

  再过一会儿,天就会亮了。

  白布被忽然揭开,月色下,风流绝世的白衣少年翩然而立,浅淡的瞳孔没有丝毫情绪,神色平静地看着她们。

  隔着一层冰冷坚固的栏杆,凝视着她们这群狼狈末路的同族。

  医女抬起头,那极为疲倦的眼神虚弱地看向她,周围除了邢东乌之外,再没有任何朱顶峰或者焚寂宗的弟子。

  忽然之间,在那阵沸反盈天的吵嚷之后,他们就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出现的时候,也是这样。这群从未见过的冷灰色修士们忽如其来,从天而降,出现在她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小小别苑中,打破了她平静的生活,莫名其妙地自顾自宣告了对她的审判。

  离开时,也是这样让人猝不及防,措手不及。

  真像一场梦。

  可梦醒来时,她们早已从原本平静安宁的生活中,被拽进这个残酷冰冷的牢笼之中,无路可走。

  邢东乌负剑而立,沉默地看着她们。

  小蓝转过眼睛,看着她,怯生生地问道:“哥哥,你是来救我们的吗?”

  他的眼里充满了天真的期待,那双湛蓝的眼睛像无云的天穹,像无边无际的海洋,纯净澄澈。

  邢东乌站在铁笼外,她的目光从医女被缠得紧紧的手臂扫过去:“仙门要派人下来结果你们,是我自己请命而来。”

  “你想活吗?”

  “即使在知道这个世界会如何对待半妖之后,你也想活吗?”

  她看得出来,这样会在遭受折磨后,仔细缠着自己伤口的人,绝对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

  这个医女,有着让人肃然起敬的医术,和不屈不挠的求生意志。

  医女抱着小蓝,她抬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邢东乌,于此时,她竟然还用剩下的一只手撩起自己散乱的鬓发,整理了自己的仪态,这才不卑不亢地说道:“想活。”

  “我是个大夫,见多了生死离别,但我越看多了死生别离,越发认为生命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你瞧,即使他们抓住我,即使他们说我是半妖,即使他们强暴我,即使他们砍下我的手,我也要活下去。”

  “我为什么要舍弃我的性命去成全他们呢?伤害我的是他们,承受痛苦的是我,我没有过错,为何要拿我的死成全他们?就算这个世界要继续摧毁我,我也要活下去,因为活下去才有希望,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邢东乌看着她,她看着医女被撩到而后的鬓发,即使沦落至此末路,遭受苦难身陷囹圄,她依旧不忘要仪态优雅。

  并非她要取悦谁,而是她要自己的体面。

  医女朝她微微一笑,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透着虚弱和苍白,问道:“你跟他们不一样。”

  她在称述事实。

  邢东乌点点头,她说道:“我同你们一样,是个半妖。”

  身后的铁笼子中,奄奄一息的半妖们纷纷躁动起来,为她这一句话而流露出各色不同的反应来。

  但他们都太虚弱了,连质问和惊喜都如此轻不可闻。

  他们愤怒她也是半妖,想要质问她为什么能成为高高在上的焚寂宗修士,与那群从天而降迫害他们的仙家弟子们一样。

  他们在冰冷牢笼之中,她却在仙门神坛之上。

  他们惊喜她也是半妖,既然她来了,那她一定是来救出他们这些同族,给他们逃生的机会。

  医女叹了口气,她说道:“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我知道我肯定见不到明天的日出了。”

  “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杀伐果断,心狠决绝,从不会动摇的人,我们都知道这么大的秘密了,不可能再活着。”

  邢东乌点点头,她说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医女抱着小蓝,想了想,说道:“世上还有很多像我们这样的半妖吗?”

  “嗯,有很多。”

  医女缓缓地叹了口气,她仰起脸来,看着邢东乌,带了一丝期待地问道:“那你以后会拯救她们吗?”

  邢东乌沉默地看着她,她垂下长睫,于渐渐稀薄的月色下,仿佛一樽玉石雕刻的静谧神像。

  她轻声说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我只是一个人,不是千军万马。”

  “但我会去做。”

  医女点了点头,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点点头:“那就好,辛苦你了。”

  邢东乌看着她,抬起长睫:“你不向我求饶吗?你不是说你想活吗?”

  医女朝着她,露出一个略带遗憾的笑容,微微垂首:“在我眼里,生命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我可以在遭受一切苦难后依旧顽强地活下去,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生的希望,但是如果——”

  “如果牺牲我一个人,可以拯救更多像我这样的人,那样的话,就太好啦。”

  “只是一条命而已,我又有什么舍不得呢?”

  她抱着怀里的孩子,亲了亲他的额头,轻叹道:“希望将来那些如同我一样,生来就是半妖的人们,可以过好平安的一生,不要再被冲天而降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毁去平静的生活。”

  邢东乌慢慢地抽出剑来。

  医女抬起头看着她,说道:“我还有一个请求,你可以答应我吗?”

  “你说。”

  医女抚摸着怀里孩子的脸蛋,拨开他的刘海,充满不舍地吻了吻他的额头,说道:“第一个,就对我的孩子动手吧,其他人,你一个一个动手,最后,再轮到我,可以吗?”

  邢东乌用剑劈开了锁,医女搂着孩子,她拒绝了邢东乌的搀扶,自己用一只手撑着铁栏杆,艰难地走出来。

  她站在明日将出的月夜下,在夜幕尚笼罩的天穹下,搂着怀里的孩子,捂住他的眼睛,轻声细语地哄他道:“小蓝,闭着眼睛,姐姐要给你变个法术。”

  地上横七竖八倒了五六具尸体。

  他们或求饶,或哭泣,或咒骂,此刻一切激烈的言辞都归于沉默。

  医女跪在地上,她仔细地给这些未曾相识,同样被困在囚笼中,死去的人们整理着仪容,替他们合上眼睛,整好衣领,撕下一边的白布,从头到脚,盖住他们的身体。

  就像一个有尊严的人,体面的死去。

  她给小蓝盖上了白布,跪坐在他的身边,然后朝着邢东乌转过头来,朝她微笑:“你动作稍稍快一点,准一点,不然这道疤长了,会不好看。”

  她倒在日出还未到来的那一刻。

  许久后,金光刺破苍穹,驱散黑暗。

  一缕阳光将邢东乌的影子拉得极长,她立在这群慢慢冷去的尸体面前,走到一边,撕下一块白布,把这个她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医女仔仔细细地盖了起来。

  在遮住她的面容时,邢东乌看着她颈脖上的伤口,轻声说道:“愿你来生,生在太阳下,做个自由的美人。”

  “可以看到这样绚烂的日出,不会再死在黎明前漫长的黑夜里。”

  天上御剑飞行,下来查验尸体们的弟子们纷纷落了地。

  他们对她毕恭毕敬,和颜悦色,低眉顺眼。

  邢东乌收起剑,与他们擦肩而过,在走了几步后,她顿住脚。

  金乌日出东升,在那无法触及的九重云霄之上,于地平线缓缓升起,在青山连绵边缘,烈焰如凤凰振翅,炽热殷红如岩浆迸发,光芒笼罩大地。

  那是世间任何奇景,都无法比拟的存在。

  天地万物,唯有烈阳永存。

  亭台回廊,曲折幽深。

  元氏家宅中,假山边,坐在亭台上的柳氏正翻看着信笺,兴致勃勃地朝旁边的账房管家说道:“哟,可是稀罕事了,这异域使团怎么又想起来,要回咱们滇京来了?还送了拜帖上来,约我跟阿溪同她们见面?”

  管事微笑道:“说来也是怪,记得上次她们走时,说是估计这辈子再也不会回滇京来,这才过去两年,如今回来了不说,还要登门拜访,竟然还点名指姓要阿溪小姐同去。不过嘛,夫人,这送上门的生意,哪里有不做的道理?”

  柳氏点点头,满意地说道:“管她呢,她们为什么回来我可管不着,但要租我们上京元氏的客栈,那可就是跟我有莫大关系了,等下去问问阿溪便是。她要登门拜访就登门拜访吧,我元氏难道还请不起一顿饭了?”

  “是啊,这异域使团出手阔绰,一掷千金,叫人印象深刻呢!”

  柳氏合上信笺,她转头,扫视四周,问道:“阿溪呢?”

  管事说道:“阿溪小姐在自己别苑里呢,可能是把您昨天说的那只死了的鹦鹉,拿回去研究了。”

  柳氏嗔怪道:“这丫头,教她诗词歌赋的事情不放在心上,成天净捣鼓些鹦鹉罗雀,也不知道脑子里装的是些什么!”

  “这也到了要指人家的年纪了,她整日里从不出门,也没一两个交好的贵女,日后可怎么给她找合适的人家?”

  她站起身来,朝着凉亭外走去。

  管事跟在她的身边:“阿溪小姐心灵手巧,一定是受了上苍庇佑,经过她手的小鸟罗雀,再奄奄一息也能救活过来,连府里的兽医瞧了都要啧啧称奇呢!”

  顿了顿,管家又忍不住感叹道:“阿溪小姐生得实在太美了,即使不学诗词歌赋,这才多大年纪,就已经风华绝代,日后她一定会是整个滇京艳压群芳的第一美人,夫人何必担心她的婚事?”

  柳氏嗔道:“美有什么用,就像我女儿浅月临走前说的,若是长得美,脑子空空,被人骗了可怎么办?”

  一说起元浅月,柳氏心头也涌起一股微妙的惆怅滋味,半是思念半是担忧地说道:“也不知道我的宝贝女儿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在焚寂宗学的怎么样了,可不要遭人欺负了才好!”

  两人一起走到了别苑中。

  这是元浅月之前住着的别苑,在元浅月走后,阿溪死活讨要了这处别苑,保留了元浅月以前用过的所有东西。

  她要在这里等着元浅月回来。

  窗台前,阿溪坐在书桌前,手指轻轻地隔空抚摸着一只躺着的鹦鹉。

  鹦鹉五彩缤纷的羽毛泛着光泽,丝毫没有因为它的死亡而黯淡。

  除了阿溪之外,这个别苑里的侍女们都不会轻易进来。

  这个房间里到处都挂满了元浅月的画像,一幅幅,一帧帧,或坐或站,或笑或嗔。

  桌上摆满了元浅月的玉石小人雕像,床上堆满了元浅月以前的衣裳。

  阳光落在她的脸上,那美丽绝伦的脸庞上,白嫩的肌肤几乎能掐出水来。

  她抬着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抬着食指,轻轻地敲着自己的脸颊。蓬松如云的黑发用一根簪子随意挽起,披在肩头的微卷波浪长发于白嫩指尖缠绕。

  薄薄的唇水光潋滟,于雪白的肌肤上如同绽放的红玫瑰,娇艳欲滴。

  粉金色的瞳孔仿佛倒映着漫天迤逦霞光,黑金蟒一族特有的冰冷竖线瞳孔中,泛着无法驯服的野性和残忍。

  看人时,那双明明透着彻骨森冷的眼眸却总能含情脉脉,夺魂摄魄,婉转流光。

  那是超越皮相,由内而外流淌而出的美丽。

  她的成长速度远超普通孩童,刚刚来到元家的时候,怎么看都只是个衰弱消瘦,六七岁的孩子,而在这短暂的两年内,在每日的食补滋养下,她已经飞速地长到了十三四岁的模样。

  而她伤疤痊愈后的美貌,以及重新长出的眼睛,震惊了所有见到她的人。

  ——那是让人一眼倾心,甘愿俯首称臣,将一切奉上的傲慢冷艳之美。

  而在这种无法言喻的美感下,他们竟然连她身上出现的异状都感到如此的理所当然。

  她太美了,所以她愈合无痕的伤口,重新长出的眼睛,粉金色的瞳孔,飞速的成长,长期蛰伏在别院中的一切异状,所作所为,都是合理的,正确的。

  为她的美而臣服,而奉献,几乎快要成为了见到她后每一个人的心头共识。

  于此刻,阿溪坐在窗前,一只好看的手撑着下巴,一只手抬起来,纤长白嫩的手指在空气中无声地舞动,每一个动作都如此优雅而从容,像是在慢慢地尝试着,拨动空气中看不见的丝弦。

  随着她的手指于空中上下起伏,这个鹦鹉的脑袋猛地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往上一歪,喀嚓一声,爆发出一阵细微的骨裂声。

  仿佛牵丝木偶,它僵硬而机械地站起来,展开翅膀,扑了两下,继而飞了出去。

  阿溪若有所思地看着它,继而唇角一勾,低声呢喃道:“好了,我的小鸟,去替我看看,焚寂宗到底在哪里。”

  她的声音温柔宛若情人呢喃,缱绻如水,柔情万种。

  她带着夺魂摄魄的笑容,眺望着这只鹦鹉以扭曲怪异的姿态飞上天空,就如同之前被她操纵着离开,如今在滇京的各个角落里,监视着滇京上空的傀儡鸟儿们一般,充满了期待。

  “去飞到云霄上,找到焚寂宗,这样,我就能跟姐姐再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