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临渊【完结番外】>第99章 折断它吧

  黑暗的房间里,一地狼藉。

  厚重的窗帘遮住了阳光,吞噬了所有光明,外头立夏时分阳光明媚,房间内阴沉压抑。

  元浅月和邢东乌躺在床上,两个人在黑暗里挨在一起,肩并着肩,睁着眼看着漆黑的帐顶,漫无边际的聊天。

  在很小的时候,她们就会这样睡在一张床上,彻夜聊天。

  那个时候真正的邢东乌还没溺水而亡,年幼的邢清漪是个跟元浅月一样活泼灵动的少女,她们从小一起长大,柳氏作为元万千的贤内助,同样事务繁忙,并不会过多限制元浅月的自由。

  在大人的密切走动下,她俩时常会在晚上同床共枕而眠。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邢清漪有那么多话要聊。她们之间有说不完的话,什么都聊,聊起自己的父母,聊起礼仪和识字师傅,聊起各自的梦想。

  元浅月从小就梦想求仙问道,斩妖除魔,拯救苍生。

  邢清漪的梦想比她现实得多,她大声地反驳元浅月,仙与魔根本存在,都是诓人的。她满心期待,盼着自己长大后,可以练就一身绝世武功,象话本里说的那样,仗剑走天涯,惩奸除恶,匡扶正义,做一个潇洒自在的侠女。

  她们会为谁更先实现问题而争执许久,你一句我一句,辨到天亮。

  而在邢东乌死后,这个梦想着潇洒走天涯的邢清漪消失了。

  她变成了被沉重家业所束缚着,沉稳而矜贵的邢东乌。

  今夜,邢清漪在邢东乌的身体里,短暂的苏醒了。

  八年来,她第一次把自己叫做邢清漪。

  她被逼绝路,风光不再,人生一夕间天翻地覆,彻底陷入黑暗。

  这是绝望后疲倦而平静的放纵。

  黑暗里,元浅月和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也不在乎她到底听进去多少。邢东乌依然是沉默的,在最开始的崩溃之后,她很快就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不再那样惊慌失措。

  元浅月睁着眼睛,看着黑暗的帐顶,目无焦点地说道:“东乌,你六岁的时候,女扮男装之后,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啊?”

  她到现在都不明白,邢东乌为什么敢把这个秘密告诉她。

  她拉开衣裳,让她看自己锁骨下方的红痣时,把元浅月吓了一跳。

  元浅月才五岁,邢东乌同她拉钩,交换彼此最大的秘密,并且约定要永远守住对方的秘密。

  邢东乌说道:“其实我不止告诉了你一个人。”

  元浅月啊了一声,心里隐隐约约有些失望。

  也是从那之后,因为这个惊天的秘密,元浅月感受到了自己对邢东乌的独特,她一直认为自己是被邢东乌看重的人,所以更加亲近邢东乌。

  结果现在邢东乌却告诉她,当时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并不少。

  邢东乌知道她在想什么,继续说道:“但你现在是唯一一个知道我秘密的人。其他的人,守不住我的秘密,我只能让他们永远闭嘴了。”

  元浅月大吃一惊,她转过脸,想在黑暗里看清邢东乌的脸,但黑暗里,她只能看见邢东乌隐约的轮廓。

  元浅月低声说道:“可你那个时候不是才几岁吗?”

  邢东乌轻轻地说道:“阿月,从六岁的时候,我的手上就不干净了。我的叔父也好,邢家的族长也好,只要威胁到我的人,无论用什么手段,我都会毫不留情地彻底抹除他们的存在。”

  “我一个人走到现在,六岁那年,在我换上男装之后的每一天,我说的每句话都要深思熟虑,怕祸从口出,我走的每一步都要瞻前顾后,如履薄冰,时时刻刻都要提防身边所有人,有时候我觉得我已经疯了。”

  “但是人总是有软弱的时候,我想要找个依靠。我的母亲除了犯蠢给我使绊子之外,没有任何作用。以前我想,她是我的母亲,我可以不计较她的蠢。”

  “但她不该威胁到我。”

  她于黑暗中睁开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七岁的时候,我受不了了,所以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了很多人,很多都是邢家的仆人,他们每一个看上去对我都是忠心耿耿,我跟他们每个人都嘱咐说,这件事我只告诉了你,你一定要替我保守住我的秘密。我在观察,在静静地等待,在暗处伺机而动,我要看他们谁能守住我的秘密,谁又会立刻把这些事情当做对付我的把柄。”

  “阿月,威胁到我的人都被我送进了坟墓,现在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你。我选中你来做我的依靠,分享我的痛苦和困境,可以让我肆无忌惮,不用顾忌背刺的畅所欲言。”

  “而现在,你又知道我的第二个秘密了。”

  “你对我来说,真的是一个很大的变数,随时都能威胁到我的性命。”

  “我真的不能忍受谁威胁我,阿月。你不知道,就在你进门那一刻之后,这期间我对你动过多少次杀心,要忍下杀心太难了。知道吗,知道我是个半妖后,听说你要去修仙,我躺在这里的几天,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想该如何找到你,杀死你。”

  “我已经想过无数种亲手杀死你的方式。”

  “我跌进尘埃,烂在脏臭的淤泥里,你却高居白雪之巅,自此做个风光潇洒的仙人,我太恨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离我而去,我就想杀死你,再自尽,让人把我们葬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我盼你最好一走了之,再也不要在我面前出现,省得我真的动手杀了你。结果你又回来了。”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怎么办呢阿月?”

  元浅月沉默了片刻,即使邢东乌风光霁月,风流贵气的外表底下疑心重,杀性大,残忍又冷酷,但她却并不怕她。

  邢东乌对她从来都是有求必应,从没有伤害过她,虽然偶尔会态度恶劣地骂她两句,但她也是真心地对元浅月好。

  这世上除了爹和娘以外,再找不出第二个像邢东乌这样对她好的人。

  她在被子里牵住邢东乌的手,和她十指相扣,看着头顶的帐顶,认真地说道:“东乌,我决定了,我不去修仙了。我留在滇京,跟你在一起,我来照顾你。从今天开始,你就以抱病的理由,不要再出门了,我给你做证明,你有什么事情交给我去办,我让我家的人接管邢家的事情,你别再走商露面了,我养你。”

  她直起身,坐起来,坚定地说道:“滇京人多眼杂,我们去找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我给你建一座比现在邢家还要大的宅子,里面什么都有,还要有一片湖。我会让人在里面筑凉亭,我们可以在天晴的时候去泛舟碧湖,还要修一整座花园,把整个桃源洲能叫得出名字的花都种上一遍!整个宅邸里除了我从元氏带过去的飞鸾和碧霞她们,就你我两个人在一起,这样你被发现的几率就会小很多。”

  她为自己的想法激动起来,几乎要拍案叫绝:“对,东乌,就这样办,我马上回去告诉我父亲,我不修仙了,我要去选处风景好没有旁人的地方,修一座山庄!”

  见她急匆匆要下床,邢东乌拉了她一把,制止了她,问道:“你父亲就盼着你去修仙,如今你说不去了,你是要气死他?”

  “何况你父亲为什么要给你在没有人烟的地方修一座山庄?阿月,你做事过过脑子。”

  情绪平复下来之后,邢东乌又恢复了镇定而从容的语气。

  元浅月懊恼道:“那要怎么办嘛!”

  她想了想,一拍脑门:“我就跟我父亲说,那仙门的法器坏了,我联络不上他们了,你说怎么样?”

  邢东乌凉凉地笑了一声:“仙家法器是那么好摔坏的?”

  顿了顿,她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去修仙也没事,我一个人,也应付得过来。我这样活了十四年,不也没事吗?万一运气好,那些修士没发现我,说不定我还能茍且活到老。”

  邢东乌这样骄傲而谨慎的人,做事从来都是十成十的把握,怎么会用万一和运气好这样完全不确定的词,去形容自己性命攸关的事情呢?

  一辈子都要茍且过活——她怎么受得了?!

  元浅月听得越发难过,她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地上,捡起那金罗盘,狠狠地往地上摔去。

  这金罗盘哐当一声坠地,依然完好无损。

  元浅月颓丧地坐回床边,叹了口气,说道:“先不说我父亲那边如何交代的事了。东乌,下个月是我生辰,我父亲老早问我今年想要什么生辰礼物了,我只要开口求他,他肯定会答应给我修一处山庄的。”

  元家商号遍布天下,富可敌国,修一处宅邸对元家来说根本不足挂齿。

  但要修在僻静荒无人烟处,显然没什么合适的理由。

  元浅月走到窗边,稍稍拉开些帘子,抬头看向邢东乌。邢东乌也坐了起来,她靠着床头,眉眼苍白,五官极美,黑发如水流淌,迤逦美不胜收。

  滇京第一美少年并不是谬赞,邢东乌的模样翩然如玉,贵气出尘,挑眉看人的时候风流又薄情,足以让京都的一众贵女为她痴为她狂。

  她是整个京都里金枝玉叶,皇家贵女们的春闺梦里人。

  可惜元浅月并不能欣赏她的美,她只觉得邢东乌好看,仅此而已。

  房间内死气沉沉,阴郁黑暗,狼藉一片。此刻阳光透进来,驱散了一分压抑沉重之感。

  突然被光线照了一下,邢东乌眯着眼睛,有些不适应,她倚在床边,没好气地说道:“你会不会照顾人啊?!哪有你这样上来就拉帘子的?”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眼里一片赤红,眼眶下一片乌青,整个人呈现出极为郁寡颓靡的模样。

  元浅月见她脸色苍白如纸,关心地问道:“你这样躺了几天了?总该有个人来照顾你吧?”

  邢东乌盯了她一眼:“没我的命令,谁会轻举妄动来我的房里?来照顾我,来送死还差不多。”

  她拍了拍手,那个给元浅月领路的侍女垂着眼睛进来了,开始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

  见元浅月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她有些吃惊,但脸上情绪深藏不露,没有敢往这边投来视线。

  元浅月搬了张矮凳过来坐下,桌上摆着她给邢东乌写的书信,全都压在砚台下。元浅月看着她,转过头,问邢东乌:“这是你府上的侍女吗?我怎么没见过她,刚刚我进门的时候,她也好像不认识我?”

  邢东乌闻言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这是我培养的杀手,见过她的除了我之外,就只有死人,你当然没见过她。”

  元浅月闻言忍不住又看了侍女几眼,嘀咕道:“看起来不像杀手啊?”

  邢东乌伸手替她乱了的鬓发理了理,一脸讥讽地说道:“长得像杀手的杀手,很容易丧命。我养了数十个这样的杀手,每一个都是我替我善后的好棋子。”

  这个杀手侍女对邢东乌的话置若未闻,专心致志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

  元浅月盯着她看,听到邢东乌这么说,立刻转头看向她,好奇问道:“那她们不杀人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邢东乌微微一笑:“这个问题问得好。”

  她凑近了元浅月,撩起她的一缕长发,在指尖缠绕,离元浅月的脸极近,目光缱绻,病态苍白的眉眼透出惊心动魄的美丽,如同蛊惑人心的妖魅一般,朝她轻柔说道:“在像我这样,同你说话。”

  元浅月瞪大一双杏眼,邢东乌恶劣地一笑,松开手指上缠绕的黑发,懒散地躺回去,说道:“我养的杀手并不能面面俱到,有时候,遇到难缠的对手,我一般都会选择亲自动手。”

  “信赖他人会使我犯蠢,自己身怀绝技,才能做最大的底牌。”

  轮功夫,邢东乌也是武艺高强,声名显赫,但她性格懒散,在明面上,是个翩然佳公子,怎么能亲自出手呢?

  她微微眯着眼睛,轻叹道:“怎么办呢阿月,你知道的秘密越来越多了,我真害怕我会忍不住对你动手,斩草除根。”

  元浅月哦了一声,当她在放屁。

  她问道:“你在床上躺这么久,不觉得难受吗?”

  邢东乌不以为意地说道:“躺再久也不会死,我也不需要别人来照顾。”

  元浅月没好气地说道:“那你多久没吃饭了?”

  邢东乌随口说道:“可能有七八天了吧。”

  在邢家事变的时候,她用她布下的杀手绝处逢生,成功绞杀了参与事变的所有下人仆役们和母亲的情人。

  而在她从她母亲嘴里严刑逼供出来她生父是个半妖后,她就自暴自弃地在床上躺了七八天,全然无生志,不吃不喝,一动不动,外面的杀手也不敢来叫她,就只能按兵不动,让整个邢家都伴随着她的颓废和崩溃而沉默下去,变成一座巨大的坟墓。

  直到元浅月刚刚出现在这房间里。

  她的来到,渐渐唤回了邢东乌的求生意志。

  而她也于此彻底确定,自己果真是个半妖。

  连续七八天躺在床上,滴水不进,不眠不休,她依然还活着。

  元浅月震惊道:“那你不饿吗?”

  她又想起来妖怪是吃人血肉的,觉得自己好像不该问这个问题。

  邢东乌看着她,绮丽苍白的眉眼微微皱起,说道:“很饿。”

  元浅月迟疑了一瞬,她踌躇着,忽然一撩头发,露出纤细雪白的脖颈,朝邢东乌凑过去。

  邢东乌被她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抬起头来看她,问道:“什么意思?”

  元浅月侧过脸看着她,咬着牙说道:“说好了,不能把我真的全吃了啊,只能给你喝点血,你动作轻点。”

  邢东乌盯着她,只是一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一脸愉悦,笑出声来,故意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说:“那你可得忍着点,我下嘴可是没轻没重的。”

  元浅月视死如归的点了点头,她又往前倾了倾,说道:“你可轻点,我怕疼。”

  邢东乌一抬下巴,此刻好整以暇地逗她,说道:“那不行,轻不了,你怕疼那就算了吧。”

  元浅月恼怒道:“你这人好心当做驴肝肺,好像我要上赶着给你当干粮似得!”

  邢东乌看着她,只是笑,元浅月一只手撩着头发,扁扁嘴,说道:“行吧行吧,你随意,我会忍着的。”

  她凑过去,把自己的颈脖毫无防备地主动递在邢东乌面前。

  邢东乌垂下眼眸,看着她的脖子,说道:“你不怕我这一口咬下去,你会死吗?”

  元浅月怒道:“你这个人怎么磨磨唧唧的,你看你都虚弱成这个样子了,还搁这儿磨蹭呢?我都给你递在嘴边了,你真不识抬举!”

  顿了顿,她有些遗憾地说道:“东乌,你要是真的吃了我。你就给我爹和我娘说,仙人接我我修仙去了,让她们别担心我,东乌,这你做得到吧?”

  “你是聪明的人,我爹他也最信你的话,你只要这样说,他们就绝对不会怀疑你,到时候你安全了,我爹也可以安心了。”

  邢东乌一只手搂住她的腰,猛的朝着她的脖子咬了上去。

  元浅月的身体绷成了一张弓,僵硬地把手捏成拳头,却没有丝毫躲避。她的眼眶发红,身体发颤,却硬撑着没有丝毫挣扎和逃离。

  她不想死。

  她恨怕疼。

  她从来都是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是个连手指上被玫瑰花刺给撕破口子都要痛得眼眶发红掉眼泪,十二岁的贵小姐。

  她的梦想,她的仙道,她的志向,全都离她而去了。

  也许连性命也要折在这里了。

  她害怕,却丝毫不觉得后悔。

  邢东乌把脸埋在她的脖子里,忽然大笑出声。

  她以饿虎扑食的架势咬向元浅月的脖子,其实只是为了吓唬吓唬她,想看看元浅月惊慌失措的样子。

  但元浅月没有躲,硬是攥紧拳头,僵硬着身体,逼迫自己面对可能使她丧命的威胁,毫无保留地把脖子露出来,在邢东乌扑向她那一刻,她眼睛闭的死死的,是一个想哭却硬忍着的怪异表情。

  邢东乌搂着她,畅怀大笑,她笑得肆意,笑得身体发抖。

  笑声渐渐地平息下来,却又换上了一阵令人心碎的叹息。

  邢东乌的脸埋在她的脖子里,轻声说道:“阿月,怎么办呢,从此之后,我再也杀不掉你了。这真是让我又开心,又难过。”

  元浅月小脸皱成一团,脑子里一片空白,全靠毅力支撑自己站在原地。

  此时此刻听到邢东乌说话,发现她没有咬自己,元浅月立刻身体一软,双膝一弯,差点跪倒在地。

  邢东乌眼疾手快,捞了她一把,让她在床边又坐下了。

  元浅月几乎脱了力,她哭出声来,显然被吓得不轻,心头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你怎么……怎么没咬我?”

  邢东乌漂亮的眉眼看着她,说道:“是谁告诉过你,半妖只能吃人的血肉吗?”

  元浅月点了点头,把仁心道君和洛玉珠对她说过的话重复给了邢东乌一遍。

  邢东乌又好气又好笑:“所以你以为我是个只能吃人血人肉的怪物?”

  元浅月尴尬地点点头。

  邢东乌的嘴抿得紧紧地说道:“那你知道我是个吃人肉喝人血的怪物,你怎么不逃走?你是脑子进了水吗,我见过蠢的,没见过你这么蠢的,我真是被你弄得没脾气了。”

  她一把攥住元浅月的胳膊,拔高了嗓音,厉声说道:“下次再遇到半妖,你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你以为你喂点血就能让她对你心软吗,遇到危险,你要记得掉头就跑,懂了吗?!”

  元浅月小声说道:“要是遇到别的半妖,我一定会跑,但东乌,你不一样。”

  邢东乌怒声道:“我有什么不一样?如果我想,我随时都能杀了你。”

  元浅月见她生气了,撇撇嘴,说道:“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东乌,不管你是人,是妖,是半妖,你都是邢东乌——你只是邢东乌。”

  邢东乌朝她翻了个白眼:“行了,别说了,听得我越来越饿了。”

  她朝正在默默打扫房间的侍女冷漠地说道:“叫管事来,准备热水,我要沐浴,再让厨房准备些饭菜,端进房里来。”

  侍女立刻退下。

  元浅月问道:“我刚进你府里来的时候,一个人都没瞧见,你让谁给你烧热水,做饭菜?”

  邢东乌看她一眼,也不计较她问这些,漫不经心地说道:“邢家一共有四批做事的人人,你平常看见的那批,是我明面里专门用来给我母亲看见的一批人。我离开滇京,跟你去云京的时候,我母亲买通了这批人,为她做事。”

  她笑了一笑,说道:“她哪里知道,她的一举一动我都一清二楚,我这次回来,就等着她对我下手呢。”

  元浅月哦了一声,兴致缺缺。邢东乌又说道:“你准备把我母亲送到哪里去?”

  邢夫人早些年也照拂过元浅月,每次来邢家玩耍,邢夫人都会亲切地叫她小月,问她最近如何,对她关心备至。

  邢夫人以前是庶出的女儿,沾了一点书卷气,常常顾影自怜,遇事哭哭啼啼,的确是个懦弱可欺的脾气。

  邢夫人从小看着正室主母的脸色长大,对权利和富贵有种近乎病态的执着,她又特别容易被风花雪月所迷,偷偷养过好几个情人。

  这些家宅传言,连她母亲柳氏都知道。在长辈们偶尔的闲聊里,元浅月也听说过这些事情。

  邢家主母犯下的错几乎都被邢东乌处理了,她这么多年在女儿隐忍周旋后,靠着邢东乌的一手扶持坐上了邢家主母的位置,稳居整个邢家的头把交椅,在族中可谓是扬眉吐气,风光无限。

  也是坐得太久了,才会让她如此肆无忌惮,得意忘形,忘了她是因为邢东乌而富贵显赫,而不是邢东乌因为她这个母亲而衣食无忧。

  元浅月身体一绷,邢东乌果然知道她没下杀手,她只是刺了邢夫人肩膀一剑。

  这是她一次拿起剑,也是她第一次伤人,执剑在手的感觉很好,可是剑没入血肉的触感让她害怕极了,到现在想起来手都会发抖。

  她不敢想象邢东乌六岁时第一次拿起剑杀人的时候,该是什么样的感受。

  元浅月认真地说道:“我不会同你说,反正你只要知道,你以后再见不到她,她也永远不会成为你的威胁。”

  邢东乌伸手轻轻地揉捏着她的脖子后颈,像提溜教训一只不听话的小猫:“长脾气了,还敢跟我玩阳奉阴违这一套啊?”

  元浅月一挣,朝她翻了个白眼,说道:“不是你说想依靠我吗?那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你放心,我不会亏待她,但也不会让她太好过。”

  她只要一辈子衣食无忧,不生出不切实际的念头,不再威胁到邢东乌就好了。

  邢东乌松开手,姿态懒散,颓靡又风流,说道:“我只是担心你做事不干净,会留下蛛丝马迹,被人抓住把柄。”

  元浅月立刻挺胸抬头,说道:“哪会啊?我回去让飞鸾处理这事,飞鸾和碧霞可都是你亲自为我挑的侍女,你总信得过吧?”

  邢东乌笑笑不说话。

  管事的管家很快就来了。

  果然是元浅月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邢东乌坐在床榻上,简单地吩咐了几句。

  管家一一应是,然后退了出去。

  外头立刻热闹起来,整个刑家像是随着邢东乌的几句话便苏醒了过来。陆陆续续的陌生侍女进进出出,个个低眉顺眼,收拾着房间里的狼藉,将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洁敞亮,连帘子也都换成了跟之前一模一样的款式。

  新的屏风桌椅和瓷器花盆立刻搬了进来,刚折下的花枝插在人高的青瓷花瓶里,八仙桌上点起熏香,挂在墙上的名家字画甚至还带有一丝刚落笔的湿润痕迹。

  整个房间都焕然一新,从满地狼藉杂乱变成了平常的素雅整洁,完全看不出之前的黑沉压抑。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死气沉沉的邢家立刻重新恢复了生机,来来往往,侍女仆役,尽职尽责,外面来来往往,候在门口的侍女年轻俏丽,个个貌美如花。

  元浅月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看了一眼,想起来仁心道君说的焚寂宗下山清剿妖魔和收徒一事,连忙把这件事告诉了邢东乌。

  邢东乌起身下床,她七八天没动弹,整个人都僵硬无比,元浅月走过去,自然而然地给她当拐杖,扶着她走到桌前。

  她十分紧张地问道:“你这府上的仆从侍女们,不会有修士会混进来吧?”

  邢东乌又朝她翻了个白眼,说道:“别一惊一乍的,你老神神叨叨,修士没来你别把自己先给吓疯了!何况修士来了也是找我麻烦,你在这里心惊胆战个什么劲?!”

  侍女们端来了热水,邢东乌身份特殊,沐浴净身时从不让人接近,元浅月刚想出去,邢东乌就坐在热水里,散着长发,懒洋洋地吩咐她:“过来给我捏捏肩膀。”

  元浅月顿住脚步,回头十分恼火地说道:“我又不是你的侍女!”

  邢东乌趴在木桶边缘,她半眯着眼,像是一只危险又迷人的野兽,说道:“不是你说要照顾我吗?别废话,过来给我捏捏肩。”

  元浅月切了一声,说道:“少得寸进尺了!”

  邢东乌抬起眼看她,说道:“我肩膀疼,不骗你。”

  她走过来,伸手给邢东乌捏肩,嘀嘀咕咕地说道:“谁让你要在床上躺那么久,干脆疼死你算了!”

  她年纪还小,十二岁,手指肌肤细软滑嫩,没什么力气。

  邢东乌眉眼昳丽不说,生得也是一身冰肌玉骨,此刻热水暖气蒸腾,雾气缱绻,熏得邢东乌眼眸似水,宛若仙境谪仙,肌肤泛起粉红色泽。

  她肩膀纤薄,肌肤宛若凝脂,黑发湿漉漉的,锁骨以下浸在热水中,说不出的惬意。

  邢东乌侧过脸,舒服得眯起眼,看着元浅月卖力地给她捏肩,又带了一些不满地说道:“用力点,来之前没吃饭吗?!”

  元浅月使劲掐了下她的肩膀:“伺候你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

  邢东乌沐浴净身后,她缠好裹胸,穿上白色中衣,外面的侍女鱼贯而入,撤走木桶,其余的侍女则是手里捧着各种衣裳对象,开始伺候邢东乌。

  她懒懒地站在原地,任由她们精心为她穿上华美贵气的男装,替她擦干长发,不消片刻,她又变成了那滇京中玉树临风,独当一面,高不可攀的翩然第一美少年。

  元浅月在旁边看着她,邢东乌任由侍女们将她精心打扮,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她们的伺候,清冷昳丽的眉眼说不出的摄人心魄,贵气逼人。

  仿佛她天生就注定要这样受万众瞩目,让无数人环绕,伺候她,臣服她,恐惧她。

  穿好衣裳后,厨房也送来了饭菜。

  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邢东乌许久没用过膳,只吩咐厨房做了些清淡菜色,想着元浅月也在这里,她让厨房也做了些元浅月爱吃的特色菜。

  元浅月本来心事重重,食不下咽,看见邢东乌根本毫无芥蒂,没有丝毫慌张焦虑,气定神闲,慢条斯理地夹着菜吃饭,元浅月这才觉得自己也饿了,开始动起筷来。

  邢东乌吃得极慢,躺了太久,身体不适应,不能暴饮暴食。她细嚼慢咽,等吃完了,才慢条斯理地用锦帕擦了擦嘴,神色镇定自若地对元浅月说道:“你先回家去吧,我这病到今天算是结束了,从明天开始,邢家一切如常,这边的事情,我自会处理。你回去露个面,让他们瞧瞧你没缺胳膊少腿,邢家最近风风雨雨,你来这里,你爹娘一定担心极了。”

  元浅月毫不在意地说道:“我明天再回去呗,反正我出门的时候,同我娘说了,晚上不必给我留饭。”

  邢东乌听她这样说,也不再多劝她,嗯了一声,说道:“那我就派个人去跟你爹娘知会一声,就说我病大好了,省得他们还惦记。”

  元浅月点点头。

  两人用过饭,元浅月拿起刚刚被侍女们放在桌上的金罗盘,说道:“东乌,你说这金罗盘卖掉的话,能值多少钱啊?”

  邢东乌诧异地说道:“卖它做什么?留着,你以后还是要去修仙的。”

  元浅月信誓旦旦地说道:“我不会去修仙的,东乌,你别劝我。我心里盘算着,哪天你要是真的被哪个仙人发现了,说不定我还能为你求求情,你是没听那仙人说,我可是万中无一的奇才,天生就是仙资玉骨,为了让我去他们朱顶峰,那个仁心道君还要给我一个南瓜一样大的珍珠做见面礼呢!”

  邢东乌笑了笑:“然后呢?”

  元浅月说道:“你哪天要是被抓了,我就去跟那个抓你的人做交换,让他放了你,我就给他做徒弟,入他的仙门,你看,我还是很有本事的,是吧?”

  邢东乌没好气地说道:“这算哪门子的本事?”

  元浅月嘻嘻一笑。

  第二天,元浅月回了元家。

  两人昨晚睡在一起,又聊了一夜,直到天明才依偎着睡去。今早起来,因为哭过又熬夜,元浅月的眼眶又黑又肿,眼睛下面一片青黑之色,看上去精神颓靡,神态恹恹。

  元万千看见她这样子,不免心疼,但听说邢东乌病好了,又喜出望外。

  元家可真是把邢东乌当半个自家孩子疼爱,以前完全就是看自家女婿的架势。

  即使元浅月要去修仙了,这门亲事成不了了,元家态度一样亲切随和。

  邢家重新运作起来,依旧门庭若市,宾客往来,热闹非凡,只是邢东乌自此谨慎许多,几乎不再踏出邢家。

  而邢家主母据说则是因为照顾病中的邢东乌而累倒了,去了一处山清水秀的僻静宅院休养,以后估计再也不会回滇京了。

  邢东乌渐渐地辞去了皇商的职务,慢慢地将权利分散下移,并且部分商号和银庄都递交给了元家代为打理管辖。

  但即使邢东乌已经开始闭门不出,元浅月也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蚌妖一样呆在江底,不是也有珠光宝气浮于江面吗?在这些修士眼里,灵气和妖气一样显眼。

  她不知道在修士眼里,妖气是什么样的。当初在南义城,在一群百姓和商会帮忙的伙夫护卫里,朱顶峰的仁心道君能一眼就看出她的天资不凡。

  那即将来凡间巡游收徒的焚寂宗高手们,岂不是也可以一眼看出来邢东乌是个半妖?

  何况洛玉珠也说了,焚寂宗比他们朱顶峰还要更加强盛。

  每次从邢家回来,她就要坐在马车上长长久久地凝视邢家宅邸的上方,琢磨着这上头会不会有什么冲天的妖气,就像那蚌妖冲天的宝气一样。

  邢东乌看上去与原来并无差别,一样冷静而稳重,谁也不知道这病愈之后依旧风光霁月的如玉少年曾经几天几夜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自暴自弃,一心等死。

  邢东乌已经在暗地里寻找有关半妖之事的蛛丝马迹,而元浅月也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到处网罗收集有关于仙凡宗门,灵界魔域,斩除妖魔的消息。

  她让元氏商号到处去征询哪里有知道仙门和妖魔之事的人,无论是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也好,有一两分真功夫的云游道士也好,她都要亲眼见一见,问一问。

  元万千对此大为不解,问她道:“浅月,你马上就要去修仙了,有什么问题直接去仙门里面问那些仙人不就好了,干嘛还要到处搜罗这些消息?”

  元浅月知道元万千对仙门根本一窍不通,只知道去修仙就是去当神仙。她义正言辞地说道:“爹,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买东西且还知道货比三家呢。这世上有好多个宗门,那天出现的仙人他们是从朱顶峰来的,我想修仙,肯定要去最强大的宗门,在此之前,我当然要了解清楚这些宗门的好坏啦。拜师入门只能选一次,万一这世上还有其他更好的宗门,而我又稀里胡涂地去了朱顶峰,那岂不是亏大了?”

  这话说得很契合商人本质,元万千一想确实是这么个理,立刻赞同地点点头,并且主动给所有商号银庄下令,到处去搜罗仙门的消息。

  那金罗盘被元浅月收起来,束之高阁。

  将金罗盘收起来的时候,元浅月心头像是被生生割掉了一块肉,惆怅又不舍,又无比遗憾。

  她想起在云舟上俯瞰苍生的滋味,人在云端,飘飘欲仙,那是让人无法抗拒的诱惑,比金钱和权利还要迷人。

  做帝王都没有仙人逍遥自在,多少帝王费尽一生也无法随心所欲,而多数帝王亲近奸佞,妄信道法,器重方士,就是为了求一颗长生续命的丹药。

  元浅月想起洛玉珠同她分别时说的话,那是她在仙门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洛玉珠还对她说,等她拨动了金罗盘,她会乘着云舟来接她。

  她以后大概是永远再见不到洛玉珠,也不能再坐上云舟,在天上飞了。

  邢东乌站在她的身边,看见她迷茫的神情,沉稳而平静地开口说道:“阿月,你走吧,修你的仙道去,这事不用你管,我自己的事情,我应付得来。”

  元浅月将金罗盘装进厚重的铁盒子里,极为缓慢地关上,合上锁。

  锁扣啪嗒一声合上了,声音不重,却像是一道闷雷,重重地落在了她的心上。

  这铁盒子是元氏商会里保管最重要的文件信笺的机密箱,用玄铁打造,刀剑难损,除了唯一的钥匙外,几乎没有其他的办法再能强行打开。

  她觉得,自己永远用不上这金罗盘了。

  元浅月把唯一的钥匙递给邢东乌,看着她,神色从哀伤不舍慢慢地变作坚定沉稳,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东乌,折断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