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她们乘坐飞魇马车,从圣灵洲抵达桃源洲,来到滇国京都,已经过去两天了。
桃源洲灵力稀薄,在焚寂宗被邢东乌炸毁之后,这一千四百多年里再没有任何宗门在此地留存。
滇国皇权更迭数十代,但史官的传承不受国号和朝代的影响。
京都分外繁华,桃源洲不愧是三十六洲内的人间天堂,一年四季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皇权稳固,帝业绵延,歌舞升平。
玉临渊来到滇国京都后,立刻找上了当地的史官,她三言两语,随意展示了一个简单道法,立刻就将这些几乎毕生没见过修士的凡人给镇住了。
对于桃源洲的凡人来说,修仙问道的都是高深莫测的大人物,仙门是他们终其一生也无法触及到的高度。就算生有灵根,心怀远志,也要先背井离乡抛下一切,去到其他洲才有可能入得了宗门。
这六个侍女同时念读桃源洲记载往昔旧事的史册,玉临渊坐在凉亭里,沉默地听了一个时辰。
旁边镜沉霜神色漠然,作为鲛人,人魔两界不相通,她并不了解灵界的事情,也不关心这焚寂宗的往事。
另一侧舒宁影也是默不作声。
一个时辰后,这几个侍女早已说得口干舌燥,连旁边的赵国公神色忐忑不安,怀里抱着一大堆画卷。
玉临渊终于敲了敲桌子,开口说道:“把昭化二十六年到昭化七十四年间的卷宗给我看。”
侍女不疑有他,立刻从里面翻找了一下,两个侍女从各自的史册里拿出有关的书简,毕恭毕敬地交给了赵国公。
赵国公弓着身,弯腰上前,将这两册卷宗放在石桌上,眼睛根本不敢抬一下。
凡人与修士之间,天壤之别,对修士的敬畏之心可见一斑。
玉临渊手指落在卷宗上,眼神阴鸷而深沉,轻声喃喃道:“传闻仙界早已陨落,再无飞升之可能。世间最后一位散仙出自望天宗,渡劫失败后,他留下的一枚圣人骨就成了望天宗的镇山之宝。看来即使是自诩高风亮节的仙门,也少不了党羽派系之争啊……”
“我还以为圣人骨只有一块,原来加上焚寂宗,一共有六块。”
她将这些时日沿路收集来的信息,所见所知全部串联起来,不由得哑然失笑,颇有喜出望外之感。
在仙界寂灭之后,陨落的散仙何止一位。每位渡劫失败的散仙死后,身体中都会凝结一块圣人骨,被自己所归属的宗门好生收藏保存。
在玉临渊去到蓬莱洲之后,知道她们所供奉的魔主需要了解圣人骨相关事宜后,从死寂之海中,鲛人一族再一次深潜到底,从一堆被浸泡发烂的残破旧址找到了关于圣人骨的遗卷记载。
上面虽然没有写该如何让圣人骨融入自己的身体,却写明了当时留存于世的圣人骨数量。
一共六枚。
在蓬莱洲,依靠苍凌霄的提示,镜沉霜褪去鲛身上岸,操纵幻境,控制了尚在商队游走的萧万山,窥探了他的记忆,才从他这苦心主持的亲传弟子那里知道,这一千多年里来,佛佑寺里竟然也秘密供奉着一枚遗存的圣人骨,一直被苦心主持随身带在身边。
为了控制萧万山,鲛族还折了好几个精锐。
如今望天宗这一枚镶嵌在玉临渊的手腕里,还有一枚被佛佑寺供奉至今,而其余四枚,有三枚在焚寂宗,一枚在桃源洲的另一个宗门朱峰顶,在焚寂宗炸毁后,这四枚便都不知所踪。
真是个意外发现。
玉临渊揉了揉眉心,越发对这个曾经鼎盛一时的焚寂宗和那旷世奇才邢东乌充满了好奇。
凭一己之力摧毁整个焚寂宗的人才,该是何等惊艳绝伦。
圣人骨是不能被外力摧毁的宝物,但焚寂宗已毁,这几枚圣人骨也不知去向。
玉临渊站起身来,朝着赵国公说道:“带我去朱顶峰遗址看看。”
来时她们已经看见过焚寂宗的旧址。一眼望去,那曾经烟火鼎盛的宗门如今早已灰飞烟灭,那一带的山脉就像是地面上裂开的深谷,里面早已绿林遍布。
即使在飞魇马车上,高居云端,也可以看到这地面上突兀的巨大坑洼。绵延数百里,焚寂宗的一砖一瓦皆是荡然无存。
赵国公第一次坐上这传闻中的仙家法器,坐在飞魇马车里,这辈子头一遭这样受宠若惊,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桌上摊开了一张画卷,长长的滚轴落在地上,上面绘着整个滇国的地图,年份落款是昭化二十四年。
若不是史官代代相传,她们还真找不到这份一千五百多年前的桃源洲地图。
事实上,桃源洲曾有二十几个大小宗门,当时以焚寂宗为盛。焚寂宗选址自然是整个桃源洲最为钟灵敏秀之地,依山傍水,天地灵气充沛。
滇国强盛,仙门也乐得跟滇国皇族打交道,这张巨大的地图上标绘了当时所有颇有名望的宗门地点,上面一应俱全,尤其是焚寂宗,占地广袤,在地上划出来的红圈区域大小堪比一座中等的都城。
朱顶峰离焚寂宗分别在滇国的南北两侧,相距数十万里之遥,中间隔了无数城池和皇族。焚寂宗的爆炸显然没有影响到他们这一脉。
而在昭化六十六年春的地图绘卷上,焚寂宗被涂抹成一大片漆黑的区域,旁边备注地龙翻身,天降雷霆,将这一片彻底摧毁。
地图上的其他宗门都完好无损,没有任何更改,唯独相隔最远的朱顶峰被画上了一道红叉,备注此宗门已迁徙离开。
在焚寂宗爆炸后,朱顶峰竟然是第一个舍弃旧址,搬离桃源洲的宗门。
而后昭化七十四年的地图,其余桃源洲的宗门因为桃源洲灵力日渐稀薄,这才不得已陆续地离开桃源洲。
朱顶峰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吗?
玉临渊想起追杀桃源洲所有宗门的瞳断水,手指落在地图上,轻轻点了点地图上朱顶峰的地标。
这曾经出过一位散仙,拥有一枚圣人骨,在焚寂宗炸毁后第一个搬离的朱顶峰,竟然是个在当今仙门中从未听说过的宗门。
天色已晚。
别苑里,青长时和元浅月闲谈了一会儿,此时瞅了瞅外面的天色,一合扇子,随意又散漫地说道:“走吧,到时候了。”
他出于好意,带来了鸾鸟泪,既然元浅月不肯顺从白宏掌门的意思,偏要走这条举步维艰的路,青长时也不好再劝。
今夜将开窥天珠,四大宗门齐聚首,可谓是百年盛况。
说罢,他面露期待,忍不住搓了搓手,自己先嘿嘿笑了两声,兴奋极了:“我还挺好奇,你说这玉临渊要不是将来的魔神,那可就好笑了。”
他越想越觉得有趣,将扇子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美滋滋地说道:“这窥天珠只能用一次,要用在玉临渊身上,结果她却不是魔神,那到时候白宏师兄岂不是要被气死?好歹是用二十个名额来换的呢!”
元浅月白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倒是希望她是魔神,是吧?”
青长时耸耸肩,一脸混不吝:“天地良心,我可没说这话,我只是可惜那二十个名额。”
两人出了别苑,外面云初画和甄梓桐都安静本分地守在门口。
还在虹桥上,就能看到远处济生宫主殿前黑压压好大一片人,各门各宗的尊者都带了最中意和出色的弟子来此地开开眼界。往日里难得一见的飞魇马车在远处的降落台上,七八十辆装饰华丽的飞魇马车将那偌大一片落台挤得水泄不通。
这一地的弟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相貌气质十分出众,俊男靓女分外养眼。各门各宗的弟子服饰尽数不同,九岭以水蓝色为主,通天鉴以绀色为主,明圣宫以金黄为主,佛佑寺白衣红披为主。
各派弟子泾渭分明,各站各的一方,井然有序,此时此刻正在各自抱团寒暄闲谈,看样子已经等了有些时候了。
这一路走过去,其中不乏熟悉的面孔,许多都是上次她在九岭所设的神魔试炼地会议上见过的优秀弟子。
那个在蓬莱洲有一面之缘的南锦屏竟然也在人群中,她身边围着好几个大献殷勤的明圣宫青年弟子,看样子凭她的样貌和实力,平常在明圣宫的年轻一派子弟里很受欢迎。
南锦屏一脸慵懒矜傲,好似被人围着大献殷勤是理所当然,她懒懒地半睁着眼,嘴角噙着一丝倨傲轻蔑的笑意,在那张俏丽的脸蛋上丝毫没有违和感,反而越发迷人。
察觉到元浅月的出现,南锦屏忽然猛地转过头来,犹如蛇盯住了猎物,立刻准确无误地将目光投了过来。
见到元浅月那一刻,她倨傲轻蔑的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少女见到心上人时憧憬又羞涩的神色,当即抛下那些正在围着她面露讨好的同门弟子,朝这边快步走了过来。
她容貌娇俏,顾盼生姿,腰间彩带飘飘,背上一人高的红色灵弓分外醒目。
南锦屏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走到元浅月面前,声音清澈,面露羞涩和紧张,不安地绞着手指,脆生生地喊道:“姐姐。”
元浅月看了她一眼,青长时也顿住脚步,看了一眼面前的南锦屏,又看向元浅月,挑高了一边眉毛,若有所思地说道:“浅月,你什么时候有妹妹了?”
元浅月没好气地看了青长时一眼,又朝南锦屏客气而疏离地说道:“不必叫我姐姐,容易叫人误会——叫我剑尊就行。”
南锦屏仍旧绞着手指,元浅月甚至怀疑如果不是因为人多,面前这个少女能当场把自己整个人拧成麻花,她放缓了语气,说道:“蓬莱洲一别,没想到今天还能再见到你,看到你无事就好。”
南锦屏抬起头来看她,脸上浮现红霞,娇俏的脸上一抹血红,耳尖都泛着红,声音受宠若惊地说道:“姐……剑尊姐姐是担心我吗?”
这是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她根本没法和这个总是盛着一脸花痴相的南锦屏交流,这个南锦屏在她面前,脑子里除了那点少女心思好像就没别的念头了。
这完全就是对牛弹琴。
元浅月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对了,你找到你师兄了吗?”
南锦屏一听到元浅月提到别人,手里绞着的手指立刻无声地被拧断,她默不作声地握住自己的手指,脸上浮现哀怨的神情,犹如被抛弃的怨妇,深深地说道:“剑尊姐姐担心别人做什么?他好得很呢。”
这个世上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事,要分走姐姐的注意力呢?
真是该死,该死——
南锦屏的脸上浮现一个惹人怜爱的表情,她楚楚动人地皱着眉头,伸手想要去牵住元浅月的袖角,像是一条被抛弃的小狗,无家可归的孩子,脆弱又可怜地说道:“姐姐,蓬莱洲一别,屏屏可担心——”
背后忽然感觉到一股摄人的寒意。
南锦屏的动作忽然顿住,空气中的丝线无声颤动,四周刚刚还喧闹的人群顷刻间鸦雀无声。
她慢慢地转过身去。
就在十几步开外,一个孤零零从人群中走来的女子正盯着她。
也不能用盯这个词来形容。这个女子面上戴着瓷白空茫的面具,没有任何五官,即使她没有眼睛,南锦屏也能感觉到那如有实质的目光,冷若刀剑。
她直直地走过来,面前好几个原本挡在她前进路线,正在闲谈的弟子们几乎是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路,继而闭嘴不言,一脸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四周的年轻翘楚们,任是再心比天高,自觉不凡,此刻也没有与她起冲突的心思。弟子们都下意识地为她分出了一条道路,如同众星拱月,不敢同台争辉。即便她只是手无寸铁地走在这里,就好像是从尸山血海中踏过来,令人几乎能感到那迎面而来的凝重冰冷肃穆感。
她闲庭信步地慢步过来,好似这里是自己家的后花园,姿态无比轻慢倨傲,乌黑如瀑的长发垂地,随风轻轻舞动,身上披着一件黑白拼接的外袍,高挑挺拔,气势慑人,古怪可怖,一看就知道绝非善类。
南锦屏盯着她,如临大敌。
青长时脸色凝重,拍了拍元浅月的肩头,啪的一声展开了扇子,挡住了自己的脸,心头滞涩之感越发沉重,让人喘不过气来。
四周的议论声又渐渐响了起来,这些弟子们大部分都是听说过元浅月的剑尊大名,都在这里隔得较远,围成一圈,好奇地探头探脑,大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架势。
更别说这里还有九岭的本门弟子。
元浅月见他神色异样,连忙伸手扶住他的胳膊,低声说道:“怎么了?”
南锦屏和照夜姬像是听到了什么信号似得,互盯的目光立刻转过来,都落在了她扶在青长时的手上。
即使照夜姬戴着面具,她的脸方向却是实打实地朝着这边。
青长时点点头,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但一抬眼,对上南锦屏和照夜姬两个人的视线,他顿时明白过来,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元浅月扶着他胳膊的手。
片刻后,他收起扇子,脸上虽然还泛着些苍白,但还是开心地一伸手,干脆揽过元浅月的肩膀,拍了拍她的肩头,吊儿郎当地说道:“稀客啊,稀客啊!今夜可真是群英荟萃,看样子真是个不眠之夜啊。”
南锦屏的眼神像是淬了毒,死死地盯着青长时搭在元浅月肩膀上的手,片刻后,她身体松懈下来,复杂的眼神里却抑不住地浮现了深深的嫉妒。
照夜姬站在原地,毫无动静,连头发丝都未动一分。但青长时越发喘不过气来,总感觉空气中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已经慢慢地在他喉咙上扣紧。
只为示威,并非真要夺取他的性命。
这照夜姬——果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实力深不可测,看样子来头不小。
元浅月挣了挣他的手,到底还是心软给他当了把拐杖。见他神色越发苍白,元浅月忍不住说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大病?要不要去灵药峰看看?”
他拿生命去看乐子,但并不代表自己真的要去死。青长时收回手,这才顺利喘了几口气,说道:“你到底是在关心我,还是在损我?”
元浅月认真地说道:“一半一半吧。”
青长时咂咂嘴,看了一眼面前这两个沉默犹如雕塑的南锦屏和照夜姬,又看向元浅月,似笑非笑,一脸暧昧地说道:“啧啧啧,没想到,铁树开花头一遭啊。”
元浅月剜了他一眼,她无意情爱,无拘红尘,但并非不懂。
早在昔年她身在朝霞山,还未成剑尊之前,作为临渊一派最小的弟子,仙门同辈弟子里向她求娶,想要与她结成道侣的优秀青年也不在少数,连曾经跟她们起过冲突的穆成明也拉下老脸,为门下的亲传弟子,如今的通天鉴掌门禹阳关来向她提过亲。
这些人一半是冲着苍凌霄的名气而来,一半是真的心动于她的风姿,毕竟元浅月样貌虽不是罕见的绝色美人,但胜在大气温婉,气质出众,又是剑尊亲传,天资过人,不出意外,日后必成一方人物。
只是元浅月没有结侣的念头,全部都婉拒谢绝了。当初听说穆成明来为禹阳关提亲被拒后,回去又发了好大一通火,越发看不顺眼临渊一派。
苍凌霄也曾经打趣问过她,想听听她到底想要找个什么样的道侣。
元浅月神色惆怅地说道:“我无意情爱,只想一心剑道,从未想过要与谁长相厮守,只想一生永驻朝霞山上,与师傅,师兄们在一起,斩妖除魔,尽我肩上之职责。”
而此刻,南锦屏看她的眼神里面仰慕之情浓得都快要溢出来,她就是个傻子,也不会看不出来。
但她并不可能对任何人有所回应,元浅月一心剑道,在历经这些人生变故后,心性更是越发坚韧。在成功连进三阶成为化神后期的尊者,继承了剑尊之名后,她就发誓从此之后只以苍生以己任。
她从来不是会沉溺于儿女私情的人。
剑尊心中有大义,兼爱天下,从未想过去爱上谁,长伴谁,也从来都不会属于任何人。
只有拿苍生做诱饵,才能给元浅月一个与玉临渊同行的理由,成功地将她留在自己身边。不得不说,玉临渊棋行险招,却稳稳地掐住了她的命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