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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鹫微微睁开双眼,亮白的灯光照进他的瞳孔。耳边很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浑身没一处不疼,喉咙渴得像是被燎着了。
他想要口水喝,但嘴里插着管,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时候医生注意到他的苏醒,走过来看了眼仪器,又用手电晃了晃他的眼睛,而后略大声地鼓励道:“恭喜你熬过来了。但是这管子还不能拆,你肺里的二氧化碳还没排干净。再坚持两天。”
医生看着三十多,小圆脸,带着黑框眼镜,像极了丹尼斯。
赤鹫无法动弹,也说不了话。他望着医生,慈爱地弯起眼睛,小幅度地点了一下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医生望着他,恍惚了片刻。他没见过这样的病人。在这死人堆里醒来的,没人不恐慌,也没人不悲伤。可眼前这人情绪稳定不说,怎么倒还安慰起自己来?这罕见的温柔软和了他的心底。他好心地取来个手写板,递到赤鹫指头边:“还有什么想问的?”
赤鹫抬起手指写下一个名字。一笔一画,极其认真。
医生微笑着安慰他:“他没事。没伤到脊髓,再过一个月就能出院了。每天下午三点,他会在那边的玻璃窗看望你,现在是下午一点半,你挺一挺,一会儿就能看着他了。”
赤鹫盯着墙上的挂钟。秒针每走一寸,心就满上一分。
快三点了。赤鹫偏头望向墙上的玻璃窗。窗上盖着一层又一层的手掌印。他努力在那一堆纷杂的指纹里寻找北百川。
终于,一个人影出现在玻璃后。
北百川听说赤鹫醒了,今天的探望说什么也不肯坐轮椅。不过是楼上楼下的距离,他从一点半出发,挪了一个半小时才到,就是不想让赤鹫为自己担心。
他扒在玻璃上,一下子就望进了赤鹫的眼里。
赤鹫的脸还是惨白的,口鼻里插着管子,脸庞更加瘦削,甚至是肉眼可见的老了。
但他那双眼睛却没变,此刻正笑意盈盈地看过来。ICU彻夜长明的白炽灯,好似在他的脸颊边分散成了虹。
北百川背过身,不让赤鹫看到自己哭,怕惹得赤鹫情绪激动。他急急地抹着眼睛,不想让眼泪耽误他这十五分钟。可眼睛就像是坏掉了似的,怎么抹都抹不干净。
赤鹫看着他抖肩膀,心底发酸。这时候北百川又转回来了,布满泪痕的脸上挂着憨憨的笑。他在玻璃上嘘出一口气,画了个丑丑的心。
赤鹫看着那颗丑心,脸颊突然变得火辣辣的,像是有针在扎。
蓦地,他也跟着哭了。
北百川见他哭,也绷不住了。两人隔着玻璃遥遥相望,淌着无声的泪。
还活着。他们都还活着。
活着,没有比这再重要的事了。
赤鹫好似做了一个很长很深的梦,梦见母亲,唐,丹尼斯,伯川,维妮卡。有每一个他人生里的故人,但唯独没有北百川。他在梦里不住地找寻,像是找了很多年。后来他终于找到了,可北百川已经成了家。搂着贤惠美丽的妻,逗着可爱的孩子。他把赤鹫的相片锁进柜里,把对他的怀念藏在心底,不再提起。慢慢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就忘却了。
这本是赤鹫所要求的。可等他真看着,却又不肯了。他的心要痛死了。他不要北百川和别人成家,不要北百川将他忘却。他希望北百川为自己哭泣,为自己难过,一辈子都忘不掉自己,一直爱自己到死。
原来爱情只能是自私的。原来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爱北百川。不是喜欢,是爱。
那些曾经他拼命守护的东西,忽然都变得不再重要了。早在他失去丹尼斯的时候,他就应该明白什么才是重要的。
使命,正邪,错对。
教会,数据,双D小队。
都无所谓了。
活着的人好好活着,身边的人好好珍惜。
其余的都不算了,不算了。纵然这世界千疮百孔,他也不想管了,不管了。
时间到了,北百川不得不走。他又在玻璃上嘘气,在心的后面勾出一个单词。
「Together」。
我们一起。一起活下去。
北百川一步一回头地走了。玻璃上那小小的单词也在慢慢消失。赤鹫却还在望着,一直望着,从下午望到夜里。
夜里走廊比病房凉,玻璃上凝出水汽,那小小的单词又重新出现,静静地守护着他。
北百川每天都会在玻璃上留下点什么。没人忍心喝止,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在玻璃上划拉。到了夜晚,满玻璃都映出北百川的杰作。或是一个漂亮规整的单词,或是一幅丑兮兮的简笔画。字是大人的字,画是孩子的画。深情又温柔,笨拙又幼稚。
玻璃写满了,赤鹫的管子也拔了。他的病情已经稳定,可以转移到普通病房。医生专门为他开了绿灯,直接转到和北百川一间。
赤鹫被两个护工推进来,抬到床上。
北百川在一旁跟着帮忙。铺床单,擦身子,穿睡衣。他自己也是病人,护工不让他动,可他不听,最后被路过的护士好一顿训。
等人都走了,赤鹫刚想说话,北百川却猛地对他跪了下去。紧接着撩开床单,从床下拿出一捧蔫了的玫瑰,又从裤兜往外掏戒指盒。
他紧张得手忙脚乱,两只手像是别人的。戒指盒像被粘在了兜里,怎么都掏不出来。好不容易掏出来了,裤兜的衬子耷拉在外面,看着又逊又傻。
北百川仰着通红的脸,结结巴巴地问:“鹫哥···我···我正式求婚···成吗?”
赤鹫呆愣半晌,眉梢红了。他佯怒地睁大眼睛,不让瞳孔上的水壳子破裂。
这不是浪漫的求婚。没有辉煌夜景,没有高档餐厅,没有小提琴曲,没有摆盘精致的料理。
在这阴冷的病房,到处都是刺鼻的消毒水味。老旧铝合金的窗框,被春天的大风吹得咣当直响。
“小土匪,你这算哪门子的正式?我头发都还没长出来,丑得要死。穿着这破睡衣,也没在高档餐厅。戒指准备好了再跪,我刚才还以为你要给我拜年。还有你那花怎么从床底下掏?床底下可都是放着尿壶的。另外这台词也太土了,怎么不去网上查查别人怎么说的···”他嗔着嗔着,声变了调。接着撇过脸,低声咕哝,“妈的···真是亏大了···”
北百川听他连环炮似的嗔怪,心下慌了。试探着又问了一句:“···不成吗?那我再···”
赤鹫伸出还扎着针头的手,递到北百川脸跟前:“别问了。”
北百川傻乎乎地笑了,笑从灵魂里往外溢。他哆哆嗦嗦地打开盒子,拿出戒指套到赤鹫的手指上。
“你这钻也太小了。”
“我会挣钱给鹫哥换大的。”
“算了。大的俗气。就这个吧。”
“等鹫哥出院,我们先去办手续。婚礼用的钱,我再准备半年。”
“我卡里的钱呢?”
北百川不吱声。赤鹫住了六十天重症监护室,总共花费了200万。北百川做了半年噬警,本来攒下来一点存款,这半年逃亡加受伤,也全砸光了。而赤鹫卡里的余额,能够两人后续的医疗费,却再也不多。
“没关系。把幻华月卖掉。”
“幻华月不能卖!我去挣钱!”
“留着也没用。反正也不打算跳了。”
北百川呆呆地问:“是因为我吗?”
“···你想得美。是因为鹫哥老了,跳不动了。”
“鹫哥不老。我还想看。就跳给我一个人看。行吗?”
“···没门。想都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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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风劲草》完结。下一章开启《花信阳复》。
不知不觉要十五万字啦。一路陪到这里的宝,再吃我一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