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做了个梦。
梦中, 他回到了那个人人喊打的高中时期,他走过飘满白玉兰香气的走廊,迎面是三三两两的嫌恶眼神。
一切好像都没有变。
他没有逆袭,也没有出现在了模考红榜上, 他依旧只是那个普普通通, 阴郁又怯懦的年纪吊车尾。
李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的身体飘在半空, 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参与这一切。
他无数次伸出手, 想喊住那个独自背着书包垂直脑袋向前走的少年,可每一次, 他的手都穿过了对方的身体,少年听不到他的呼喊。
就这样, 他追在少年身后, 看着他越走越远,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那间教室, 他终于停下了脚步,然后推开了那扇门。
一声“吱呀”,生锈的门轴转动了下,李佑看着自己踏进了门后的黑暗。
而后,黑暗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顷刻间便吞没了眼前的一切,走廊,白玉兰树, 和身侧的学生都化为了虚影,最后, 只剩他一个人身处无边的黑暗。
李佑茫然地四顾,他拧了拧眉心, 对黑暗的恐惧盖过了不知所措,他捂住脑袋,无助地想缩起来。
视线一转,他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个阁楼,阁楼的角落蜷缩着一个小男孩。
他不受控制地飘近了,这下,那小男孩便清晰地映入了眼帘。
他手中抓着一只火车模型,很漂亮的新鲜色彩,刚开封没多久,他就这么抓着它,连放下都不敢,埋着小脸在小声地哭。
李佑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是小时候的自己。
而眼前的阁楼,就是记忆中的样子,昏暗潮湿,灰尘弥漫,脏乱又破旧,是与整个明亮李家不符的角落。
他终于想起来,这天晚上,他被李年关在这里一整晚。
心底的一点恐惧再次冒头,李佑靠近那扇防盗门,用力地拍着门,阁楼昏暗,他四下地在门上摸索了一阵,用力地按了两下门把手,可门纹丝不动,被人从外面锁死了。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李佑呆呆地后退,他再次转头看锁在角落的自己,他突然悲哀的想,重来一次,他好像也救不了那时候的自己。
即使重来,他也改变不了这个结局。
他和李年的羁绊在今晚埋下种子,此后深扎土壤,随着每一次呼吸共振,直到再难舍难分,迎来破土而来的那一天。
很快,黑暗陡转,李佑恍然间,被人一脚踹翻,失重地跌落在地上。
手腕擦上冰凉的地砖,李佑睁着眼看眼前印着花纹的瓷砖,正愣神之际,肩上又挨了一下。
这一次,他听到了实实在在的声音,是来自周围的咒骂。
“喂,又装死?你会不会有点反应?”
“嘁,就他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你还指望他给你什么反应啊,笑死了……”
“老鼠一样,天天低着头,你们这看过他的脸吗?”
李佑正怔忡,脸突然被一只手用力抬起,他下意识闭了下眼,很明显的,偌大的的厕所陷入了一瞬的安静。
一群半大的男生盯着他的脸,集体愣在了原地。
“艹。”
不知是谁爆了句粗口,空气再次流通起来,李佑的脸被人用力甩开了,周围人三三两两的哄闹了起来,他还是无力地跌坐在地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他想动,想站起身离开这里,可他手脚无力,连支撑身体都费劲。
李佑呆滞地感受着周身真实的感受,他终于不再是飘在空中,他真实地参与进了这个梦境。
而后,他被一声踹门的巨响吓了一跳。
所有人都齐刷刷地转头去看,厕所里落针可闻。
李佑也跟着众人一起去看,发出声响的地方是厕所最里面的隔间。
门板重重地撞在墙上,在即将反弹回去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撑开了。
就在众人的视线中,一个只穿了校服裤子的高大男生叼着烟走了出来。
李佑睁大眼,呆呆地看着那个眉眼桀骜不驯的男生。
是贺晁。
贺晁夹着烟,第一眼便注意到这边扎堆的闹剧,可他只是嫌恶地拧了下眉头,拿下烟头,他随意地用球鞋捻灭,而后收回视线,目不斜视地穿过呆若木鸡的几个人,径直出了男厕所。
全程一言不发。
“……”
男厕的门再次合上,李佑却久久回不过神来。
那是贺晁,却又不是贺晁。
不,这段剧情并不是重生后的事,而是发生在前世,那时,他和贺晁毫无交集,甚至他完全对这个人没有印象。
有关贺晁的所有记忆只有一个高中同学。
可如今,曾经尘封的记忆露出一角,或许,他会想起更多的事。
身体一瞬因为这个想法充盈起来,李佑强撑着从地上站起身,他转身,急切地去追贺晁。
可拉开厕所的门,整个走廊却早已没了对方的身影,李佑重新恢复了力气,他向前跑了两步,最终跌跌撞撞地找到了高三的教室。
还是那个走廊尽头的班级,而贺晁依旧在后门的最后一排睡觉。
回到座位,李佑满心满眼都是身后的贺晁,他对这个梦境的时间没有概念,只是再回神时,他就被一本作业砸了头。
耳边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无赖的嗓音:“李佑,自习课了,该给我写作业了。”
回过头,书桌前站着一个痞笑着的男生,脸上带疤,手中随意地翻着他桌上的课本。
眼前人是姜川,是贯穿了他高中三年的噩梦。
有关他做过的那些事,李佑已经记不太清楚,而如今,在这个混乱梦境中,他被迫再次经历了一遍。
可这次,没人再对他伸出援手,无人救他。
他又是一个人。
放学,李佑又被哪个男生推去顶替值日,手机上是傅丞发来的消息。
傅丞:今晚你自己回去可以吗?我有点事,就先走了
李佑沉默地将手机收回口袋,他走回自己的座位背上书包,恰在此时,天空一声惊雷滚过,闪电亮如白昼地滑过天空,照亮了他的脸。
春末的一场雨来的又快又急,偶然瞥过一眼的手机推送上显示最近一直是阴雨天气,风一起,天色便越发昏暗了,树冠被风压折,在风中簌簌摇摆。
李佑走出教室,顺手锁上门,一个人下了楼梯,刚走下台阶,便被迎面刮来的冷风扑了个满怀,他将要转向宿舍楼方向的脚步一顿,在原地怔了两秒,才转身向校门口走去。
他忘了,现在的剧情中,他没有住宿,还是走读生。
手中握了把留在书桌里的伞,李佑脚步不快,走到校门口时,雨滴终于一滴滴砸了下来。
豆大的雨滴零星地湿了柏油路面,没一会,雨势便由小转急,赶上晚高峰,校门前不出意外地堵车了。
于是,李佑放弃校门口打车的打算,毫不迟疑地沿着街道向前走。
这个梦境太真实了些,风声雨声,甚至那些落在身上的伤害都感触明显,就好像他回来了,真的遭受了一遍前世早已被他遗忘的过往。
李佑垂着眼,一时有些迷失在虚妄与真实中。
他并不急着回家,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他没有方向,也没有目标,只是茫然地前进,直到不知不觉拐进一条偏僻的小路。
街边的门牌在雨幕下模模糊糊,路灯还没亮,整条街都被笼罩在泼天的阴郁朦胧下,雨势像雾,蒙了人眼,在雨滴砸落伞面的清脆声响中,李佑听到了一点打斗声。
他停下脚步,向身侧的小巷侧目。
隔了雨声,他似乎听到了一点咒骂和闷哼,像是有人在打架。
平时,李佑并不乐衷于多管闲事,可就在这时,内心突然升起了一股奇异的探究欲望,迫使他想要走进这条小巷去一探究竟。
在他还未搞清楚这种冲动来自何处时,脚步就已经先一步迈了进去。
可没走几步,他就感到了迎面有纷乱的脚步声靠近,李佑心下一紧,却顿在原地动弹不得。
很快,肩膀被人狠狠撞了几下,几个没打伞的男生与他擦肩而过,一边骂咧咧地走出了小巷,声响渐行渐远。
李佑站在原地,听雨声,也听重新陷入寂静的昏暗小巷。
突然之间,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漫上心头。
他迈开腿,继续向前走,雨水沾湿了校服裤子的裤脚,水痕沿着深色的校裤蔓延而上,寒凉也随之升腾,可李佑无动于衷,撑伞的手紧了紧,在转过一个拐角时,一个正靠坐在墙下的人形轮廓入目。
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李佑就确信,那是贺晁。
帆布鞋踩过水洼,很清脆的一声,察觉到有人靠近,贺晁没动,垂着头静默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头去看李佑所在的方向。
视野太暗,李佑不确定贺晁是否看到了他,可那一瞬被注视的感觉格外强烈。
心下霎时一松,他再次想到,这时的贺晁还不认识他。
两人只是同班的陌生人。
正常人都不会在这么一个恶劣的雨天跑到这里来施舍多余的好心,可李佑带了重生后的记忆,便没法对这样的贺晁视而不见,尽管这只是段剧情。
李佑站在原地没动,小声地搭话:“你还记得我吗?我叫李佑,我们一个班。”
贺晁不答,他手肘搭在曲起的膝盖上,脑袋低垂着,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他没打伞,就这么敞露在春日的寒雨下,李佑看的心里着急,却又不好贸然上前,脚步刚挪了一步,就听到了男生低沉又冷漠地一声:
“滚。”
李佑动作一顿,老实停在了原地。
两人隔了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贺晁惜字如金,甚至没抬头,他不关心几步外站着的人是谁,也不在乎那个人是谁,他只是这么陷在自己的情绪中,生人勿近。
李佑抿了抿唇,突然感觉现在的贺晁就像在经历某些时期的少年,叛逆桀骜,却又敏感颓丧。
此时的贺晁,性格比重生后要更恶劣。
李佑还记得,那个雨夜,贺晁也是这样和人打了架躲在一个小巷,那天他本该坐上回上京的飞机。
那今天呢,也是因为同样的事吗?重生后的事李佑记得清楚,他记得那天是第二次模考的前一天,可梦境中的今天不是。
或许是同一段剧情,只是时间上有些偏差。
那么他出现在说明了什么呢?
李佑在心里企图分析,可他很快就无暇顾及,他闻到一点很淡的血腥味,湿润的,被风送到鼻端。
视线又落向贺晁,头顶上的居民楼上一户亮起了灯光,白光透过防盗窗,倾斜下来,将贺晁半个身子笼入灯下,李佑眼尖地看到他搭垂着一只手,以及沿着雨水滴滴答答的血水。
李佑终于忍不住又问:“你受伤了吗?”
清润嗓音坠入湿洼的水泥地,终于激起了贺晁一点反应,他抬起头,准确无误地向李佑看来。
这一次,他视线停留的时间长,长到李佑感触明显。
贺晁在看他,甚至可以说是在打量他。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闷闷地震动在口袋里,李佑一怔,很快意识到那声响来自自己的口袋,铃声回荡在空旷安静的小巷,刺耳又紧迫。
他着急地去摸手机,可因为手上沾了水,打滑好几次都没握住,终于拿出手机,李佑看到其上显示的是傅丞的名字。
他下意识想挂断,可手指僵在半空,再动弹不得,李佑怔住,他想要用力地挂断,可拇指始终顿在那里,像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这是……怎么回事?
而很快,李佑就意识到,这种控制不了自己身体的感觉并不是错觉,僵硬从手指开始蔓延,很快,李佑就感觉握住手机的那只手再也不受控制。
他又抬头看向贺晁,像是下意识脱口而出:
“贺晁……”
被他喊住名字的人五指一颤。
小臂僵住,李佑好像从这幅身体里割裂出来,他拼尽全力地与不再受控制的身体做抗争,可结果是徒劳。
他终于意识到,或许,是留给他的时间到了。
这段梦境里,允许他自由发挥的时间要结束了。
李佑拧了拧眉心,他维持着握住手机的姿势,只迟疑了一秒,他很快便迈开腿朝贺晁的方向走了过去。
距离在略有些急切又僵硬的脚步下一点点拉近,贺晁始终没动,他就这么看着少年一步步靠近他。
然后,他弯下腰,把那把伞撑在了他头上。
李佑弯下腰,尽力地伸长手臂,他半边身子已经僵硬的像石头,只剩下一条手臂还能自由移动,他终于颤抖地,够到了贺晁。
然后,他松手,把伞柄放进了贺晁怀里。
宽大的伞面将贺晁整个人从头遮盖严实了,连视线都被挡住。
就这么愣了一两秒,他听到了飞快离开的脚步声,他缓慢抬手握住伞柄,撑起了那把黑伞。
抬高的伞沿下,是少年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
他没看到对方的脸,只注意到了他书包上那一晃而过的小猫挂件。
贺晁是在后来才知道,那天给他递伞的同班同学叫李佑。
……
接下来的时间像被快进,李佑又恢复成了飘在半空的状态,他一一看到了他死后的剧情,他又在李年生日宴上看到了贺晁。
而他也终于知道,前世他并没有看到的那段剧情。
在贺晁来参与李氏集团二公子的生日宴这一阶段,贺家的年轻太子爷已换了人选,贺家内乱,贺峤也在那次意外中去世。
言清从此远走国外,贺家只剩贺老爷子和贺晁。
贺晁在众说纷纭中对抗外界压力,以一己之力中扛起了家族重担。
还有,那晚举办慈善晚宴的豪庭五星度假酒店,正是贺家旗下的财产。
过多的剧情行云流水般自眼前掠过,李佑懵懂地承受着,直到眼前再次被黑暗吞噬。
回过神时,他再次出现在了那间落满灰尘的昏暗阁楼。
李佑又一次探出手,几步之外,就是那扇上了锁的大门。
将要向前的脚步短暂地顿了一下,他回头,去看那个蜷缩在角落的小男孩。
他和那双黑黝黝的大眼睛对上了。
小男孩哭着吸了吸鼻子,脸颊上还挂着没擦干的泪痕,像是看见了什么震惊的事,呆呆地看着他的方向。
两人隔着无数飞逝的时光对视着。
终于,李佑动了,他调转方向,一步步走向了角落的小孩。
他蹲下身,看着眼前这张熟悉至极的稚嫩面孔,很轻地笑了下,他温和地替小孩擦干了眼泪,然后把他抱了起来。
“别哭,我带你离开这里。”
小孩像是听懂了这句话,懵懂地抱住了李佑的脖子,他手中还抓着那只火车模型,微凉的金属铁皮贴着温热的皮肤,李佑没躲,任由他松松垮垮地搂着。
终于,李佑走到了那扇门前,他走的不快,甚至不疾不徐。
手搭上了门把,李佑没过多犹豫,他用力,拉开了面前已经在记忆中陈旧生锈的防盗门。
而这一次,束缚着门的铁链没了,门开了,眼前是一片白到刺眼的光晕。
李佑抱着怀里的小孩,站在这光晕中,轮廓边缘被白光勾勒到虚化。
他又看了一眼怀中的小男孩。
那一瞬间,李佑想了很多,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尽管分不清真实与虚妄,即使再也回不去那个他所改写的未来……他只是遗憾,好想看一眼贺晁,那天傍晚,他始终没看到贺晁的脸。
最终,李佑抬腿,缓慢又坚定地走出了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