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晁是被流放到江市的。

  他在上京便是圈子里有名的煞神,与他三个死党结成了纨绔小团伙,行事张扬霸道,威名远播,因着贺家在上京扎根百年的威望,贺晁在学校无人敢惹,自小嚣张惯了,知情识趣的人都绕道走,不会自找麻烦来触他霉头。

  但偏偏有人知情但不识趣,把算计打在了贺晁头上。

  不顾忌公共场合,贺晁直接动了手,重伤,把人打进了ICU。

  他当了十八年大爷,没想到第一次惨遭滑铁卢。

  那人家里在市政府有关系,入院后当即联系了媒体曝光,事闹大了,学校被迫公关作出书面承认,他身份随之被扒了出来,影响到了贺家股市,老爷子震怒,直接将他扫地出门,打发来了江市。

  贺晁的一切特权都被剥夺,卡停了,车没了,他近乎是身无分无地随着管家赵叔来到江市。

  活了十八年,贺晁从未如此憋屈过,但他梗着脖子不肯服软,坚持叛逆到底,纨绔团伙就剩头目,他转学后一个人也能在英华中学闯出威名。

  贺晁不在乎,反正老爷子消气了,他早晚要回上京。

  为了怕他一个人没意思,发小周瑾良还联系了自己在江市上学的表弟,正好也在英华,高二年纪。晚上闲来无事,贺晁应了他的邀约,结果玩到一半清吧发生了械斗,他没想出手,但为了自卫还是伤了几个人。

  警察赶到后,把动手的一个不落请到了局子里。

  本来这事贺晁没想惊动赵叔,他满脸燥郁的给警方强调他已满十八岁成年,可他没带身份证还穿着英华校服,接待警员一脸不耐,口中一遍遍强调按章办事,贺晁脸比他还臭,架不住照章办事的警员一个电话,他的侥幸系数化为泡影。

  这次顶风作案的后果,就是彻底把老爷子惹火了,他一个电话打来,就让赵叔把他的行李扔去了学校,还特意电话叮嘱了校方不用特殊对待,再三强调,没有特权,该怎样就怎样。

  贺小爷第一次纡尊降贵的和人挤在了小破宿舍里。

  没了别墅的住宿条件,还要跟人挤在一个比家里厕所还要小的宿舍里,贺晁也无所谓,他只是更烦了。

  这烦的后果就是他快压抑不住自己无处发泄的暴躁,有濒临失控的前兆。白日睡了一上午,睡醒后再听身边人和老师的叽叽歪歪烦得要命,直接翘了课提前溜回宿舍,躺着床上玩手机。

  英华的走读生每日可以放学离校,但住宿生就跟坐牢没什么区别,周五离校,一周休两天。

  贺晁扔下手机,起身去了卫生间,自他走后,消息也没停下来,微信群聊页面不断刷新,聊天框顶端是几个响当当的大字——

  【上京是我家】

  很符合纨绔团伙的威名。

  【做饭的飞:呼叫加贝!呼叫加贝!】

  【做饭的飞:刚还在呢,人飞了?】

  【园丁尚:注意点,他现在就是个火药桶,一点就着,小心引火烧身。】

  【做饭的飞:加贝烧谁也不能烧我啊,我可是你们的团宠飞飞~】

  【园丁尚:谢邀,我立马吐】

  【周管家:……】

  【园丁尚:阿良怎么加入群聊了,是不是被姓梁的骚扰到了?】

  【做饭的飞:别来沾边!阿良绝对有正事。】

  【周管家:听说我表弟周河惹事了,连累加贝又惹了贺老爷子不高兴,加贝现在被赶到学校宿舍了。】

  【做饭的飞:我靠!!!!】

  【园丁尚:??!!】

  接下来的屏幕被满屏的感叹号问号刷屏了,贺晁回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捞了手机,随意往上翻了翻聊天记录,又回到了最下方,点进输入法,打字。

  【周管家:对不住老贺,我去给贺老爷子解释。】

  手机的光自下而上照在男生脸上,更显轮廓线条深邃分明,他拧着眉头,眉眼下压着燥郁,眼里却没多少情绪,显然并没有生气动怒,连打字也维持了一贯作风,惜字如金。

  【隔壁霸总:不必,这事结了。】

  接下来的刷屏他没看,切了微信点进了游戏,自他转学去了江市,微信群聊的消息每天都是99+,他那些好兄弟似乎生怕他在江市人生地不熟无人作伴,自告奋勇云陪伴,消息轰炸吵吵闹闹每天都在上演。

  在他们的圈子里,贺晁突然转学去了江市已不是什么秘密,不止小团伙消息轰炸他,无数他记不住名字的甚至没有打过交道的人发来问候,关心的打探消息的皆有,他烦不胜烦,一个都没理会过。

  贺晁叼着一支烟点燃,坐在床边,一手捣鼓手机,烟圈徐徐地萦在眼前,上升漂浮又散开,安静的室内只能听到游戏界面启动的清脆声响。

  他打的专注,却运气不行,连输三把,越打越窝火,连宿舍门打开,进来了人都没发现。

  李佑踏进宿舍,险些被烟味呛到,他捂着下半张脸,另一手挥了挥面前的空气,走进宿舍带上了门。

  直到李佑走到近前,贺晁才察觉到有人接近,掀起眼皮瞥去一眼,依旧是无波无澜的眼神,不带任何情绪,可其中的阴翳和森冷却让李佑吓了一跳。

  一瞬恍神,他好像又看到了多年后那个的西装革履的男人。

  在贺晁的视角里,少年幅度很小地缩了一下肩膀,后退了一步,本来注视着他的目光飞快收回,背过身放下了书包。

  像是被他吓到了。

  “……”

  贺晁垂眼,游戏结束,系统正在结算奖励排名,他却没注意看,探手将燃了一半的烟按灭,然后轻飘飘地投进垃圾桶。

  他一手攥着手机,视线又挪回到背对着他的少年身上。

  李佑进门脱了羽绒服外套,正在拉校服拉链,瘦削的肩膀比同龄人要单薄一些,皮肤苍白,整个人没包裹几两肉,可是身量却撑着,一米七五的个子,长手长脚地立着,衣服也脱得慢条斯理。

  浑身上下瞧不出一点肌肉轮廓,看起来就像身体不好,手不提肩不能扛的瘦弱小白脸。

  贺晁向来没有歧视性别这一糟粕劣习,也尊重个体差异,虽然他混惯了,但新室友干净话少不龟毛,同住一个宿舍,他确实要考虑自身带来的影响。

  虽然无感,但他并不讨厌李佑。

  这边,李佑已经把脱完的校服叠整齐了,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蓝色的折叠盆,正好将衣服放进去,就听到了室内响起一道不属于他的,更加低沉暗哑的嗓音,低低的,掠过空气,钻进他的耳朵:

  “……我对你没有恶意。”

  李佑愣了,他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

  话音落地,那人就没了下文。

  原地等了几秒,李佑试探着转身,就看到了原本燃在男生指尖的烟已经没了,室内呛人的烟味淡了些,男生站起身开了床头上的窗,留了一道小缝,又利落地拿过空调遥控器按了开关。

  “嘀”得一声,空调导风板悠悠地开了盖,沉默着蓄力。

  做完这一切,贺晁又倒回了床上,也不管李佑作何反应,手机戳动着屏幕,很快响起了游戏的厮杀声,只是音量被调小了一些。

  李佑手里抱着衣服,慢半拍的小小声回道:“……没事。”

  刚才那句,好像是解释。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衣服,然后弯腰放进了地上的大盆里,这才想起自己的目的,又找出洗衣液拎在手里,抱着盆走向宿舍门。

  学生宿舍每层都配有一个公共卫生间,有洗衣机可供学生扫码使用,李佑也想手洗,但冬天还没过,衣服又厚又重,遂放弃了自食其力的念头。

  走到门口,他像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男生搭在床尾的校服外套,李佑还是斟酌着开了口,“你、你要不要洗衣服?”

  声音很小,险些被淹没在游戏音效中,但贺晁鬼使神差地抬了头。

  李佑把“我们一起洗”这几个字掰开了重组,忐忑着建议,“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只有校服。”

  大概率会被拒绝,但李佑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表示,在室友发出友好信号后。

  他虽然没有经营室友关系的经验,但这些小事是他力所能及就可以做到的,就像贺晁开窗开空调一样顺手。

  贺晁惜字如金,却没拒绝:“随便。”

  丢下两个字后,他就又重返了战场,手指不停,眉头拧起专注屏幕,没再看李佑一眼。

  得到意料之外的回应,李佑小小地欣喜了一下,却识趣地没表现出来。

  他抿着淡红的唇瓣,折返回来,动作小心地将他的校服外套放进自己的蓝盆里,然后再次转身出了门。

  这一次,李佑去了挺久,室内静悄悄的。

  屏幕一阵蓝光闪过,胜利的字眼砸到屏幕上,贺晁松了眉眼,仰躺在床。

  午睡结束后连输游戏的燥郁似乎被奇异地抚平了,室内开了空调,凉气散尽,暖气蒸的他有些发热。

  贺晁向来是不怕冷的发热体质,冬天在北方的上京都用不上暖气,单纯火力旺盛,寒冬腊月也能浑身滚烫,照贺老爷子的话说,他就是肝火旺,野牛脾气,傻小子睡凉炕。

  空调嗡嗡作响,直到烟味散的差不多了,他才丢下手机起身,把先前开了口的窗户重新关上。凉风佛过脸颊,带着二月还未消融的寒冷嶙峋,透过朦胧落了灰的玻璃窗,贺晁看到抻到窗前的树枝上光秃秃的,残根败叶在风中摇晃,萧索凄凉,但却坚韧。

  冬天快要结束了。

  *

  一次小小的搭话,没有在这间宿舍作出什么大的改变,李佑和贺晁依旧相对无言,彼此沉默的重复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的生活。

  生活平静,也没人再来找他麻烦,李佑的变化不仅周围人看得到,已经让全班都注意到,但没人关心他发生了什么,不知情不相干的人只嗅到了八卦的气息。

  一些关于李佑的八卦不知从何处传了起来。

  但目前尚且还未闹得正主面前,李佑毫不知情,直到楚之昂的突然到访,让他猛然记起一天前的那条消息。

  午饭时间学生走的又快又急,李佑落到最后,刚收拾好桌面站起身,就在教室后门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轻佻的身影。

  楚之昂笑的嘻嘻,两枚虎牙稚气未脱,可是唇角的弧度却让人感受不到一丝孩子气,李佑站着没动,眼看人一步步接近,不禁将那句威胁意味十足的话与面前这张脸贴合。

  适配度百分百。

  楚之昂在恶作剧和看热闹方面的功力不相上下,李佑不敢恭维。

  正发散着思维,就听到那又蛊又低的嗓音靠近过来,近的像贴在他耳边:

  “一起去吃饭,你……不会拒绝吧,李佑?”

  保留疑问的语气,却丝毫没有留给人拒绝的余地。

  李佑避无可避地抬眼,唇角勉强牵出一个微小弧度,黑白分明的瞳仁黑黝黝的,漂亮又让人心悸,“……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