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片漆黑,所有感官都陷在了混沌中。

  一些不甚清楚的迷糊片段从眼前掠过,像枷锁般缚住他,李佑本能地想挣扎。

  好疼。

  身体像打碎后又被粗暴重新拼接,他甚至有一种自己五脏六腑全部错位的错觉,骨刺扎在他的心脏上,仿佛还在汩汩流血。

  可是他清楚记得自己死了。

  就在一小时前,自江城豪庭度假酒店的顶楼一跃而下,确实应该是死透了。

  但现在来自身体上的痛感清晰地提醒着他,他好像有点不对劲。

  李佑向来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他无法解释自己死了又没完全死透的情形到底为何,而且他甚至无法解释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事实上,他完全无法睁开眼或抬起一根手指。

  只能被动地接受着被强行灌入脑海里的大量文字信息。

  数不清的文字被计算机排列整合般有序地掠过他的视觉神经,眼前发黑,李佑觉得自己脑容量过载到即将裂开。

  随后,文字有序地停在他面前,正对他的那一页只有寥寥数语,即使状态不佳,李佑也很快从中捕捉到了几个熟悉的字眼。

  豪庭、傅丞、李年。

  那段文字描述的就是一小时前发生的事,甚至内容更加详细。

  故事发生在李傅两家共同投资的一场的慈善晚宴上。

  作为江市数一数二的顶尖豪门,李傅两家多年致力于慈善事业,口碑风评俱佳。今晚的慈善晚宴便是为庆祝合作项目五周年纪念,活动出资包下了整个豪庭用作宴会场地,广邀社会各界人士,晚间的石湾山,车流如注,人声鼎沸。

  李佑是被作为傅氏股东之一的傅丞带进来的,两人一进门,傅丞就被人缠住了。

  因为两人最近闹了一些不愉快,所以李佑没去打扰他,孤身一人融入了人流。

  豪庭作为江市第一家五星连锁度假酒店,在数年前空降江城,传闻说背后的股东是上京贺家,财力雄厚,低调神秘。但不可否认的是,豪庭自落地江市以来,确实成了上流社会的无可撼动的存在。

  慈善晚宴主场在豪庭的前庭院举办,李佑离开会场,却在仿古希腊建筑的柱式中迷失了方向。

  终于遇到一位服务生,李佑当即询问他是否见过傅家二少爷傅丞。

  服务生向他颔首行礼,仪态优雅地作出了个请的手势,并带他上楼。

  明明同样是李家的小少爷,可李佑却并未受邀参加今晚的活动,席间他看到了他光鲜亮丽,与人自信攀谈的大姐大哥,那才是父亲说的,李家人该有的姿态。

  他早已习惯了。

  还好,他还有傅丞,他有傅丞就够了。

  傅丞对他很好,只有傅丞在意他。

  所以,他要回到傅丞身边。

  “叮”地一声脆响,电梯门徐徐打开,李佑双脚踏入厚重柔软的复古地毯,有一瞬的飘忽。

  豪庭仅有5层对外开放,以上就属于贵宾区,根据权限开通特权,一层比一层的价格水涨船高,而因为整个建筑高挑仿古的建筑风格,13层已经足够俯瞰江市夜景,其价值自不必说。

  李佑放慢了脚步,他产生了一丝退却,傅丞真的在这里吗?

  走廊空旷安静,脚步毫无声息,只有墙侧光洁大理石反射出吊顶的明亮光线,复古壁灯与墙壁上的肖像画沉默地注视着过往行人,李佑不自觉地垂下了脖颈。

  “傅先生就在这里,您请随意,”侍者弯了下腰,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李佑站在原地。

  面前是一扇看起来很沉重的复古雕花双开门,门扉静静闭合着,听不到里面的任何声响。

  李佑垂着手,不住摩挲着食指,几个瞬息后他稳住呼吸,抬手搭上铁质的门把,凉意让他瑟缩了下,然后不自觉地放慢了动作。

  轻轻一推,门没锁,无声无息地开了一条缝隙。

  缝隙越裂越大,一个身影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入目的是一个宽敞的客厅,并没有人,只是李佑眼尖地看到沙发靠背上搭着一件熟悉的银灰色西服外套。

  那是傅丞的衣服。

  李佑小小地松了口气,他在开门时想了很多,万一傅丞不在或者他不想看见自己怎么办,但是傅丞脾气很好,他们一定会和好的。

  他知道前两天是他做错了,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是傅丞太好了,是他不满足于朋友的现状。

  可是他真的喜欢傅丞……

  好喜欢好喜欢他。

  一丝略带酸涩的喜悦自胆怯中悄然冒头,李佑理了理自己的一丝不苟的衣领。

  脚步很轻地在客厅转了一圈,整个房间静悄悄地,越发显得突然闯入的李佑格格不入。

  他有些懊恼,刚才应该敲门的……

  “咚——”

  很闷的一道声响,自左边传来,一身白西服的瘦削青年顿了一下,然后走了过去。

  他准确无误地停在半开的书房门前,房间里只开了台灯与壁灯,暖黄的光透过那一道门缝落在青年的皮鞋上,光晕有些惹眼。

  他听到两个声音。

  “你知道我刚才看到谁了吗?那个冯晓,他还跑来跟我套近乎,那个眼神看得我真想一拳砸他脸上。”

  “消消气,你大哥一直盯着你,最近动静别闹太大。”

  “我知道,对了,我看见你带着李佑来了,他人呢?”

  熟悉的温润嗓音停顿了两秒,然后无奈地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进来后就分开了,他原本很听话,但最近闹得我心烦……和盛海集团的合作就够让我头疼的了。”

  门缝的光闪烁了下,李佑一动不动。

  傅丞背对书房门倚靠着书桌,李佑看到他面前的皮椅转了下,身着纯白西服的青年站了起来,一张眉眼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上含笑。

  然后凑近了傅丞,从他手里夺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李年的语气是一贯的高高在上,无关恶意,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骄矜,“那你怎么还惯着他?你似乎对他格外执着。”

  傅丞没答,抬手揽住他,“没什么,只是觉得他可怜,”李年不置可否,就听那声音继续:

  “他只有我了,我要是再抛弃他,他真就成了可怜的流浪小狗。”

  青年的嗓音带着点温和的笑意,可有可无地,轻飘飘地谈论着那个他们彼此都相识,怯懦又胆小的人。

  原来没什么是特殊的。

  李佑沉默地僵立着,与门后的阴影融为一体。

  他想收回视线,可眼睛却定定地落在那两个靠近的身影上,自虐般撑着眼皮,直到眼睛酸涩胀痛。

  可他流不出一滴泪。

  然后他看到李年俯身,吻了傅丞。

  李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就如他来时那样。

  他头脑发胀,揉了揉因挣得太久而发红发干的眼睛,他在走廊迷了路。

  可是这次没人再来为他领路。

  再然后,他整个人浑浑噩噩地找到安全通道,却没向下走,而是抬腿上了天台。

  晚风很大,吹的他瑟瑟发抖,豪庭矗立在石湾山半山,他可以很清晰看到一眼望不到头的江市夜景。

  整个天台一片黑暗,他呼吸抖着,头脑缺氧般一片空白。

  他不明白,为什么李年什么都有了,却还要把傅丞占为己有。

  李年,他的好二哥,自小受尽宠爱的天之骄子,明明是身上留着同样的血脉,可他偏偏就是耀眼,理所应当地得到了所有人的喜爱。

  李佑想不明白,他太累了,眼前的黑暗要把他压垮了,而傅丞就是那根最后的稻草。

  现在,那根稻草被李年攥在了手心,朝他轻轻一丢。

  “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在下落的时候,李佑觉得自己像一只鸟,身体很轻。

  然后便是铺天盖地的剧痛,那些痛感真实地袭来,转瞬盖过了他了解到那些文字真相时的震惊。

  原来整个世界是一本小说,而李年是那个万人迷主角,从小发生的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释,他合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李佑没什么太大的其他情绪,他觉得自己从那本书中抽离了出来,一切的情绪和纠葛都留在那个同样叫李佑的名字上,只有痛感真实。

  很快,那本书又再次翻动起来,转瞬将他拉入了另一场剧情。

  那是在他死后不久,具体是多久并没有具体,几个笼统的字眼涵盖了他的死亡,没了他一个无足轻重的炮灰,剧情依旧按部就班。

  继慈善晚宴后,江城再次迎来了另一场盛大的宴会,李家二少李年的生日宴,为这次27岁的生日宴,李家广邀各界名流赴宴,因是私人宴会,地点就在李家别墅。

  李佑看到了挺多熟人,依旧温润俊美的竹马傅丞,骄傲自信的李年,总喜欢嘲笑捉弄他的楚之昂,还有许多在他记忆中逐渐模糊的人脸。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是真心实意地为李年庆生。

  他走马观花地观看了整场剧情,但视线落在一处时却微顿,那是与整处宴会厅欢欣愉快截然不同的氛围,几个中年人举着酒杯与中间的年轻人攀谈,态度恭谦,全无谈笑风生。

  气氛有些压迫的紧张。

  被人簇拥着的高大男人眉目深邃,烦躁压在硬挺的上半张脸,冷然又野性,下颌线紧绷,不难看出他心情糟糕,但在竭力克制自己。

  男人抿了一口杯中的酒,琥珀色的瞳仁在灯光影射下显出了一种粘稠的雾状,深沉又浑浊,像蕴了一腔压抑又濒临失控的情绪。

  李佑被他吸引,还没等他思考,文字就已经停了下来,但剧情还在继续。

  “贺爷,我是广发集团的公关部经理,我姓孙,听说贵公司有意向投资一处度假区,而我们钱总正好有块地皮……”

  他未完的话被打断了,那冷着一张脸的男人不轻不重地磕了下酒杯,惹得周围不少人投来视线。

  而他却像毫无所觉般,浅色瞳孔一一扫过眼前的几个矮他一头的宾客,嗤笑了一声,“广发集团的公关部经理,难道你连看人眼色这种基本功都忘了么?”

  被点名的公关部经理一怔,这话说的难听,但他却没法发作,一张脸憋的发青发红,在触及到男人毫不留情的眼神时只好僵着笑脸告辞离开。

  脚步走的匆忙,活像被人追赶。

  广发集团是江城数一数二的大公司,而他们都上赶着陪着笑找人谈合作,其余人自知者明,都准备讪笑着离场。

  而男人却不打算放过他们,他视线一转,“李氏集团在江城家大业大,趁着今日二少爷生日宴,自然是能结交结交,不能结交的也要捞点好处。”

  众人不敢吭声,要走的步伐僵在原地,进退两难。

  这是第一次,有人把这些名利场默认的东西搬上台面说。

  偏生这人他们惹不起。

  “李家主也着实精明,李佑的葬礼办的不声不响,李二少的生日宴却是大张旗鼓地操办,”可男人依旧继续输出,“这倒也能理解,天下熙熙皆为利往。”

  “亲生儿子死了便死了,李家主倒是不拘小节。”

  一句话平地惊雷,直炸的周围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可当目光触及到那标志性地下颌线锐利的一张脸时,众人又都默契地垂眼不敢再看。

  人头攒动的动静如浪潮般辐射开来,终于惊动了这场宴会的东家。

  李佑看着眼前的闹剧,却愣了。

  这人……知道他的名字?

  紧接着,他看到了自己意气风发的父亲走了过来,“贺先生,发生了什么事?”

  贺先生?

  李佑眨了眨眼,原文中,好像有这么一个姓贺的人。

  他顿了顿,好像还和自己同一所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