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宗廷怎么会知道景年即将归京,景年以为兄长跟好友不熟,而且宗廷已经是皇帝了,陆景堂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地去跟宗廷说,他要回京了,完全没理由呀!

  他是怎么都想不到,陆景堂就是为了阻拦宗廷出京,才把他召回来。

  其实刚登基的新帝见天儿出宫往外跑,朝臣们不见得也能接受,只不过相比于突发奇想要“出京远游”,只是出出宫,真算不得什么。

  不敢拦,拦不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况且宗廷虽然不是昏君,但他显然不如昭明帝好说话,昭明帝算得上个温和大度的君主了。

  宗廷不一样,他话不多,但说一不二,事情未定之前,不管怎么争怎么吵,只要能拿出合理的说法,他都能虚心听取。

  可一旦下了决定,就别指望改变他的想法。

  而且他十分不耐烦听人讲废话,朝堂议事,谁在他面前讲些车轱辘的废话,谁就别说了,站着当哑巴等退朝吧。

  摸清楚皇帝的脾性和行为习惯,是朝臣们的本能,短短时日,朝臣们已经弄清楚了宗廷的脾性并开始改变自己的行事,朝着宗廷的习惯靠拢。

  不然能怎么办呢?若是个弱势的皇帝,初初临朝,大约是皇帝适应朝臣,因为他们代表着目前的朝政状态。

  宗廷可跟弱势不搭边,一个踩着所有兄弟上位的皇帝,强势得没人敢掠其锋芒,敢以身相试的,现在好多都告别朝堂了。

  当然,宗廷这种性格也是有好处的,最起码处理政务快了许多,如今就连下朝时间都比以往提前了最起码两刻钟。

  否则宗廷也没那么多时间跑出宫来,守着个茶棚子等景年。

  他素来雷厉风行,做事喜欢简明扼要,也不爱逛御花园,后宫之中也没有许多妃子等着他挨个去陪,自然有大把时间可以支配。

  都是当皇帝,他这个皇帝当的,可比他亲爹要清闲多了。

  这些事景年就不知道了,他更在意的是他和宗廷的关系。

  听见宗廷说“抱歉”,景年心头一松,脸上就笑开了:“没关系,你是不是太忙了?你什么时候来京的,我之后的几封信,你大概没收到……”

  不知道宗廷是新帝之前,他因为没收到回信,既担忧,又有点儿生气。

  从三郎带回消息,就变成了担心失去宗廷这个朋友,和一丢丢的委屈。

  他害怕,宗廷是不想跟他好了,所以才不回他的信。

  可是阿廷跟他道歉!

  他不是故意的。

  没收到回信,已经是小问题了,景年自己替宗廷找好了理由。

  短短几个月,他在乡下族学里混日子,阿廷连皇位都搞到手了,只是没来得及回他的信而已,这有什么嘛。

  看见他笑,宗廷心情也轻松了几分。

  他浅笑着说:“我收到了。”

  “什么?”景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宗廷补充:“你寄的信,我都收到了,一共十一封,是不是?”

  一开始是一个月两封,后来变成了三封,四封,第三第四封还抱怨过他不回信,到后面是全然的担心。

  写的时候没有不好意思,当着宗廷的面,后知后觉的脸红起来。

  景年别过眼,若无其事地样子:“你知道的,其实我平时没那么多话,要练字,顺便写写。”

  不能让好友把他当个离不了人的小孩子,他不是不沉稳,只是太在意。

  “嗯,年哥儿最稳重可靠。”

  宗廷轻笑着应了一声,他总是愿意配合景年所有一戳就破的假话,哄人这种技巧,在景年身上锻炼得炉火纯青。

  “也没有……”

  景年让他夸得脸红,心里又高兴,因为在他眼里,宗廷就是那种很可靠的人。

  “有的。”

  宗廷立刻提了几件以往的事,来证明景年确实稳重可靠,哄得景年眉开眼笑,两人之间气氛越发和谐。

  没人刻意去提身份,他们还像往常一样相处,这正是景年想要的。

  宗廷想要的更多,但他惯会隐藏,他是最有耐心的猎人,正如他筹备了十来年,才等来今日的登临皇位。

  看似他能赢是捡了点儿便宜,其他几个皇子先拼杀了一番。

  但若是他没有足够的实力,即便照明帝的皇子们互相残杀殆尽,也轮不到他一个身世有瑕疵的人上位。

  禁军再乱,也是拱卫皇廷的队伍,大雍最精锐的军队之一。

  他是抓住了机会,可若是没有足够的准备,就算机会来临,他也束手无策,他一个侯世子,不占名不占权,拿什么跟皇子们争。

  况且,就算没有这次机会,宗廷也会继续积攒力量,他原本就没想过要靠敌人变弱来赢得胜利,他想的一直都是如何增强自己的实力。

  这般坚硬且坚韧的心性,似乎跟景年是完全相反的两种类型。

  但偏偏,人会被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人吸引。

  宗廷这样的人,一往无前,永远在朝着目标,坚定不移。

  他想要报复,哪怕仇人是高高在上的存在,不去想可不可能,能不能做到,而是想如何做到。

  他想要的那个人,也会花费足够的心思,将他圈进自己怀里。

  值得庆幸的是,他的进度很不错,最起码他在景年心里,是很独特很重要的存在,而宗廷正在一步步的,加深他的存在感和重要性,重要到无可替代,或许就能够得到他想要的了。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宗廷的马车布置得实在舒服,景年赶路赶了一个月,吃不好睡不好,临近京都更是加快了行程,看着还算精神,其实身体已经十分疲累。

  在马车轻微的晃动中,渐渐生出困意。

  宗廷看他困得直打哈欠,温声道:“先睡会儿?到了我叫你。”

  景年跟他同住了两年,彼此衣冠不整的模样见太多了,而且确实困了,也就不跟宗廷见外,往榻上一歪:“你也歇会儿,等我醒了我们再聊……”

  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轻不可闻,已经睡着了。

  看着景年恬静的睡颜,宗廷勾了勾唇角。

  在他面前睡得这么快,最起码,是很信任他的吧。

  马车一路穿过京城,驶往皇宫。

  三郎骑着马,不远不近地跟在马车后头,越走越不对劲,这不是回家的路啊!

  他想到马车边问问景年,刚控着马靠近马车,立刻有人拦住了他。

  三郎想着这是皇帝的下属,陪着笑脸:“大人,我就是跟我堂弟说句话……”

  那黑衣人板着脸,一言不发,就是骑着马拦在他面前,不许他靠近马车。

  三郎不敢跟他对着来,悻悻退了回去。

  算了,他操心个什么劲儿,景年要是察觉到异常,肯定会叫他,既然没叫他,一定是跟皇帝陛下商量好了去何处。

  他是不知道,景年正躺在宗廷的腿上,睡得人事不知,哪晓得马车是往哪个方向驶的。

  于是三郎眼睁睁看着马车驶进了皇宫大门,他人傻了:“我怎么办啊!”

  他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眼看着马车进了宫门,也没人催他进去,三郎勒住了缰绳。

  遇事不决问二兄,算了,他还是回去先给堂兄报个信。

  横竖看景年和新帝相处的模样,也不像是有什么矛盾。

  宗廷是天子,他要是想对景年不利,根本不用这般迂回,一声令下,还有什么办不到的。

  想通之后,三郎掉转马头,打马往陆府奔去。

  另一边,马车驶进皇宫,很快换成了御辇。

  宗廷将帕子覆在景年脸上,不让天光扰着他,将熟睡的景年抱起来,放到辇车之上。

  中间景年晃动着要醒,宗廷低声安抚几句,听见宗廷的声音,他立刻放松了心神,阖眼睡去。

  宫人们个个低眉敛目,就当没看见新帝从车上抱下一个郎君,也无人敢发出声音,整个过程近乎无声。

  御辇宽大,两个体态修长的成年男子坐在一处也不嫌拥挤,可景年正睡着,歪歪斜斜占了大半位置,将宗廷挤到边角,还压在他身上。

  宗廷挥挥手,抬辇的力士脚步平稳往前走,行进无声,前方自有人开路,即便有宫人撞见,也只敢悄无声息地叩首行礼。

  景年睡得愈发安稳,一觉睡到日头偏西,懵懵懂懂睁开眼,看着玉色的帐顶发了会儿愣。

  睡得太沉,醒来之后,有种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之感。

  不过周身的气息很熟悉,所以景年还能安安稳稳躺着发呆。

  过了一会儿,脑子清醒了,他看着帐步的龙纹暗绣,一个骨碌坐起来。

  啊这这……他这是在哪?不会是在……

  “郎君醒了?”温柔的女声在帐外响起,景年听见有人低声说:“快去禀告陛下。”

  好的,他知道了。

  景年木着脸挪到床边准备起床,低头一看,没找着自己的靴子,只在脚塌上看见一双软丝履。

  一看就很软很好穿,比靴子舒服,是他喜欢在家穿的那种。

  他踩着这双软履站起来,果如他想的那般,柔软适脚。

  景年走了两步,从脚塌上下来,忽地停下脚步——我外袍呢?

  “郎君?”

  帷帐外的宫女听见动静,轻轻叫了一声。

  景年将帷帐掀开一角,看见四个宫女,两两分列两旁。

  宫室宽阔,以玉屏分割,四宫女见他露面,齐齐曲膝行礼。

  景年左手边的宫女柔声道:“郎君,陛下让人备了膳,可要着人传膳?”

  景年在马车上吃了两碟点心,可这一觉睡得绵长,点心也不甚顶事,肚子又饿了。

  但他没急着要膳,问道:“阿……陛下去何处了?”

  还是刚才说话的宫女,约莫是几个宫女中领头的,开口回道:“奴等不知,请郎君勿怪。”

  景年一拍脑袋,他是晕了头了,还把这几个宫女当成宗廷身边熟悉的随侍,他问一句人家就会告诉他。

  宫中之人,哪个敢随随便便窥伺帝踪,又不是嫌命长,即便知道也不会跟他说。

  景年也不想为难几个宫女,他甩了甩袖子,“请问,可见着我外袍了?”

  “这就为郎君取来。”

  立刻有两个宫女躬身退下,那为首的宫女又说:“陛下为郎君准备了新衣,郎君可要瞧瞧?”

  景年以前在宗廷的别院住,没少穿宗廷给他准备的衣裳,可现在感觉又不太一样,说不出的别扭。

  “不用,先将我的衣裳取来。”

  景年说着,立在原地没动,忍不住问了一句:“这是何处?”

  为首宫女垂眉敛目:“回郎君,这是延福殿。”

  延福殿?有点儿耳熟。

  景年又问:“是哪一宫……”

  等等,他好像想起来了。

  与此同时,宫女回道:“是永安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