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年手里攥着一串糖葫芦,面前放着一碗鸡汤小馄饨,开心得要原地飞起。

  早上是吃过饭的,不过起得太早,他那会儿犯困迷糊,只吃了两口,迷迷瞪瞪地眼睛就合上了。

  陆杨氏见困得可怜,便由着崽崽窝在长兄怀中打盹儿,横竖她准备了干粮,是准备万一中午回不来,给家里人当口粮的,饿不着小崽崽。

  不过到了县里,满眼都是好吃的,热腾腾香喷喷,哪是他们带的那几块干饼能比的。

  他倒是没有闹腾,就是眼巴巴看着,偷偷咽口水,小模样可怜兮兮的。

  越是乖巧,反而越招人疼。

  陆杨氏狠狠心,掏钱买了景年最想吃的鸡汤小馄饨。

  要的是个一两的,里头约莫有七八个馄饨,竟要十文钱。

  不过据说这家是最好吃的,别家的馄饨一两卖七八文,年节的时候涨一两文,只有这家老张馄饨,十文一碗绝不降价。

  好在他家过年过节的时候,也不涨价。

  陆杨氏想着难得吃一回,硬是多抠出几文钱,给孩子买了一碗。

  糖葫芦是陆景堂给买的,他很早的时候便承诺过,要给幼弟买糖葫芦吃。

  不过那会儿是夏天,山楂果熟得少,他也没钱。

  方才幼弟趴在他耳边,怯怯地问:“阿兄,那个红红的是什么?”

  陆景堂说是冰糖葫芦,然后就去买了两串,给他和陆蓉一人一串。

  小馄饨就景年一个人有,他握着汤匙,吹凉之后尝了一口,美得眉毛都要起飞了。

  “好好次,介个好好次!”含着小馄饨,景年含糊不清地嚷嚷。

  若是他再大一点儿,大概会形容说,汤很鲜,皮很滑,馅很嫩,但现在的崽崽,只会夸一句“好吃”。

  这么好吃的东西,不能就他一个人吃。

  在崽崽的坚持下,其他人每人吃了一个,剩下三个给景年吃。

  景年让阿兄帮他拿着糖葫芦,小口小口珍惜地吃完剩下的三个馄饨,吃到最后一个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大姐姐没吃。”

  “这个带不走。”陆景堂说:“下回咱们请阿姐来这里吃。”

  “好!”

  崽崽拍拍自己的小荷包,底气十足:“年哥儿有小钱钱,请大姐姐吃……吃小豚豚。”

  他不晓得是哪两个字,听起来也不甚清楚,自己给美食起了个名儿。

  陆景堂想笑:“是馄饨。”

  景年呆呆地看着他,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无辜。

  他说错了吗?

  陆景堂无奈:“吃吧,吃完了咱们去看阿姐。”

  景年迅速把最后一个小馄饨扒进嘴里,连汤都喝光了。

  这家的底汤大约真的加了鸡煮的,十分鲜美,景年捧着比他脸还大的碗,自己喝两口,又给阿姐分两口,姐弟俩吃了个满口香。

  吃完馄饨,他们打算先去找陆萍。

  这回没牛车可坐了,陆景堂抱着景年,陆杨氏紧紧牵着女儿,和陆文元一起,将孩子们夹在中间。

  过年人太多了,他们担心有人贩子浑水摸鱼,往年也没少听见这样的事,毕竟自家几个孩子,长相那是绝对没得说。

  景年舔着糖葫芦,窝在阿兄怀里,黑亮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好奇地看着县城里的一切。

  这里太好玩了,比村子里好玩多了,他想天天都来!

  县城不大,他们走了约莫两刻钟,便到了韩家大门外。

  韩家的老爷是个举人,若是在那些大县、上县,是当不了县学教谕的,不过成宁县偏僻且穷困,轮人口数量,勉强称得上中县,但文华不昌,比之江南富饶之地的下县都不如。

  因此韩老爷这么一个举人,也能在县学当教谕,那些上县,教谕怎么也得是进士。

  话说回来,即便如此,韩家在成宁县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么说,跟县尊也连着亲呢。

  两扇朱红色的如意门,门外坐着两个石狮子。

  陆萍出嫁后,只有陆文元和陆杨氏来过一两回,景年跟兄姐都没来过。

  陆杨氏走上前,扣了扣门环,片刻后,大门从里面打开,一个年纪不小的老叟探出头。

  陆杨氏立刻陪上笑脸,轻声介绍自己一行人的身份,请他帮忙喊陆萍出来。

  老头扔下一句:“等着。”便关上了大门。

  “大姐姐呢?”景年问,他捏着糖葫芦,还留了两个,是给大姐姐的。

  陆杨氏因为马上要见到女儿,面上带着笑:“一会儿就出来了。”

  陆蓉问:“阿娘,我们不能进去吗?”

  哪有这样的,村里若是谁家来了亲家,一定得好好招待。

  她阿奶那么抠门,二婶娘的阿娘和嫂嫂来了,阿奶也要多取些米,让厨房烧两个好菜。

  陆杨氏一僵,眼神闪烁:“咱们就不进去了,在门口说两句话便是。”

  她也晓得这样连门都不让进是不尊重,但是怎么办呢,女儿嫁进来高门大户,他们连替她出头的底气都没有。

  陆文元蹲在石狮子旁边,闷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总之不会是在开心。

  陆蓉嘟囔:“要是咱们早些分家就好了……”

  早点儿分家,阿姐就不用嫁到韩家来了。

  陆文元听见这话,心里也悔得很,陆萍是他和妻子的第一个孩子,乖巧贴心,几个孩子,他带的最多的就是这个闺女。

  陆景堂想到梦里关于长姐的种种,面沉如水。

  且等着,待这次科考过后,他拿了功名,才勉强有给阿姐撑腰的底气。

  只有景年一个,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马上要见到阿姐了,开心地咧着嘴笑。

  他们等了约莫有一刻钟,大门才再次打开,门里闪出一个纤细的少女身影,后面紧跟着一个十多岁的小丫头。

  “阿娘!”陆萍一见到亲人,便忍不住泪盈于睫。

  陆萍个头不高,身形瘦弱,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

  她是陆家几个孩子中,长得最像陆杨氏的,瓜子脸柳叶眉,一双杏眼总是带着微微笑意,温和讨喜。

  陆家的孩子长相都不错,陆文元长相称得上一句英武周正,比不上他三弟陆文达,却也比一般汉子俊上两分。

  陆杨氏样貌出众,当年陆文元也算是看脸才娶了她。

  一个逃荒来的小女娘,亲朋皆无,还长得这般好看,当时村里说什么闲话的都有。

  要不是陆家因为供陆文达读书,耽误了陆文元和陆文仲的婚事,陆刘氏定不会同意让陆杨氏进门。

  娶这个儿媳妇,她是一文钱没出,连酒席都没给他们办,反正儿媳妇也没娘家人可以倚靠。

  景年几个都是遗传了爹娘的好相貌,尤其是景年,光挑着爹娘的优点长,好看得有些过分了。

  但仔细看五官,又能看出陆文元和陆杨氏的影子。

  陆杨氏拉着女儿的手:“我的萍娘啊……瘦了,瘦了……”

  “阿娘,我没瘦。”陆萍含泪道:“府里不缺吃穿,天天有肉吃。”

  陆杨氏不接话,她就是觉得女儿不如以往精神了。

  陆萍没想到这次弟弟妹妹们都来了,眼泪还未落下,面上已带了笑,又哭又笑,颇有些滑稽。

  景年却笑不出来,他一看见大姐姐哭,眼圈一红,跟着要落泪。

  “年哥儿,阿姐抱抱。”陆萍将幼弟接过来,她是长姐,弟弟妹妹几乎都是由她带大,没有她没抱过的。

  景年趴在大姐姐怀里,他的大姐姐,香香软软的,最温柔了。

  “大姐姐,给你吃,糖葫芦,甜甜!”景年把他的糖葫芦送到陆萍面前。

  陆蓉帮腔道:“阿姐你吃吧,年哥儿攥了一路,馋得直流口水都没舍得吃,硬是要给你留着。”

  陆萍感动坏了,她出嫁的时候,幼弟话都说不利落,只会跟在她身后,小尾巴一样。

  看着崽崽期待的眼神,陆萍把剩下两个糖葫芦吃了,那丝丝甜意,从嘴里一直甜到心里。

  哄完幼弟,陆萍挨个儿跟家里人说话。

  她有太多话想说,但是一想到跟着她的小丫头,那些话又全都咽了回去。

  待了还没一刻钟,那小丫头催道:“少夫人,该回了,少爷还等着您呢。”

  陆萍脸色一白,勉强笑了笑,不敢耽误,把小丫头抱着的包裹取来。

  “阿娘,这里头是一些我给你们做的小物件儿……”

  她跟陆蓉不一样,女红极好,嫁到韩家,别的不说,时间确实多一些了。

  她那傻子丈夫睡着后,陆萍得在旁边守着,闲着无事便做做针线活。

  给她婆婆、夫郎做衣裳,攒下来的边角料给弟弟妹妹做帽子鞋袜。

  她跟家里人有说不完的话,小丫头又催了两遍,陆萍才念念不舍地同家人告别。

  景年扒在大姐姐怀里不松手:“大姐姐回家!”

  小家伙儿嘟嘟囔囔,要带着大姐姐一起回家。

  陆萍眼泪差点儿让他喊出来,陆景堂过来把崽崽从阿姐怀里摘出来,帮着陆萍哄道:“大姐姐以后就回家了。”

  其他人,包括陆萍都以为他在哄孩子,没当回事。

  陆萍趁着幼弟被陆景堂制住了,匆匆跟爹娘妹妹告别,抱着阿娘塞给她的包裹,一步三回头的进了门。

  朱红色大门在眼前关上,陆萍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景年瘪着嘴,泪花在眼里打转:“阿兄,以后是多久?”

  陆景堂说:“一年吧。”

  如果顺利,明年院试放榜之后他就能取得功名,届时韩家应该会愿意让阿姐回娘家。

  景年一听见“一年”,眼泪立刻憋不住了:“呜哇一年好久好久,太久了嘛……”

  陆杨氏抱过幼子哄了哄:“阿兄开玩笑的,不要一年,不要那么久。”

  她嗔怪地看了长子一眼,要哄就好好哄嘛,怎地又同他说什么一年,惹得小家伙儿哭起来。

  看过陆萍,一家人往回走,他们此行确实要置办些年货,好不容易来一次县城,家里缺的物件儿也能添上。

  陆蓉说:“不知道阿姐给我们做了什么。”

  他们干脆找了个角落,把陆萍给的包袱打开。

  包袱皮是一整块的布,蓝色的料子,陆杨氏念叨着,明年开春可以给陆蓉做件新衣裳穿。

  至于为什么不给其他人做,给陆景堂做太小了,给景年做浪费布料,他穿哥哥姐姐的衣裳就够了。

  包袱里头是几个毛茸茸的帽子,景年他们三个一人一个,陆文元和陆杨氏是一人一双棉鞋。

  这些东西针脚细密平整,料子也柔软舒服,几乎看不出拼接的痕迹,不知道陆萍为了这些东西,下了多大功夫。

  今天摸着毛茸茸,一下子喜欢上了,抱着他的小帽子不撒手。

  陆景堂摸了一把,大约是兔毛的,虽然在皮毛里头不值什么,但长姐能攒出这些也不容易。

  “阿兄,这是你的。”陆蓉把陆景堂的帽子递给他,里头忽然掉出来两个小银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