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年抱着沙盘,写写画画。

  他没有认真写字,就是拿了根树枝,在沙盘里画着玩儿。

  对于没有玩具的崽崽来说,这个沙盘就是他的玩具了。

  林老坐在林文元做的一个木椅上,摸索着扶手,面色沉静,似乎在思索什么重要的事情。

  陈朔走过去,看看他外公,在看看不远处抱着个破木框子自得其乐的崽崽,忍不住透出几分幸灾乐祸:“外公,人家不要当你弟子呢。”

  林老眼皮子一掀:“你懂什么,若他们晓得我身份,定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外公,不是你教我,不可以势压人吗?”陈朔摆出一副好学姿态,问出的问题恨不得噎死他外公。

  林老很不服气:“我何时以势压人了,明明是用我的学识,我的才华来打动他们。”

  陈朔:“……好像没有被打动。”

  林老叹气:“他们不懂。”

  “那您还要收陆景年当弟子吗?”陈朔问。

  林老奇怪:“你不排斥他?”

  阿朔在那小家伙儿身上吃了几回瘪了,竟然不讨厌他。

  陈朔坦言道:“反正您总是要收一个弟子,最起码他生得好看,养眼。”

  林老:“……”

  倒也有理。

  “您想好怎么打动他们了吗?”陈朔问。

  林老说:“先见见这陆家二郎吧。”

  陈朔不置可否,他觉得还不如给陆家一大笔钱,以这家穷困模样,若是见到大笔银钱,自然会被打动。

  比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学识、才华可靠多了。

  但他不敢说,若是说了,外公又要骂他满身铜臭,丝毫没有读书人的风骨。

  可他家就是有钱啊,他阿爹说了,他生来富贵,合该享福。

  “你不饿了?”林老后知后觉地发现,外孙肚子不响了。

  陈朔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脸,方才陆家那个小女娘,似乎是叫蓉娘的,来同他道歉了。

  陆蓉听见了林老说要收景年作弟子的话,也听见阿爹阿娘讨论,说林老有个进士学生。

  拖陆文达的福,陆家人对于科考还是有一些了解的,比如进士,他们浅薄的认知中,就是官老爷。

  这个老爷子教出来一个当官的大老爷!

  陆蓉当即就后悔起来,若是那个小公子记恨她,影响到她家年哥儿拜师可怎么办。

  因此陆蓉又来找陈朔道了一遍歉,她还拿了个大萝卜,跟陈朔说,如果他不解气,可以用这个砸她,砸几下都行。

  陈朔脾气虽然不太好,但跟一个小女娘动手,不是君子所为。

  况且他之前口出恶言,心里是有些歉意的,陆蓉诚恳道歉,他便顺水推舟原谅了她。

  恰巧陆蓉听他肚子叫得厉害,便问他要不要吃烤馒头。

  以陈朔的脾性,中午的剩菜他肯定是不愿意吃的,尤其是别人家的剩菜,他更接受不了。

  陆蓉也不想把她阿娘特意给阿兄留的食物拿出来热给陈朔吃,装作不知晓,想拿几个馒头打发他。

  其实馒头也是之前一锅蒸了剩下来的,但是馒头跟饭菜不一样,没动过的,也不算剩下了。

  陈朔吃了饿肚子的苦,这回不倔了,默默点了点头。

  他太饿了,也就不嫌弃食物简陋了。

  陆蓉便取了两个馒头,串在剥了皮的树枝上,放在炉火上烤。

  陈朔瞥了眼:“我吃一个便够了。”

  陆蓉说:“还有一个给年哥儿烤的。”

  陈朔震惊:“他还吃得下?”

  那么小的崽,扒了一大碗饭,堆起来的肉菜,全吃光了。

  他叔叔家的小堂弟,比景年还大几岁,现在还要乳母抱着哄着,巴掌大的小碗能吃下一碗便很不错了。

  陆蓉想,这个小公子大概从没有饿过肚子。

  食物怎么会有吃不下的呢?现在让她再吃两个馒头,她也是吃得下的。

  阿兄说,他们是肚子里缺油水儿,多吃肉就不会饿着么快了。

  可是肉那么贵,怎么可能天天吃,还是得吃粮食。

  不过这个馒头确实不是给景年现在吃的,陆蓉解释道:“先烤着,等年哥儿下午饿了吃。”

  陈朔:这还差不多。

  馒头原本就是熟的,热起来就快,炉子口小,陆蓉一回只烤一个,烤好了给陈朔。

  这是陆杨氏做了自家吃的馒头,舍不得全用面粉,还掺了一些其他杂粮粉末,蒸出来的馒头是偏黄偏褐色的,口感也不如拜白面馒头细腻。

  陈朔是饿狠了,否则绝不会吃这种东西。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这烤馒头竟然出奇的好吃。

  馒头外面烤得有些焦,撕下外层的焦壳,香香脆脆。

  里头冒着烘烤的热气,虽然有些干,但嚼起来满口粮食的香气。

  陈朔饿惨了,越吃越快,一下子被噎住了。

  陆蓉连忙舀了点儿热水给他,陈朔就着半瓢温开水,吃下了一整个馒头。

  他吃的时候,陆蓉就烤另一个,烤馒头在炉子上散发着淡淡道香气。

  陈朔又灌了口水,他觉得自己没吃饱。

  但他不好意思开口,站着没动,指望着陆蓉能识点儿趣,再问他一句,要不要再吃一个烤馒头。

  可惜陆蓉实在没眼色,自顾自烤着馒头。

  陈朔待不下去了,只好出来找他外公。

  虽然没吃饱,不过一个馒头下头,肚子确实不想了。

  “她同我道歉了。”陈朔说,他不好意思跟外公讲,方才刚吃了人家一个烤馒头。

  少年摆出一副小大人模样:“不过一个小女娘,我不与她计较。”

  林老笑着摇摇头,没戳破少年人单薄的自尊心。

  他们在等林景堂回来,景年也在等他阿兄。

  等到日暮,林景堂终于下学了。

  今日无雪,陆文元没去接他,他自个儿回来的。

  感觉着时间差不多了,景年就拖着他的小板凳坐到了门口,陆景堂一回来,他第一个冲上去。

  “阿兄!”

  崽崽小炮弹一样,一头扎进陆景堂怀里。

  陆景堂顺手将他抱起来,随口问道:“今日在家做了什么?”

  原本以为会收到跟以往相似的回复,没想到崽崽张口就是:“阿兄,家里来了一个老爷爷,和一个阿朔哥哥,老爷爷还说要收我当学生哩。”

  陆景堂脚步一顿,抬头,已经看到了坐在他家堂屋的爷孙俩。

  “阿兄,就是这个爷爷哦。”景年连忙给他介绍。

  陆景堂瞳孔猛地一缩,少年眼熟,老人更是熟悉,结合名字,少年的身份也呼之欲出。

  大儒林鸿方,出身胶东林氏,有弟子六人,皆高中进士,其中一位状元,一位榜眼,可谓是名师。

  林鸿方厌恶官场倾轧,半生未曾入仕,后来却因为外孙,卷入储位之争,落得个晚年凄凉。

  陈朔,林鸿方独女唯一的儿子,宣威侯府三公子,二房嫡长子。

  这样两个人,怎会出现在他的家中?

  陆景堂心中不解,面上却不动声色,仅留了丝丝好奇,十分符合他一个乡野村童的身份。

  片刻后,当陆文元同陆景堂解释清楚林鸿方爷孙二人来历,以及林鸿方想收景年为徒弟想法后,便停下话头,期待地看向长子。

  如今长子是家中读书最多的人,涉及到这方面的事,他和妻子都觉得应该让长子来拿主意。

  林鸿方安静坐在一旁,捋着自己胡须,面带微笑听陆文元介绍。

  他想,陆文元夫妻不识货,眼前的少年好歹读过几天书,应该晓得轻重。

  他林鸿方怎会是沽名钓誉的骗子呢?他的六个徒弟,个个有出息。

  接下来,他该烦扰的是,若是这少年也想借此机会拜他为师,他该如何拒绝。

  他此行只打算收一个徒弟,既然看中了景年,万不可能再换其他人。

  陆景堂垂首沉默,似乎是在思索。

  “抱歉。”少年嗓音清朗,语调沉稳,显得十分笃定可靠:“承蒙厚爱,幼弟尚且年幼,体弱爱娇,离不得父母亲人。”

  虽然没有直说,这便是拒绝了。

  不可否认,林鸿方是个极优秀的老师,陆景堂自己能考中进士,但让他教,不一定能教出六个进士。

  但是,只要一想到他们身上的麻烦,陆景堂便立即打消了让幼弟拜师的心。

  这种拜师,可不是像在学堂那种,随便拜个塾师一般。

  林鸿方要收的是关门小弟子,师父师父,先生就是半个爹。

  在梦里,林鸿方出事后,他几个有良心的徒弟几乎都受了牵连。

  他家年哥儿这般心软的崽,真拜了林鸿方为师,日后他身陷囹圄,难不成让他家年哥儿陪着去坐大牢?

  除非……

  他眼角余光从陈朔身上扫过,若是没有他,倒也还好。

  陈朔倒不是自己品性坏牵连了家人,纯粹是眼神不好脑子也不好,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差点儿坑死亲外公。

  要不是宣威侯当机立断放弃了这个孙子,宣威侯府恐怕也会被拖下水。

  总之,林鸿方关门弟子的身份,看起来是一块从天而降的馅饼,可天上哪有掉馅饼的,香饵罢了,咬了会死人的。

  他们陆家小门小户,经不起折腾,就不掺和了。

  林鸿方手一抖,险些把自己胡子揪下来。

  他又被拒绝了?

  他竟然又被拒绝了!

  这次跟他想的理由不一样,但却无可反驳,景年确实太小了,还没到开蒙的年岁。

  林鸿方是想将孩子带在身边,言传身教,打小开始培养。

  可是听陆家二郎的口吻,是不愿意让他带景年走,可他又不能一直留在这穷乡僻然之地。

  之前陆文元和陆杨氏都没想到这个问题,还以为他说的收徒,就是让幼子跟长子一般,每日去上课,早晚回家。

  没想到竟是要跟着先生去别处,这怎么行?!

  景年也不干了,吓得抱紧了阿兄,生怕老爷爷把他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