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动静就像是一滴油滴入了热锅当中，方才院子里面的吵闹瞬间变成了嘈杂的脚步声。
唐演跟在吴瑞明还有吴晗青的身后，不一会儿便就赶到了吴老太爷的屋中，在来人禀报的时候，吴老便就已经被搬入了房中。
站在吴老身边的还有几个宫中来的太医，看上去个个都是愁容满面。
透过人群，唐演一眼便就看见了睡在床榻上鼻歪眼斜的吴老。
吴老本身便就年事已高，脸上皱纹横生，不过胜在他身体康健，声如洪钟，素日里压根不会有人想到他会中风，然而现在的吴老都不用太医来说，只光是看他老人家嘴角抽搐，浑身上下似乎只有一双浑浊的老眼睛还能转动的样子，便就知晓究竟多么严重。
这幅模样让唐演心下一沉。
变了，又变了。
现在距离前世吴家倒台应当是还有几年时间，且吴老身体康健，也从未有中风这一说。
而现在吴老的状况，却是明晃晃告诉唐演，玄家提前下手了。
安河镇的贪污事件以及黄家的事使得玄家失去颇多，哪怕是泥菩萨此时也要焦急几分，更何况玄家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豺狼虎豹。
原本唐演猜想玄家会有新的动作，可他从未想过玄家竟然会挑选始终都未选择站队的吴家下手。
——不，或许正就是吴家没有站队，才会是遭此横祸。
杀鸡儆猴罢了。
和唐演这个外人不一样，吴晗青算是被吴老一手宠大的孩子，他看见最疼爱自己的爷爷现在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顿时两行清泪便就犹如是不要钱的珠子从眼眶里面滚落了出来。
他怒视着周围宫里面来的太医，红着眼眶大喊：“这是怎么一回事？！”
为首的太医见状，上前一步：“吴公子，吴大人在宫中出卷的时候突发中风，好在当时谢家谢公子在场，及时施展金针封穴保住吴大人一条性命，太后忧心吴大人身体安康，特许将吴老送回府中好好养着，这段时日无需与其他大人一般进宫了。”
“好一个忧心！”吴晗青是个想到什么就会说的性格，只听他暴起怒骂一声，眼见着就要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时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吴晗青！”唐演喊。
“住嘴！”吴瑞明痛骂。
一前一后两道声音交叠，即便吴晗青的脑子还有多么不清醒此时也该反映了过来。
他快速扫过屋中其他太医的脸，登时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他确实不懂事不错，可不懂事不意味着他不知道辱骂皇室中人是砍头的大罪。
现在吴家人人多口杂，特别还有宫中的太医在这里直挺挺站着，若是他刚才胡言乱语任何一句传入到太后的耳朵里，只怕整个吴家都将要承受灭顶之灾。
后知后觉的情绪让他腿脚都有些发软，可那些关心自己亲人的心情又沉重如一座泰山，死死地压在他心头，他也不敢太大声，只抿着嘴巴憋哭。
现在吴老出事，家里的老夫人又还在佛堂修佛，便就吴瑞明挑起了这管理的担子。
只见吴瑞明从下人手里接过两袋沉甸甸的银两交到那些太医手中，强颜欢笑道：“几位大人实在是对不住，犬子胡话，切莫当真。”
那几名太医也个个都是人精，相互对视一眼，在收下银两后便也什么都没多说，皆告辞离去。
吴瑞明先派人去给还在佛堂的老夫人传信，再安排了几人轮班照顾吴老太爷，对他们这些世家来说，此时宫里面的太医是断然不敢用的，只能是等到天亮后再拿着自己家的帖子去请熟稔的大夫来。
吴老太爷进宫之前身体尚且康健，要说这一趟便就叫吴老积劳成疾，估计在场谁也不信。
不信，但却不能多嘴。
出了这么档子事情，吴瑞明和吴晗青纵然是有再大的争吵现在也都顾不上了，哪怕是吴晗青想要闹腾，也直接便就被吴瑞明强行叫人关进了屋子里。
就像是吴瑞明所说，他根本就没有想要让吴晗青读书继承官职的念头，特别是出了这档子事情以后，他便就表现得越发坚决。
唐演与王世明在吴家呆得可以说是如坐针毡。
一方面王世明也担心王家会成为玄家下一个目标，常会忧心忡忡。
一方面吴家的遭遇实在是令人唏嘘，使人忽略不得。
特别是吴家老夫人在听说吴老太爷中风以后，整个人也都垮了下来，只令吴家越发雪上加霜。
吴家本身后继无人，吴瑞明瘸腿，有学识却无抱负，吴晗青有抱负却无学识，上面还压了个亲爹的血缘在，吴老一旦倒下，吴家便就真真切切算是倒了。
京中局势一下使得各家各户人人自危。
吴老的状况给唐演敲了个警钟。
近日来，他做噩梦的次数只多不少。
一月之间转瞬即逝，除却吴家一事给朝堂众人一记重锤，似乎其他事情都因三院统考一事停摆，难得的安宁了几日。
临近考试日，王世明实在放心不下王家，特意同吴家与唐演道别，匆匆忙忙便就回了王家去。
这回吴家便就只有唐演还在呆着。
实际上，吴家现在的情况，对唐家来说实际上已经没有了多少利用价值，即便唐演直接回唐府，吴家也拿唐演无可奈何，特别是吴晗青与唐演在书院里面也算不上是什么至交好友。
可偏偏唐演还是留下了，且日日会与吴晗青交流学问。
起初吴瑞明见到还会驱赶几次唐演，后续也不知道是心软还是如何，索性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吴晗青与唐演的情谊便也自此建立了起来。
距离大考还有三日，唐演照常携着先生讲述的典籍去寻吴晗青，却见吴晗青一人坐在屋顶发呆。
他视线一转，便就顺着旁边的扶梯坐到了吴晗青的身边。
“你深更半夜不睡，在这里做什么？”唐演问：“晒月亮？”
吴晗青手边还放着几本典籍，屋顶风大，此时典籍书页被翻到猎猎作响。
“唐演，我要走了。”
“走？”唐演一愣，旋即想到什么，急匆匆追问：“去哪儿？”
“北上，边关。”
这回答倒是出乎唐演预料，吴老的根是在南方，在前世的时候吴老辞官回乡，也是带着一家老小朝着南边行进，不过半途便就惨遭毒手，尸骨无存。
看唐演怔愣的表情，吴晗青挠挠脑袋，他压低声音：“是我爷爷的安排，后天天不亮便就启程，到时候会有两批人马，一批南下，一批北上。”
这便就更加让唐演感到惊奇。
还不等唐演问话，吴晗青便先主动开了口：“唐演，你知不知道我爹为啥那么抗拒让我继承爷爷的衣钵，甚至是故意不让我读书？”
唐演摇头：“和吴大人的腿有关？”
“是也不是。”吴晗青抱着腿，目视前方。
“我爹和我娘是画本子上的一见钟情，当年我爹好不容易入了朝堂，风头无限的时候，我娘哪怕是难产也把我生了下来，原本她的身体就虚弱，结果我爹的仇家买通了我娘的贴身婢女，在我娘的补药里面下了毒，我娘没能扛住，走了。”
吴晗青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放得很低，“所以我从小到大，都是个没娘的孩子，我爹本想为我娘亲报仇，结果却在闹市市集被抓狂的马匹踹断了一条腿——”
“当然了，这还是我爹他躲得快，如果躲得不快，怕是与黄家那两兄弟就是同样的下场了。”
“他先失去爱妻，后又失去了一条腿，若非我家还有我爷爷顶着，怕是那个时候便就不行了。”吴晗青感叹：“早些年我不知道这些事理，只知道我爹待我极好，在其他世家子弟被催着读书学习的时候，我与几个狐朋狗友溜须拍马，结果却是一事无成。”
“那你后面怎么又想着要在朝为官了？”唐演问。
“最开始是担心我爷爷失望，你也知道，我那成绩。”吴晗青自嘲地笑了一声：“我趁着我爹不知道，偷摸着溜进祠堂里向先祖祷告，结果就被我爷爷听了个正着，我爷爷才和我说了我爹的事情。”
“他骂我爹是个不知反抗的懦夫，且大力支持我继续读书，原本教导你和王世明的先生，都是我爷爷给我找来的，后来我爷爷进了宫，我爹便就又不准许我读书了。”
“我爹前端时日说我，心里面没有半点算计，哪怕是在朝为官也会被人吃到骨头渣滓都不剩。”说到这话的时候，吴晗青转头看向唐演：“论这点，我好像真的比不过你与王世明。”
唐演不知应当如何安抚吴晗青，索性噤声不言。
吴晗青长叹了一口气，再从地面上跳了起来，“唐演，你告诉我，你大哥在遖颩喥徦军营久久没有建树，当真是因他无战功、没本事吗？”
迟疑了一下，唐演还是摇了摇头，“唐家已稳坐副相之职，底下有两个正室所出的儿子，其中二儿子在早年的时候便已大放异彩，若是大儿子还在军营里有所功绩，唐家便就会成为各家的众矢之的，我大哥即便要有功绩，也绝不是现在。”
说完这句话，唐演便就去看吴晗青的表情，却见对方正接近于是严肃地盯着自己，良久，吴晗青才对着唐演绽放出一个笑容。
“我爷爷说，吴家现在的情况，不能在京都久留了，玄家随时都会对吴家下手。”
只见他从胸前衣兜里面掏出两封信，其中一封他放到了唐演的手中：“谢家虽说在十几年前便就已经没有了消息，但谢家在边关所留下的势力尚未完全消退，谢家人仍在暗地维持，也许是猜到这次入宫以后玄家会动手，谢家已经派人在边境为我们打点好一切。”
“到时候兵分两路，南下的那一批均由死刑犯替代吴家，我家朝北去，不出意外，往后殿阁大学士这个位置以及我家的势力都会被唐家与玄家瓜分。”吴晗青将折叠成四四方方的信奉压实在唐演手心、
“这上面是我爷爷让我交给你的，这么多年吴家在朝堂之中的势力，他让我提醒你，明日还有一日，趁着玄家还未发觉，尽快拉拢。”
唐演实在是没想到吴老竟然连这点都已经考虑好，他看向自己掌心的黄纸，忽地感到身上负有重任。
前世不知道吴家是否也是如此安排，若当真全是由死刑犯替代，那便就说明吴家其实已开始在边防扎根，伺机而动。
如今，唐演作为亲身参与此事的亲历者，仍觉有种时空交汇后被推翻的混乱。
好在唐演已经见惯大风大浪，他不过怔愣几秒，便朝着吴晗青作揖算是感谢。
可脑袋还未低下去，吴晗青就扶了一下唐演的拳头：“别，你在京中，牛鬼蛇神众多，我爷爷离了宫中，玄家必然会安排自己的人去，到时候定然会拿你与唐文做筏子戳你唐家的脊梁骨，我吴家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但你唐家不行，你在京都——务必小心。”
“我会的。”唐演回答，也并未继续那些虚礼，也不知道是突然间想到了什么，他略微偏头看向吴晗青：“说来你们见过谢寅，他可有给我来信？”
这问题是真问到了吴晗青，他想了一下，才是摇了摇头：“他们宫中事多，怕没空管京都的事情，谢小将军任何事宜不过明面，如果要是让吴家帮忙传信，就实在是太过于明显，不论对你我还是各家都不好。”
“是吗。”唐演垂眸，倒没有继续追问。
吴晗青见状，也闭上了嘴巴。
【作者有话说】：唐演：对象失踪的第不知道多少天，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