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云寰发展最快的一段时间,好像每周都有新的案件启动,每个月都有新人入职,员工奖金一年内涨了一次又一次。

  荀斯桓逐渐成了申城法律圈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新人以他为事业榜样、人生目标,老人也认可他是值得结交的人物。

  许云渺彻底离开元杰后,只是以普通资深律师的名义加入了云寰,仍做着隐名的合伙人,做着“荀斯桓背后的男人”。

  “业界新秀”颁奖典礼的那个晚上,和他们人生中每个重要时刻一样,二人照例开了一支威士忌,从深夜喝到天色微熹。

  荀斯桓醉意朦胧时诚恳说:“渺渺,我想让大家知道,云寰和我的背后有你在努力付出,那些大案子里你功不可没。”

  许云渺轻描淡写答:“可我不在意这些虚名。现在的云寰需要一个名字,一个赞不绝口,人人觉得强大可信任的名字。”

  酒气熏红他的脖颈和脸颊,目光也变得湿润朦胧,他望着荀斯桓,温柔如云雾氤氲,是荀斯桓永远的温暖安全的归巢。

  “那个名字我想注定应该是,荀斯桓。”许云渺轻声但坚定,“这个名字会传遍法律圈,也会传到曾经无视你的人那里。”

  许云渺永远懂他,懂他藏在骄傲背后的、内心最深处的自卑与不甘心。

  荀斯桓的心化了,把许云渺圈进怀抱,呢喃道:“渺渺,其实我也是不想让你失望,我想够优秀才配得上这么好的你。”

  “你已经够好啦~”许云渺轻声嘲笑他,“你跑那么快,我都要追不上你了。”

  那时的他没听懂这话里的深意,但许云渺说的很对,他确实跑得太快了。

  云寰蒸蒸日上,日子重复忙碌,时间洪流淹没了生活的起伏,也掩盖了快速成长之下的隐患。

  云寰创立的时候赶上了经济高速发展的那几年,荀斯桓和所有创业者一样从踌躇满志,到殚精竭虑,最后野心勃勃。

  事务所的规模不断扩张,业务范围越来越广,也有不得不在紧张的时间表和工作质量之间陷入两难的时候。

  许云渺为此和荀斯桓深入探讨过,二人在云寰未来的发展方向有着重大分歧——

  荀斯桓希望把蛋糕做大,甚至不惜稍稍降低质量,他觉得“市场上都是60分选手,云寰做80分就够了”。

  可许云渺坚持99分,觉得竞争越激烈,越不该和别人一样狂热,时间终会淘去沙子,那时,做得最完美的,才会被留下。

  二人的分歧背后,实际也是以傅培勇为首的“前辈”律师们和以黎言卿为首的“年轻代”律师们之间的分歧。

  偏偏那时法典新修,推动法律服务市场繁荣,一次次证明蛋糕够大才能抢占机会,让荀斯桓像个赢上头的赌徒,只想押上全部身家,赌个最大的。

  不过,也是因为法典新修,才让荀斯桓萌生了要和许云渺订下那两份《意定监护协议》的主意。

  “求婚”是在人间清醒酒吧。

  那天,云寰的一群亲密同事和荀许二人的朋友们,一同约了下班后相聚小酌。

  许云渺被疑难工作困在了办公室,执拗地非要处理完工作再赴约,荀斯桓催了他几次,催得他心焦,就干脆说不参加了。

  没料想,荀斯桓说什么都不答应,等到夜里十二点多了,也非要许云渺赶去酒吧与他们会和。

  许云渺不情不愿去了,坐下后吨吨吨干了两大杯啤酒,起身上了个厕所回来,发现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看,眼神诡异。

  而后,荀斯桓从西装胸口的内袋里摸出了戒指,问许云渺愿不愿意和他私定终身,去做个公证,关于意定监护人的公证。

  荀斯桓现在回忆起来,仍觉得那是此生做过的最有仪式感的事情,也仍记得那天许云渺难得当着众人的面,红了眼眶。

  那夜,二人又照例开了一支威士忌庆祝,而后疯狂地在家里的每个合适的、不合适的角落,留下欢愉的记忆。

  缱绻混沌之中,荀斯桓问许云渺想去哪里“度蜜月”。

  许云渺已经快神志不清了,思索许久说:“我想去溪山看星星。”

  攀上了人生的高峰之后,难免要走一段低估,只是荀斯桓人生的低谷来得太突然,且是一坠千丈。

  许云渺向往的溪山蜜月旅行还没成行,云寰就陷入了危机,二人的生活也开始分崩离析。

  起因是云寰内部新老两派的分歧日益激烈——

  傅培勇和他手下“老前辈们”倚仗着在云寰设立最初时提供过资源,开始坐享云寰快速发展的福利,拿着高薪却工作散漫。

  此前,荀斯桓念着爷爷的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辛勤工作和整日摸鱼能拿一样工资,大家肯定有意见。

  前辈们厚着脸皮摆烂,把困难的工作皮球一般四处踢,新人们也失了工作热情,开始以“摆烂”对抗不公。

  荀斯桓此时再想下狠手纠正,已然困难——

  下手狠了,怕伤了老人的心,留不住前辈。下手不够狠,又难免伤了新人的心,堆积如山的工作便没了人处理。

  优柔寡断换来了是更加激化的矛盾,他甚至一度怀疑,是否许云渺当年不同意傅培勇的加入就是考虑到了这种情况。

  可没等荀斯桓想到好对策,傅培勇又给他送上了一个“大惊喜”——傅培勇在陆陆续续和云寰的几家竞争对手谈跳槽。

  荀斯桓怒了,暴脾气上头,很快就和傅培勇撕破了脸,双方几乎立刻一拍两散,傅培勇便直接提出了退出合伙。

  更糟糕的是,根据核算,即便扣除傅培勇怠于履行合伙人义务的违约金,云寰还要向他支付一笔天价退伙费。

  高层之间存在争议的消息在云寰内部不胫而走,一时人心动荡,新老两派势力愈发剑拔弩张,甚至到了影响项目的地步。

  荀斯桓要着力和傅培勇斗智斗勇,许云渺和黎言卿便只能焦头烂额地负责稳住所内员工和此前由傅培勇对接的客户。

  焦头烂额久了,任谁都会有怨言,黎言卿早和傅培勇不对付,这时难免埋怨荀斯桓当初非要拉傅培勇入伙。

  许云渺还是和和气气在两人中间做“和事佬”,可次数多了,荀斯桓总忍不住觉得许云渺心里也在责怪他当初的决定。

  事情闹到最后,傅培勇赚得盆满钵满地离开,而云寰几乎动用了全部的风险准备金才勉强全额支付了给傅培勇的退伙费。

  这样做的连锁反应,是云寰的现金流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只要一点点意外情况就可能导致资金链全盘断裂。

  压死云寰的最后一根稻草很快到来,傅培勇非但自己离开了,还偷偷挖走了当初与他有紧密合作的一批得力律师。

  如此,云寰不得不支付这批离职人员的补偿金,可所剩无几的流动资金早已不足以支撑这笔开支。

  生死一线的时刻,许云渺壮士断腕,提议抵押竹杨苑的公寓,这才解决了危机。

  人事动荡、资金危机、管理层不和,风光无两的云寰朝夕之间被破产的乌云笼罩,不少人因为对云寰失去信任而选择离开。

  而这其中,也包括对荀斯桓彻底失望的黎言卿。

  还是在当时三人讨论设立云寰的人间清醒酒吧里,三人沉默而坐,气氛紧张,表情凝重。

  许云渺最先开口,还是在调和矛盾:“阿黎,傅老一走,云寰元气大伤,我们现在不能再失去你了。”

  黎言卿哂笑道:“是吗?云寰不是只要有他荀斯桓一人就可以了吗?”

  “阿黎,别这么说。”许云渺急急劝道“我知道,傅老的事暴露了我们资金管理上的问题……”

  “我们?”黎言卿犀利的目光刺向荀斯桓,“如果不是他执意扩张规模,我们的储备金会这么少?如果不是他非要一年涨两次工资,我们需要付这么多赔偿金?”

  黎言卿旋即转向许云渺说:“云渺,从一开始我就是云寰多余的那个人,荀斯桓从没接纳信任过我,你还不明白吗?”

  “阿黎,你别说气话。”许云渺着急了,“阿荀不信任你,怎么会把那么重要的上市项目交给你?”

  荀斯桓脑内嗡嗡作响,胸腔里一股火,呼啦啦烧掠着他的心脏。

  “是我的问题。”荀斯桓艰难开口,“如果我道歉的话,你能不能留下?”

  近乎恳求的口吻,是荀斯桓从未有过的低头时刻,尤其是对黎言卿,以至于黎言卿听了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一下愣了。

  半晌,黎言卿冷漠说:“我不缺你这句道歉。荀斯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无法和你这样独断专行的人合作。”

  “阿黎,你别冲动!云寰也是你的心血,是我们共同的孩子。云寰需要你啊!”许云渺急得一把捏紧了黎言卿的肩膀。

  “可荀斯桓不需要,他不需要任何人。”黎言卿几乎痛心疾首看着许云渺,“他也不需要你,云渺,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阿黎!”许云渺惊愕至极。

  黎言卿此言一出,几乎刹那间,荀斯桓变了脸色,周身散发出寒冰一般的气场,像是空气都要被他冻住。

  “你说的对,云寰不再需要你了,开个价吧。”荀斯桓冷不防道,声音没了情绪,冰碴子一般,“你想要多少退伙费?”

  “荀斯桓!”许云渺气急了,“你们两个从现在开始都不许说话了!今天到此为止,等大家都冷静了再说。”

  可许云渺没等来大家都冷静的那天。

  黎言卿走得干脆利落,没留下斡旋的余地,他留给云寰最后的情面,是允许延期支付退伙费,且不收利息。

  荀斯桓决绝同意了黎言卿的退出,连再挽回一次也不愿。许云渺不死心,执拗地一次次劝说,也因此一次次和荀斯桓争吵。

  “阿荀,你不要冲动。阿黎不是不讲义气的人,一定是有什么隐情,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许云渺,我不理解。他有什么值得你这样信任他?他到底有什么好?!”

  “他是我们十多年的朋友啊!我不该信任他吗?”

  “朋友?还是早就超过了朋友的界限?”

  “荀斯桓,你简直不可理喻。阿黎说得对,你就是个暴君。”

  争吵到最后都变了形,变成了荀斯桓对二人朋友关系的无限猜忌,变成了许云渺解释无数次后的疲惫沉默。

  怀疑,争吵,沉默,冷战,恶性循环里,云寰仍每况愈下,二人的感情也有了裂痕,直到那个视频出现在荀斯桓邮箱里。

  ——许云渺穿过走廊,走进了黎言卿入住的宾馆房间。

  国庆节好多婚礼啊!

  回忆部分基本差不多了,下章回归现在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