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因果向来如此。

  撒下一个谎言,就需要用更多的谎言来圆。用作弊的方法偷回来的爱意,终究要被老天收回。

  送许云渺来时天气尚好,荀斯桓回程时疾风骤雨,来时两人同行,回时已孑然一人。

  雨夜的高架,从机场进城的路堵得水泄不通,车尾灯的红被雨珠晕染,连成红色的河,但红不过荀斯桓的眼睛。

  达到竹杨苑时,他几乎是从车里逃出来的,像是再不出来,他会活活憋死在车厢里。

  雨越下越大了,荀斯桓怔怔盯着雨看了好久,想起了在瑞恒的小花园里接雨的许云渺,那么美好。

  才刚分开一个多小时,已经想他了。

  只是这次,似乎没什么能慰藉想念了。

  许云渺应该不愿意向他汇报每日行程了,也应该不愿意每夜和他视频通话了。甚至,借调结束,许云渺是否还愿意再回到他身边,也成了未知数。

  想念如洪水,忽然冲击上荀斯桓筑在心中的蓄着往事的堤坝,在厚实的壁垒上冲开一个口子,而后击溃全部。

  回忆泄洪般奔涌而出,更多的,是失忆前的渺渺。

  那时的许云渺,清清冷冷的外壳下,装着一颗最热切真诚的心,总是那么善解人意,总会原谅他,总会边抱怨边宽容他的任性。

  荀斯桓忽然觉得迷茫,是否一开始便不该那么信誓旦旦地说什么再追一次也能让许云渺爱上他。

  也许该把一切告诉许云渺,让许云渺按照他最熟悉最感到舒适的模样,变回那个以前的渺渺。

  可现在后悔也许来不及了,他无能为力了,他不知所措了,他不懂怎么才能挽回失了忆的许云渺了。

  “荀先生!这么大的雨,您在外面站着干嘛呀!”楼下保安大叔发现荀斯桓时,他已被大雨浇了个透。

  荀斯桓闻声回神,像被惊醒了,惊讶于自己竟然生长出如此自私且混账的想法。

  渺渺,对不起。他在心里想此刻的许云渺道歉。他只是太想念了,想念旧日的彼此默契无嫌隙的时光。

  这想念陡然疯狂地滋长蔓延,让荀斯桓近乎疯狂。

  下一刻,他疯了般冲回公寓,浑浑噩噩里,指纹识别了三次都是失败,密码输入了五次才对。

  他进屋,没心情开灯,西装外套、手机手表全部都乱七八糟丢在玄关的地上,也顾不得一身雨水弄糟了地面。

  他踉跄着直冲那扇紧闭的主卧房门,却在门前猛然刹住了车——

  拥有过去回忆的渺渺就在里面,他不敢进去,怕自己一身鲁莽惊扰了记忆静好,更觉得对不起此刻失去记忆许云渺。

  他立在门口,呼吸都变得紧张,只敢一缕一缕地吐气,手放在门把手上了,又烫手一般缩回。

  如此反复三次,他还是胆怯了,怕回忆拽着他退回舒适圈,让他再变回那个会张牙舞爪地伤害渺渺的自私之人。

  他退回几步,走向客厅隐藏门后的小藏酒室,从架子上挑了一瓶他收藏已久的泥煤威士忌。

  拧开瓶盖,小麦香气冲鼻,他给自己倒了半杯,连冰块都不想加,仰头就是一大口,没过喉咙地吞下去。

  腹腔被酒精灼得火辣辣的,可半杯好像不足以麻痹疼痛纠缠的神经,荀斯桓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两大杯下肚,站着脚步略显虚浮,荀斯桓便顺势靠坐在了主卧门口,与过去的渺渺隔门而靠。

  他就着威士忌,一幕幕擦拭心中珍藏的与许云渺的往日点滴。

  不知道在卧室门口坐了多久,只是湿透的衣服都捂得快干了,酒也不知是第几杯,只知威士忌的空瓶躺在地上。

  这一次,荀斯桓终于有勇气按下门把手了。

  里面其实没什么特别的。

  只不过是他和许云渺一起用过多年的一间卧室而已。

  卧室的一面墙是巨大落地窗,外面是申城最绚烂的夜景。两人胡闹时,荀斯桓偶尔会恶趣味地让许云渺把手撑在窗子上,就那么面对着夜景,醉生梦死。

  一张很久很久没睡过人的双人大床,铺的是灰色真丝床品,有家政阿姨每周打扫,永远铺得平整,没有一丝多余的皱褶。

  荀斯桓看着它就能想起许云渺陷在床里的样子,有时加班至深夜,荀斯桓上床时许云渺已经睡熟,他便爱盯着许云渺看,只这么看着,就能扫除一切疲惫。

  灰色真丝会衬得许云渺白得发光,像只安静乖巧的小猫,微微蜷着,等待着荀斯桓把他揉进怀里。

  卧室的地板永远没有一丝积灰,荀斯桓总是特地嘱咐阿姨要细心打扫,因为他的渺渺爱干净,又喜欢光脚到处跑。

  柜子也都一尘不染,情到浓时,当然顾不上许云渺的臭讲究,所以到处都要打扫清爽,以免许大少爷事中挑刺,事后埋怨。

  可现在,卧室里越整洁,越提醒这荀斯桓,这间屋子已经被空置了太久了。

  荀斯桓没敢在这片整洁的废墟里停留,径直穿过卧室,经过床正对面的隔断。隔断上,贴着一幅巨幅的像素画。

  是一幅照片,摄于他们大学毕业的那天,里头的二人青春洋溢,笑得灿烂。后来,照片被许云渺做成像素画,几万个颗粒,被他一点一点拼出来。

  荀斯桓那时不理解,干嘛不直接打印现成的照片,现在大概懂了,那时他们过得并不顺遂,拼砌本身,于许云渺也是对往日快乐时光的一种怀念。

  隔断后面是许云渺最爱的小书房。书房正中摆着简约宽大的书桌,和经久无人使用的办公转椅。

  许云渺以前爱在这里加班或做手工,荀斯桓便也搬个凳子做他对面加班,二人放一点音乐,各自忙碌,互相陪伴。

  书房另三面都是书架,摆着的大多是许云渺的书和手工作品,还有二人为数不多的合照。

  有时吵架了,许云渺会一直站在书架前,把所有照片都看一遍,就会重新发觉自己还是爱着荀斯桓。

  书桌一侧的空地上铺着一块圆形长绒地毯,上面放着两只懒人沙发,不加班时,二人也会窝在这里安静看书。

  铺了地毯,自然也会被用来做荒唐事,就是每次许云渺都怪荀斯桓不讲究,糟蹋了地毯,还硌得他尾巴骨疼。

  荀斯桓走向书桌,拉开桌下的一方小抽屉,从里头拿出一个纸箱子,里面收纳着两人的所有重要证件。

  他抱着纸箱子,在一阵眩晕中,轰然倒进沙发。

  把主卧上锁,并不是为了藏什么秘密,而是荀斯桓没有勇气走进去。

  这间卧室,到处都是许云渺和他一起生活过的痕迹。

  在许云渺出事后的那段时间,荀斯桓每每走进这间卧室,就会经历一次摧肝断肠的痛,痛到他无法呼吸,无法控制四肢。

  既然无法面对,便只能把卧室落了锁,独自搬去客卧,也封存起了回忆。

  只在想念无法克制时,他才会进来看一看,告诉自己,不用害怕,毕竟他们还有美好的回忆。

  许云渺答应了他又一次的追求后,荀斯桓再不需要从这间装满过往的房间里汲取勇气了。

  可今夜不同,他又一次弄丢了许云渺。

  多可笑啊……

  上天明明重新给了他一次机会,他还是搞砸了。

  也许搞砸才是注定,他刻入骨髓的患得患失,因为没有安全感便不断膨胀的控制欲,都让他不配拥有一段健康的感情。

  他的渺渺是那么好,他凭什么配得上这么好的渺渺?

  酒精会麻痹情绪,也能让疼痛变得迟钝。

  荀斯桓倒在沙发里,挣扎很久才打开那个纸箱子。

  箱子最上放着一个原木相框,荀斯桓用手指尖抚过相框边缘,停在木头尖角上,自虐一般地用力按了下去。

  尖角戳在指腹,疼痛窜上心口,他却觉得无比畅快,像即将爆炸的气球找到了一个泄气的口子。

  原木相框里夹着一张证书,花体的英文字,每一个都优雅浪漫,写满了他和许云渺年轻时恣意的潇洒——

  “Certificate of Civil Partnership”[1]

  一张简单的证书,没有惊天动地的抗争,却见证了他们离经叛道的青春,见证了两个彼此完美契合的灵魂,互相扶持着走过的春夏秋冬。

  荀斯桓记得,那时他们还是一穷二白的学生仔,在异国他乡一同求学。

  许云渺只是心血来潮地问他要不要领个证,荀斯桓便也宠溺地应允了这份心血来潮。

  领到证的那天,许云渺高兴都走路都脚步发飘,非要去昂贵餐厅,吃大餐庆祝。

  荀斯桓认真又扫兴地说:“可是,这张证国内法律是不承认的。”

  许云渺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好多夫妻领了国内法律承认的证儿,不也一样分开了?领证就是好玩儿,主要是你不能反悔,反正我是不会反悔的。”

  其实,后来谁都没有反悔,只是走着走着,大家都迷失了方向。

  相框之下,还有两套装订整齐的公证文件。荀斯桓拿起其中一套,小心翻开封面,公证的内容是一份协议。

  指尖落在协议最开头的几行文字上,荀斯桓一字一字地抚摸过去,在心中默读——

  “《意定监护协议》,委托人、被监护人:许云渺。被委托人、意定监护人:荀斯桓。”[2]

  另一份也是一样内容,不过是二人角色对调。

  “荀斯桓,你想清楚了?签了这个协议,以后你要是进了ICU,我可是能处置你的小金库的。”

  “许云渺,你就不能盼我点好的?”

  “哇,你真有小金库啊!”

  荀斯桓还记得他们去做公证的那天,两个人都穿了最正式的西装。

  公证的全程,许云渺眼睛里都是藏不住的跳跃的星星,可待出了公证处,许云渺却红了眼尾。

  “怎么了?刚公证完就后悔了?”

  “没有。”许云渺瓮声瓮气说话时真的让人很想欺负,“从今天起,我们的关系有法律约束力了。”

  那是,那时的他们,同为法律人的他们,能想到的最极致的浪漫,最虔诚的誓言。

  “渺渺。”荀斯桓张口,发出沙哑的气音,那么轻,那么低,只有他自己可以听见,“渺渺,我好想你。”

  他怀念那个很少对他说重话、永远支持他、理解他、包容他一切棱角芒刺的许云渺,却也是他自己先推远了那样的许云渺。

  他想,他错了。

  失落的记忆,原本就是他们的一部分,正是因为有过那些过往,才有了后来的他们,原来,不是说重新来过便可以重新来过。

  他可以对许云渺情深似海,却没有资格要求许云渺也和他爱得一样深。

  可对过去的一切缄口不言,明明是他自己的选择,缘何此刻又去责怪许云渺对他不够深情?

  他应该对自己失望才对。

  爱本来就不该去追求什么“等价交换”,他凭什么要求他对许云渺的爱和付出一定要有回报呢?许云渺可从来没计较过。

  若真计较回报,那明明是他欠许云渺更多,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1] 民事伴侣关系证明。

  [2] 意定监护的直观效果是,如果被监护人丧失了民事行为能力(比如变植物人了),意定监护人有权为被监护人的利益而代表他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