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荀斯桓只有在病房里捏着许云渺的手,才能睡得安稳,否则便是失眠到天亮或者整夜的噩梦。

  他花了很长时间,适应身边没有许云渺,至今仍入睡困难,认床且睡得浅,连清晨鸟停在窗台的声音都能惊醒他。

  可医院这一夜,他睡得像被人打晕了,无梦,安稳,一觉醒来,觉出手指被人紧紧握在掌心里。

  睁眼第一幕是许云渺趴在床畔,荀斯桓不敢动,怕动一下就美梦破碎了,可没一会儿,美梦自己醒了。

  许云渺是趴在床边不知不觉睡着的,睡得也不安稳,像和荀斯桓有心电感应一般,睫毛抖了抖,睁开了眼睛。

  “终于睡醒了…感觉怎么样?我去叫医生?”许云渺的声音还带着刚起床的黏糊劲儿,和失忆前一模一样。

  荀斯桓短暂错愕,一翻手把人抓住了,哑着嗓子说:“我想喝水。”

  许云渺忙不迭倒水,递到荀斯桓手边。可荀斯桓没接,可怜巴巴说:“头晕,起不来。”

  饶是知道这是装出来的柔弱,许云渺的心还是软成了一滩水,摇起病床,亲手端着杯子喂水给荀斯桓喝。

  喂完水,许云渺又关切:“吃点东西?从昨晚到现在,大半天没摄入热量了。我问了医生,小馄饨好消化,可以吃点儿。”

  “没胃口。”荀斯桓一撇嘴,演得愈发起劲。

  许云渺不想惯着他,假意遗憾:“那我自己吃啦?”

  荀斯桓不置可否,眯起眼睛装困,从睫毛缝隙偷觑着许云渺,嘴角向下弯出恰当的弧度,表达了不满,但不是特别不满。

  许云渺当然看见了,又动摇了,觉得偶尔惯一次,应该不至于养成臭毛病,于是问:“要不我喂你随便吃几口?”

  自己吃是没胃口,可被许云渺喂,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荀斯桓心里的小人把“好”字喊得好大声,可面上只矜持点了一下头。

  许云渺忍着笑,舀起一只小馄饨吹到半凉,送到荀斯桓嘴边。荀斯桓也忍着笑,优雅地半张嘴,吞下了小馄饨。

  大自然真的很神奇,好看的人,不管做什么都是赏心悦目的,许云渺连喂馄饨的样子都美得不像话。

  低垂的眼睑,柔软的睫毛,微撅起的嘴,阳光如此配合,投下恰到好处的光影,给许云渺的面容笼上仙气十足的薄纱。

  一只接一只,荀斯桓只是单纯地贪婪地欣赏喂他吃馄饨的人,根本也没注意已经“随便”吃下了第几只。

  直到许云渺忽然停了动作,眨巴着眼睛望着荀斯桓。

  荀斯桓如梦方醒,问:“怎么了?”

  许云渺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不是没胃口么?这可是两人份,都被你干光了。”

  荀斯桓没想到这茬,厚脸皮地往床里一倒,继续伪装:“我怕我不吃你会失望……现在好像,撑得有点胃疼。”

  许云渺手支在床边托着下巴,眼睛直勾勾盯着荀斯桓,像在说“看你继续演”,最后实在忍不住了,笑得又乖又坏。

  荀斯桓被拆穿了,又窘迫又心虚,又觉得这笑里别有深意,破罐破摔道:“有什么就说吧,别盯着看了。”

  许云渺目光狡黠一转,冷不丁就问:“荀律师,请问昨晚去酒桌上救我,是《恋爱法则》里的哪一条?”

  荀斯桓这下是真懵了,聪明到能解决W酒店公关危机的脑袋,败给了许云渺的一个顽劣的小问题。

  许云渺继续问:“是雪中送炭那一条吗?”

  荀斯桓好像从那笑意里抓住了什么,心一横,说:“不是《恋爱法则》,是《三国演义》的苦肉计。”

  许云渺笑得眉眼更弯,而后幽幽开口:“挺得意啊?觉得自己很聪明吧?我很好拿捏,很天真是不是?挺有成就感吧?”

  荀斯桓闻言,心一下沉底了,不敢再胡说,小心叫了一声许云渺的名字。

  许云渺没理会,继续幽幽道:“收买我的朋友,打听我的行踪,决定我的工作,安排我的住处,步步为营,运筹帷幄?”

  荀斯桓心中寒意顿起,急急说:“云渺,你听我解释……”

  “怎么早不解释?”许云渺头一歪,不再笑了,“去还运动服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一直在等你解释。”

  荀斯桓回答不了。

  他没想过什么时候告诉许云渺自己所做的一切,也不是没想过一直隐瞒下去。

  或者,其实他内心深处还是期盼着许云渺能想起过去的一切,如此便不用解释,许云渺一定会原谅他。

  原来,他还是做了弊,利用着他对许云渺单方面的了解,比谁都轻易地讨好着许云渺,走着一条独他一人知晓的捷径。

  “荀律师,你的试用期结束了。”许云渺淡淡说,语气笃定,这一次不是赌气,是心意已决,不容解释。

  荀斯桓彻底慌了,后悔与自责洪水一般淹没他。他像怕许云渺就此逃走一般抓住许云渺的手,那么用力,都不管会不会抓疼人。

  “云渺,你听我解释……我,我就是,太想和你在一起。对不起,是我自作主张,是我没有分寸——”

  荀斯桓瞳孔地震,酒精中毒都没让他完全丧失理智,可现在,大脑空白了,只剩下本能的恳求。

  “云渺,你给我个机会,我这次一定——”

  “转正吧。”许云渺冷不防说。

  荀斯桓懵了,一下丧失了解读语言的能力,脑内是地震后的废墟,烟尘弥漫。

  许云渺的本意只是想小小报复一下荀斯桓此前把自己耍得团团转,却没想到荀斯桓会一下紧张成这样。

  紧张到,眼眶居然都红了。

  他抽出被荀斯桓捏出红色指印的手,捧住荀斯桓的脸,指尖轻轻掠过泛红的颤抖的眼角,又郑重重复了一遍——

  “荀律师,恭喜你,试用期提前结束,你可以转正了。”

  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答复,荀斯桓猛然从床上探出身去,一把抱住了许云渺,手臂紧箍,像要把人揉进身体里。

  “云渺,云渺……”他不自禁叫着许云渺的名字,每一遍都更虔诚,更深情。

  “你轻点儿!我的肋骨好不容易才长好的。”许云渺抱怨却没躲,轻轻拍着荀斯桓的背,感觉自己像在哄孩子。

  “就这么喜欢我?”许云渺问,被一声声叫得鼻头发酸。

  荀斯桓说:“真的好喜欢,也好爱你。”

  离开医院,天光还早,心情大落大起。

  不想回去工作,加之许云渺熬了一夜,亟需好好休息,二人便找了家养生会所,开了个包间。

  许云渺换上宽松衣裤,往按摩的小床上一躺,胳膊腿一伸展,发出了舒服的喟叹。

  荀斯桓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做按摩的——他怕痒,别说别人了,就是许云渺按他,按到敏感处,他也会一蹦三尺高。

  换作以前,荀斯桓是决计不会陪许云渺来按摩的。可今非昔比,现在,许云渺要他跳申江,他都能不眨眼地跳下去。

  服务员拿来技师名单,许云渺懒得选,直接说:“挑个力气大的男技师,我腰软,特别吃力气。”

  荀斯桓眉尾一挑,不动声色在pad上点了两下,服务员面露迟疑,荀斯桓却比了个不要多问的手势。

  五分钟后,两位阿姨端着泡脚的木桶进来了。

  许云渺还奇怪呢,一看荀斯桓得逞的表情,立刻懂了,讥诮道:“某些人一转正就滥用职权。”

  荀斯桓理直气壮地狡辩:“你别性/别/歧/视,阿姨们力气也很大的。”

  不过很快荀斯桓就无心斗嘴了,因为技师阿姨掌控了他的脚,天不怕地不怕地荀律师,紧张得随时能从沙发里蹿上天。

  按个脚丫如同上刑,荀斯桓偏偏又要面子,忍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表情别扭又狰狞,逗得许云渺笑到肚子疼。

  熬了一刻钟,荀斯桓受不了了,赶紧把阿姨请走了。可等许云渺做按摩的时间里也没别的事,他干脆处理起耽误的工作。

  许云渺正舒服躺在小床上,被阿姨揉捏脚丫,捏得魂儿都松软了,一扭头看见自家“虚弱”的老板在工作,良心不安起来。

  荀斯桓知道他不自在了,让阿姨拿了个蒸汽眼罩给许云渺戴上,而后趁许云渺看不见,悄悄放下了电脑。

  许云渺忽然道:“对了,有个事儿我昨天想提醒你来着。”

  荀斯桓已然走到了床边,冲惊讶的阿姨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顺着问:“什么事?”

  许云渺觉得荀斯桓的声音好像比刚才近了很多,又觉得可能是因为被剥夺了视觉,所以听觉有些过度灵敏了。

  许云渺继续说:“你有没有觉得,贺飞好像对我们有敌意?我是说,对我们个人有敌意。”

  “感觉到了,我会托人查一查。”荀斯桓认同,昨天他在酒桌上与贺飞周旋,贺飞处处为难,处处针对。

  “对了,他还老提什么小李总,也不知道是谁——唔!阿姨,稍微轻点,您力气真挺大的,我还怕您按不动呢。”

  “阿姨”闻声,控制了手上的力气,一下下拍揉许云渺的小腿肚,而后一点点往上。

  荀斯桓刚才是听到“小黎总”三个字,一下慌了神。他没想到贺飞居然提起了一个他最不希望许云渺记得的人。

  “大概是想和你套近乎吧。”荀斯桓含糊回答,而后手继续向上,揉捏腿上的肌肉,越捏越觉得心口发烫。

  许云渺没想到阿姨的技术这么好,好像熟悉他身上每一块肌肉似的,每一次推揉都恰到好处,舒服得他直叹气。

  按完正面,他被“阿姨”推着慢慢翻身,而后,温暖的大手又轻轻抚上了后背和后腰,僵硬的肌肉一点点被揉开了。

  按着按着,荀斯桓发现许云渺没声儿了,蹲下一看才发现是舒服得睡着了——

  睡得好熟,半张着嘴,发出轻轻的呼哧呼哧的声音,哈喇子流到下巴上了都不知道,毫无优雅形象可言。

  荀斯桓被他这幅模样逗笑了,把人翻回来,用拇指揩了哈喇子,又给他垫上枕头,盖好小毯子。

  明明是个弱柳扶风的纸糊人,非逞强在连个靠背都没有的椅子上坐了一夜,陪了一夜,肯定是累狠了。

  荀斯桓立在床边,手指轻轻拨弄许云渺被压乱的头发,此时此刻,过去的许云渺和现在的许云渺重叠了,都是一样的体贴。

  正是温情的时刻,手机不解风情地响了一下,偏偏发来消息的是荀斯桓这辈子不想再联系的人。

  [荀斯桓,你就这么怕我?连让云渺和我共事都不敢?]

  荀斯桓看罢,额头青筋立刻绷紧了,咬着后槽牙,直接把电话打了过去。

  对方很快接起来,语气带笑:“我以为荀par这辈子都不会给我打电话了。”

  “怎么会,还要仰仗小黎总照顾云寰的生意。”荀斯桓说的明明是恭维话,却听不出任何恭维之意,反而有些讥诮。

  对方收了哂笑,正经道:“打电话不是来吵架的。只是提醒你一下,贺飞这个人,心术不正,和我有过节。”

  “什么过节,能透露吗?”荀斯桓仍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对方犹豫片刻,解释说:“我找过他的麻烦,但上头有人保他,最后只是降了级。他知道我们三个是同学,估计不会给你好脸色。”

  荀斯桓心中有数了,打算挂电话,敷衍道:“知道了,多谢。”

  “等一下……云渺还好吗?我听说他——”

  “不关你的事。”荀斯桓狠戾打断,“黎言卿,我劝你不要再打他的主意。”

  许云渺被荀斯桓叫醒时懵了一瞬,好像又失忆了一次,都不记得自己怎么会躺在按摩床上。

  二人步行回到竹杨苑,一路荀斯桓的话都不多,好像按了个摩,把下午表白成功的快乐都给按没了,又变成了沉默的严肃模样。

  许云渺能察觉这沉默寡言里带着些恼怒,小心问:“荀斯桓,是不是我非拉你去按摩,你生气了?你可以直接告诉我的。”

  荀斯桓摇头,勉强笑了一下,思绪还停留在和黎言卿的那通电话上。

  许云渺还是这样,太敏感了,别人的一丁点负面情绪都难逃他的眼睛,偏偏他还见不得别人不高兴。

  “荀律师,抱歉啊,耽误了你一下午的时间。”许云渺主动认错,“其实你可以早点叫醒我的。”

  荀斯桓这才回神,停下来望着许云渺,表情柔和了:“不用道歉,是我让你辛苦了。”

  许云渺不信,好像荀斯桓不阳光灿烂起来都是他的错儿一般,非要把消解荀斯桓的不开心作为自己的责任。

  “荀斯桓,我们去约会吧!”他忽然提议,“就这周,我们去看话剧,《恋爱的犀牛》!”

  转正了,转正了!奔走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