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渡津吐了口气,说:“我训犬的本事是他手把手教的,他手段残忍些,没什么耐心,也比一般的训犬师严厉,我当时叛逆,不服他,就会被惩罚。”
沈渡津:“所谓惩罚的手段就是把我和狗关在一个只有几平米的房间里,没有光,没有水,没有食物,然后一天我就会屈服。”
沈渡津:“不然就是最简单快捷的,用鞭子抽我,那鞭子很奇特,不会让人皮开肉绽,但是能疼没半条命,这的确要比关我的效果来得更快也更好。”
“……”
“我第一天被他抓过去的时候,就被扔进了藏獒窝。”
盛闵行愣住了。
所以……这人第一次见到他家的藏獒,是不是也有一瞬间回忆起了恐惧的往事,是不是也会想要躲得远远的?
“他想获得一个会训犬的工具,而不是一个会训犬的儿子。”
他轻描淡写道,仿佛这真的算不上什么大事。
对齐德来说,儿不儿子的不重要,如果考虑到养老问题,这个儿子参加比赛赚的钱足够他躺着吃一辈子了。
“后来我终于获得了逃离的机会,这个父亲竟然给了我一笔钱——”他突然哽住。
天色渐暗,他脸上神色晦暗不明,盛闵行只能追随着他声音发出的方向问道:“那笔钱呢?”
“被我花掉了。”
齐德交给他的那笔钱数额巨大,可他当年嫌脏。
脏钱怎么变干净,用来做干净的事就好了。
所以这笔钱,他每一分一毫都尽数捐给了一所乡镇里的小学,供他们建造了一个三层的图书馆。
他没怎么接受过正规的教育,与现实的学生时代脱轨。
所以他想让更多人……不说步他的后尘,至少能有思想,有涵养,有事可为,有所作为。
可命运弄人,不久之后沈慧便查出了绝症,他比人生过去二十三年的任何一个时刻都需要钱。
如果他还拥有那笔钱,局势势必会好看很多。他也曾无尽地后悔过。
可那段最后悔的时间过去了,轻舟已过万重山,他依旧感到庆幸。
世界上又有人比他多幸运一点。
所以当初,盛闵行给沈俞的学校捐书的时候,他是真的有所动摇的。
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风声还在继续,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天色完全沉下去,lulu似乎是怕黑,呜呜闷声叫个不停。
沈渡津将照明灯尽量往她身边移了移,依旧没什么效果。
他对盛闵行说:“吃完了收拾好,我们就回去吧。”
“送你回家?”
“回你家。”
盛闵行没再说什么,只是沉默着将食材放到烧烤架上处理。
今天的沈渡津与平时的都不一样,似乎所有的言语安慰在他面前都不堪一击,单薄得很。
他本来想带人出来散心,结果最后气氛还是变得这么厚重。
他的目的也达到了,让沈渡津振作些,搬回来继续训犬,和他住在一起。
但是想象中的喜悦并没有如期而至。
***
沈渡津搬了回去。他果然是专业训犬师,管得住lulu和那两位原住民,那天之后家里就变得一片祥和安宁。
他是个极会隐藏情绪的人,那天海滩上说过的话貌似只是昙花一现,现完便烟消云散,盛闵行后来还想从他身上看出些端倪,可就是再也找不着了。
他看起来与之前没有什么区别,该做的工作一样不落,只是不太喜欢笑。
虽说从前也不太喜欢,但盛闵行就是觉得不舒服,每每看见他那副强装出来的笑脸都心头一哽。
他有次没忍住,直言道:“你有不开心的事,可以不用强装着开心。”
可沈渡津说没有。
还是把他当外人。
其实也怪不了沈渡津,毕竟是家里发生了大事,需要一大段时间走出来很正常。
盛闵行并非没体会过死别之痛,所以对此也很能理解。
他并非从小长在父母身边,更小些的时候也有最疼爱他的奶奶,在童年时祖孙俩曾相伴过好长一段日子。
奶奶是个执拗的人,执拗地不肯去过所谓的好日子,坚持己见,要落叶归根,留在住了一辈子的村子里。
后来升学原因,他迫不得已离开那条绝不算富裕的村子,跟着盛父盛母东奔西跑,四处转学,更加居无定所。
再后来就是奶奶去世。
人生的巧合点就在于,一个亲近之人离去时,另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到来,然后渗透到生活的每一部分。
齐度就是这个人。在奶奶去世的时候,给予他安慰与帮助的人。
他将齐度视作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摆在心尖塔顶上,却还是弄丢了。
所以一直寻找至今。
他看着沈渡津貌似无事实则已是强弩之末的样子,心脏突然就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酸疼。
这个人,和当初的他,实在是很多相似之处。
齐度当年成为了拉他出深渊的人,那现在,他是否能成为将沈渡津拉出来的人?
恐怕是不行的。齐度一心一意对他好,而他心怀不轨,妄想以谈恋爱的名义将包养行为坐实。
他近日来都很头痛,时而想真正和沈渡津谈一场酣畅淋漓的恋爱,时而又觉得对不起齐度。
感情方面他还是第一次像一只缩壳乌龟,所有人眼里,包括他自己也觉得,他该是玩弄情场片叶不沾身,可到了现在,沈渡津还没做什么,他就在这儿纠结又心疼的。
对于他所纠结的问题答案,他已经逃避多次,现在终于隐隐有预感,逃避的时间所剩无多了。
***
沈俞似乎就打算这么和沈渡津老死不相往来下去,她做得极致,沈渡津打去的电话一概不接,微信也不回,甚至到了每个月该打生活费的日子也没再向沈渡津张过口。
沈渡津主动打进卡里的钱一点也没动。
还是从盛闵行的口中,沈渡津得知了沈俞学校近期将举办成人礼的事。
他自己也后知后觉想起来,的确是有这么回事的。
沈慧还在的时候,沈俞还没和他闹僵的时候,沈俞还曾做过美好的设想,要沈慧和他一起去参加她一生一次的成人礼。
在高三的节骨眼上,和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匆忙又坚定地完成这场盛大的成人仪式。
盛闵行作为曾经在云城七中就读过两个月的校友,还是为学校建设出过力的,自然而然被校方邀请参加这次的成人礼。他要作为成功人士上台发言,要给一群刚成年的小孩儿做表率。
“你去吗?”他问沈渡津。
沈渡津犹犹豫豫,似乎顾虑着些什么,半天还是说道:“还是不去了。”
盛闵行:“那沈俞怎么办?成人礼必须有家长出席,你要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看着其他同学有父母陪同吗?”
盛闵行不知自己在犯什么病,他用不着为这事操心,因为这根本不干他的事。
可他直觉沈渡津如果错过了这次,事后回想起来必定会伤心一阵子。
他看不得这场面。
沈渡津更犹豫了。盛闵行说得没错,他现在是沈俞唯一的监护人。
他不去,沈俞会一个人过完成人礼这一整天。这很残忍。
可沈俞不想见他。
他很难劝服自己。
“不如你到时跟着我过去,她愿意见你是皆大欢喜,如果不想见你,你就过来找我。”盛闵行很认真道。
潜台词是,我不会让你太难堪。
沈渡津眼里的光亮了一瞬,这的确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好。”
……
十八岁是个很特殊的年纪,未来充满无限可能与不定性,依旧憧憬着人生,没人能够预设两年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所以成人礼的存在很有必要。告诫所有即将成年的人,要有承担一切后果的能力,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沈渡津打扮得十分庄重,这全都是盛闵行的功劳。
在夜幸上班时穿的都是工作服,他没有一套能拿得出手的正装。
成人礼前一天,盛闵行提醒他要找套正式点的衣服。可他没有。
也不难办,盛闵行当即带着人去名下商场逛了一圈,选了套合身又体面的。
选完衣服付了款,还没走出商场大门口,沈渡津又对他说以后会还。
他想,这人脾性就这样,没办法,由着他吧。
盛闵行说,好。
他们一大早就到了七中,其实单就盛闵行来说,他可以不用到得这么早的。校友发言是第八项议程,前七项议程就足够耗掉两个小时了。
但是沈渡津想来。
前一晚沈渡津甚至还紧张得失了眠,好几次轻手轻脚进出房间下楼喝水都被盛闵行听见。
明明沈俞愿不愿意见他还是不确定因素,他就已经提前开始排演见到沈俞时该是什么表情又该说什么话。
后半夜依旧这样。
又一次起夜,盛闵行耐心听完马桶的冲水声,终于耐心告罄,敲响了沈渡津的房门。
开门的人脸上尽显疲倦,再这么下去恐怕明天他就要为沈渡津找位化妆师遮瑕了。
他忽然有些生气,想劝服沈渡津好好睡觉迎接明天,又想让他别太过在意沈俞的态度。
但这些对沈渡津都没用。还不如一剂猛药来得管用。
“明天早点出发吧。”他说。
沈渡津:“为什么?学校那边紧急通知吗?”
“不是,是我想早点过去,我不熟路。”
沈渡津:“有陈瀚在,这次不会迷路的。”
“我想早点。”
沈渡津不说话了。
早来晚来都得来,干脆就早点。沈渡津在这事上太过于踌躇不安,他干脆决断些。
结果一早就早到了早上七点半,天都还没完全亮起来的时候。
成人礼仪式举办要用到广场,所以这天广场不再履行停车场的职责,所有人必须将车开走。
盛闵行的车进不去,也只能停在学校外面。
这都不是大事,交给陈瀚解决。
他们率先下了车,然后又被拦在了门口。
保安给的理由是还没到家长进校时间,所有家长都只能在门外等着。
沈渡津回头看了眼南门外空地上那好几辆车,还有在车外或抽烟或交谈的人,心下了然。
他刚想将盛闵行拉回,盛闵行却从衣袋里拿出个牌子。
那上面写着特邀校友。
特邀校友能提前进校。
保安放行了。而后又拦住沈渡津,问:“那他呢?”
意思是,一卡一人。
盛闵行回头:“他是我的助理。”
保安迟疑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放人进去了。
盛闵行只带了一个助理,最后陈瀚很顺利地被留在门外没跟进来。
他们经过硕大的孔子像,面前是广场,广场上已经拉起了横幅也插满了彩旗,再过一个小时就要有一场意义重大的仪式在此举行。
广场尽头是两个分岔路口,一个通往高三所在的西区,另一个去往高一高二所在的东区。
“先去找沈俞吧,我记得我上学那会儿要是办成人礼,这个点早该到教室了。”盛闵行说着,脚尖已经朝向西区的方向。
然后一低头,就看到了沉默寡言的沈渡津。他又被迫将脚尖摆回来。
自从进了校门沈渡津就没说过一句话,只闷头走路,方才经过孔子像的时候要不是他拉着,这人早就一头撞上去了。
他试图活跃下气氛:“不过我读高中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可能早就变了。”
“想待会儿去找她的话,我们现在去哪儿?”他彻底将选择权交到沈渡津手上,“你想去哪儿?”
“去看看她。”沈渡津又比他慢了半拍。
去看看,而不是去找。两者有明显的区别。
盛闵行一愣,答道:“好。”
沈俞在高三三十七班。那是比重点班更高一阶的创新班,如果她能保持心态好好准备高考的话,考上全国知名的崇大或华大不成问题。
无论过多少年,高中都还是那样,起得比鸡还早,成人礼这天也不能幸免。
盛闵行说得一点都没错,他们还没走到教学区域,远远就看见属于高三的那三栋教学楼窗上透出的光影,甚至能清晰看见里面吊着的光管。
他们很快走到三十七班。门窗都关着,走廊里很寂静,沈渡津蹑手蹑脚地过去,在门缝间见到了他想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