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往下看,大大小小的酒盏倾倒在地,还有一些碎片。

  越长歌左右一瞥,这附近也没个人伺候。莲思柔屏退了周围的弟子,只剩下她们两人不受打扰地独处。

  “师尊?”叶梦期放轻声音问道:“你……这情况,要提前回去吗?”

  “回去。”越长歌叹口气:“她喝高了,都不认得我了。待会儿本座去叫她的徒弟或者是侍从进来收拾。”

  叶梦期的神色中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

  越长歌走过莲思柔身旁时,裙摆却忽地被一只醉醺醺又没准头的手拽住。

  “……别走。”

  手一松开,最后握着的那点琼浆玉液也洒了出来,一点点润湿她的胸口。莲思柔无动于衷,只是手上拽着的力气变大了一点。

  越长歌弯腰将那酒盏拿起扶正,随后又把莲思柔拽起来了一些,让她安安分分地靠着。

  “清逸,别走。”

  那个女人自喉咙里嘟哝了一声,努力撑着眼皮抬起眸来,半是迷茫半是哀恸地看向越长歌。

  还说没把人认错。

  昨晚她又喝了许多酒,半真半假地,想必自己也分不清楚了。

  越长歌拍拍她的脸:“你这么累了,撑不到三日。本座要打道回府了,柳寻芹她应该会提前来。听清楚啊,省得你栽赃本座毁约。”

  “别走!”

  这一声唤得凄切,莲思柔手上用了点劲儿,裂帛之响骤起,衣袖都给她撕裂了一大截。

  那截衣袖断了,莲思柔重心不稳,一下子自卧榻栽倒下来。

  她的掌心刚好嵌入破掉的瓷片。

  殷红的鲜血如碾碎的花液,顷刻间流了出来,疼痛让地上的女人轻微地“唔”了一声,她却维持着这个难受的姿势没有抬头,喃喃着:“别走……”

  越长歌本是想无视的。

  结果步子迈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看。

  “师尊?”

  跪伏在地上的女子,她似乎是在哽咽,浑身都发着颤,看起来难得有些狼狈。

  “小叶子,你先走。回去把柳长老叫过来。”

  叶梦期本想说些什么,但一瞅莲思柔那状态,顿时也没什么好说的,她在心底里叹息一声,转身走了。

  越长歌步子重重地了回来,她认命地将那家伙再次捞起,又捏着她的手腕将她手上嵌入肉里的碎瓷片一一挑去。

  “别哭了。”

  她擦干净了那些血,手里捻起帕子,像惯常哄弄自家峰上的小孩子一般,温柔地沾掉了莲思柔脸上的泪痕。

  “好好一宗主,别这么哭。你手下看了要笑话的。也别把日子过得这么潦倒。”

  越长歌收起手帕,捻在手心,目光扫过她眉眼,“过去了的事不必挂怀。天地间,谁人不是过客?想活着就好好活着。”

  满脸泪痕的女子静静地看着她,眼泪却淌得愈发多。

  越长歌有些无奈,只好重新坐在了她身旁。

  莲思柔似乎还在发酒疯,她刚刚一会儿哭着,这会儿闭着眼睛,嘴里兀自咒骂着什么,头从一侧偏向另一侧。

  过了许久,莲思柔慢慢安静下来,越长歌也打算离开。

  她将那件不属于自己的外衣一掀一脱,扯了下来,丢在了莲思柔的腿上。

  打开房门的一剎那,清凉的桃花香取代了沉浊的熏香味。

  两位年轻女子正往这边走过来,看她们服饰打扮,也是合欢宗中人。

  一个正端着一盏小灯,另一个挎着小篮。

  “宗主又喝醉了?”

  “这不正常么,自她继任以来,倒没几天清醒过的。何况一喝醉便疯疯癫癫,怕是为着那事儿吧。”

  “啊……什么事?”

  “你是新入门的么,这种事情竟然还没听过——我听宗里的老人说啊,新宗主是弑了上一任老宗主才登的位。”

  “竟有这种事?!”

  “这本没什么好说的。但又据说莲宗主被她当成禁\\脔养大,恨中生爱,情感倒是不一般。自从设计陷害那个女人死了以后,宗主就喜欢喝醉,每次都要在外面捉几个与前任宗主有相似之处的女子回来,没过个几日又丢掉,你说说看,这不活像有病似的……上次忙着我挨家挨户去寻,可累煞我也。”

  “既然如此,老宗主是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谁知道呢,当时合欢宗一次大洗牌,真正知道详情的前辈如今怕都不在宗门之内了……横竖这件事传来传去也没个定论。”

  越长歌慢慢走到廊柱之后,那两个小丫头聊得正欢,显然并未发现她。而这些见不得光、也可能半真半假的绯闻秘史,便一字不落地飘进了越长歌的耳朵。

  她看着她们走远,脚步声也渐渐远去。

  “越长歌。”

  身后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回眸看去,这才觉出了脚步与桃花瓣摩挲的细微声响。

  一袭熟悉的飘逸青衫,点的是远山的淡翠。

  她手里撑着一把寻常的伞,挡去了纷纷扬扬落下的花瓣雨。伞盖如抬头般抬起,露出那双淡雅墨色的眼睛,还有底下有些不悦地抿着的秀气的嘴唇。

  不悦的弧度绷了没多久,很快又抹平到古井无波。

  “怎么?舍不得回太初境了。”柳寻芹淡淡开口,话语还是在对她冷嘲。

  越长歌怔忡过后,便是嫣然一笑。周边的桃花也亮了一亮,最终如星火转瞬即逝般,在她明艳的笑意里黯然了。

  她知道自己这时心底里最想见到的是何人,而现在那人就在她眼前。

  柳寻芹缓缓走近几步,定在她身前。虽是没高过她,但一身气势实则从未低过她。

  越长歌掸了一下她的伞,打趣道:“干嘛?终于爱美起来了,还装模作样打个伞挡太阳不成?”

  “我讨厌桃花。”柳寻芹蹙眉:“更不喜落在身上。”

  以前怎的没这癖好?奇奇怪怪的小毛病真是愈发多了。当然,她也愈发可爱。

  “你认识清逸吗。”越长歌想起刚刚莲思柔嘴里不断念着的人名,无心地问了一声。

  “莲清逸?”

  柳寻芹的伞沿转了一圈,“可以带你去看看她,就在附近。”

  柳寻芹循着方位走,最终带着越长歌来到了谷地里一处平坦的陵地。

  这里无人把守,想必是些衣冠冢。大多数修士身死以后,肉体会变成灵强制反馈于天地,留下的也只能是毫无价值的衣冠冢。

  走出桃花林,柳寻芹终于收拢了伞,她拿伞尖虚点着一处墓碑。上书人名,上一任合欢宗宗主莲清逸之墓。

  “这个。”

  谈起前任合欢宗宗主,越长歌这倒是熟悉了。她知道柳寻芹常年与这位故友有些信件上的往来,但由于医仙大人总爱宅着不出门,因此她们见面很少。

  “……这其中内情,结合这几日莲思柔那小丫头对我吐露的,倒很可能是真的。”

  越长歌谈起刚才听到的故事,也谈及了这一次自个被找上麻烦的一些猜想。

  柳寻芹低垂着眼睫,脸上不见任何伤心色。

  良久后,她道:“动手了却要后悔,自欺欺人,懦弱至极。”

  “如果是你呢?那种境地你会怎么做?”越长歌轻声问道。

  “……我不喜欢沉溺于过往。那并没有什么用。”

  年轻时候师尊师娘的去世,年迈时候徒弟的去世,柳寻芹总是冷静到有些淡漠了,除却应遵守的一些祭拜的日子以外,她每一次都会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她完全是这样的人。

  “何况为了避免后悔,我每一个决定都曾认真思量过。”

  就像对你一样。柳寻芹扭过头去看她,师妹的神色却黯了一黯,明明唇边还是牵着笑意,但总体上看着却有些勉强。

  “有些话,”她道:“有些话实在是难以启齿,有些人的关系走到这一步也很难交流。莲思柔对那个女人应该仇恨不小,动手是必然,若非真正去做了,又岂能知道底下藏着的一丝后悔。”

  “做了才知道后悔。”柳寻芹指了指头部,“那要这个有什么用。”

  师姐的嘲讽能力还是一如既往地厉害。

  越长歌暗戳戳地试探一番,却感觉自己又被骂了。还好明面上有合欢宗的故事挡枪。

  她心中某一处被柳寻芹刺得摇摇欲坠,在那么几个瞬间产生了明显的意动。

  “你回来了。按照约定,我去解开她身上的银针。”

  柳寻芹说着朝越长歌来时的方向走去,她的语气依旧平淡,但那一句“你回来了”不知为何让越长歌心中微暖。

  这句话的语气说得好像她们在一起,度过了很多个平常的一天一样。

  她笑了笑,跟上去,“走吧。”

  柳寻芹一进室内,就闻到了浓郁的酒气。她回过眸瞥了越长歌一眼:“你怎么总是喜欢喝这种让头脑不清醒的东西。”

  越长歌无辜地指了指睡着的莲思柔,将自己摘了个干净。

  “她的身子怎么样了。”

  柳寻芹弯下腰,她在探莲思柔的脉息时随口问道:“你很担心她吗?”

  “哪有的事。”越长歌轻声道。

  柳寻芹没说话,挑了下眉,刚才分明感觉到了师妹的一瞬紧张。只不过这脉把着把着,到底又让她把眉梢蹙起。莲思柔的手冰得像死人,脉搏几乎微不可闻,空气里还有浅淡的血腥气。

  “看起来,”柳寻芹道:“不怎么样呢。没见过身子底比云舒尘还差的,今天倒是见到了……此等修为,这几根银针竟然都受不住。”

  “医仙大人又要救苦救难了吗。”越长歌弯起眼睛。

  “你不想救吗?也是,她伤了你徒弟。那走。”

  “古话说得好,”越长歌连忙把这个脾气古怪的祖宗拦下来,亲热招呼道:“来都来了。师姐。何况要是这小丫头一个翘辫子了,人家若是问起那三根银针,还以为凶手是你。这影响多不好。”

  柳寻芹:“是吗?”

  她一副思量的模样,最后却道:“那你欠我一个人情。”

  越长歌险些被她呛了一口:“胡闹。要欠也是莲思柔欠你的。本座和这个女人有关系吗?”

  “嗯。”

  柳寻芹低着头,淡淡说了这么一句。她已经开始施针了,她的手法并不温柔但很精准,因为专注下一句话说得缓慢了些:“……不错的回答。”

  “可是,”柳寻芹的掌心之中不知何时已经收拢了三根细如毫毛的尖针,她又慢慢讲道:“我懒得隔着山远水远地来差遣她,所以只好让你欠着了。”

  听听,这个女人嘴里蹦不出几句人话。越长歌凝眸瞪了她一眼。

  柳寻芹先后取出了她体内银针,随后又将她的内伤调理了一下。粗略来看,莲思柔的伤势曾经很重,还被她自个拖着挥霍了很长一段时间,糟蹋到现在几乎只剩下一个空壳。

  她隔着一层灵力轻抚上莲思柔裂纹密布的丹田:“这里之前受过致命伤。”

  她拖得太久,似乎没什么求生的意志,运气尚好活了下来,辗转至如今。

  越长歌坐在了她身旁,看着柳寻芹掌心中的淡色光芒忽明忽暗,师姐闭着眼,模样甚是娴静。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窗外传来了一声鸟鸣。

  耳畔突然响起:“仁至义尽。可以走了。”

  “这么快?”

  柳寻芹摇摇头,“不一定。剩下的要看她自己,这体质不温养个十年八年,一时也很难完全修复。”

  很多天后,黄钟峰上收到了一封信笺。

  据合欢宗的来使表示,这封信是她们前任宗主发来的。彼时大师姐正一头雾水,众所周知,毕竟合欢宗前任宗主不是早就与世长辞了吗。后来问清楚了才知道,这里的“前任宗主”是指莲思柔。

  越长歌与柳寻芹折返后一日,合欢宗起了一场滔天的大火,相当蹊跷。

  大师姐将信从黄钟峰递到了灵素峰,告诉越长歌:“师尊,那个听你弹曲子的女人好像去世了。”

  越长歌彼时正在构思话本子,闻言反应了半晌:“什么?”

  她拆开那信笺,里头只有两个字:谢谢。

  那一晚上,越长歌总是在回想莲思柔那天的故事。

  一个小姑娘在流落街头,衣不蔽体时,遇到了她生命中的贵人。那个女人将她收为养女。她曾经在她身旁有过最美好的一段回忆。

  莲思柔讲这个故事时,正依靠在她怀里,活像个年幼的妹妹。她挑挑拣拣着说了一些趣事,而后自己边咳血边轻笑着,问越长歌讲得怎么样。

  隐晦的,兴许没那么好的,不知道是刻意遗忘还是难以启齿,总之一字未提。

  如若不是在合欢宗听了个墙角,兴许越长歌不会如此浮想联翩的。

  她怀着一种莫名的心情动了笔,将自己揉入文字仔细揣测时,心底的某处隐约抽疼了一下。

  也许有很多爱在活着的时候注定不能笑泯恩仇,但死后却眷恋着一个相拥。

  而人的生命中许多过客,你是你,我是我,浓墨重彩一碰间,爱恨情仇悉数湮灭,自此往来不复相见。

  越长歌撑起笔杆子想,假如自个再在柳寻芹身旁蹉跎个几百年,捱到师姐飞升的那一日前——

  也不能说出口的话,会觉得痛惜么?

  她分明地感觉到了一种遗憾。

  微润的笔尖到底未曾写下去,而是荡在清水里,轻轻扫了扫,把浓墨洗干净。

  她笔锋一转,舔过唇角,这种微凉又柔软的触感,很像自己在意乱情迷之时,但实际上是清清明明之时,朝柳寻芹无意讨到的吻。

  怎么不会遗憾呢?

  毕竟花了六百年才勉强从过客驻扎成常客。

  当朋友当师妹当共事长老都挺容易的,越长歌总是当得游刃有余。

  可是从这些……到她以为的那种感情,似乎横亘着天险。

  柳寻芹对她的态度几乎五百年没变,只在最近出现了一些更小的波澜,荡了几阵之后,又回归于平平整整。

  “想什么这么出神。”

  笔尖被拿了下来,和那个吻撤得一模一样。

  越长歌正发怔前,眼前猝不及防对上她心中的脸。

  这会儿两人在药阁。一如既往地,柳寻芹在摆弄她的丹药,而越长歌抽出点空子写话本。

  离去合欢宗一行已经过去了许久,在那里具体的细节事情柳寻芹没问,一句话也没问。而在之前的那个吻,师姐也像是如往常的打闹一样,冷淡了她几日后,便彻底翻篇,此后似乎不打算再提起。

  生活似乎又回归了日常。

  柳寻芹依旧是一副淡着的神色。屋外斜阳射进来,照在她脸上,眼瞳里,仿佛也因此带上了温度,像日复一日的丹火在精美的炉中跳跃。

  这一日,越长歌看着她的脸,心中一动,喉咙微紧。她突然说:“柳柳,我——”

  “怎么?”

  她瞥来一眼,其实也只是寻寻常常的一眼。

  可能是太寻常了,让越长歌一时没了力气往下讲。

  六百年前没喜欢上的人,六百年后就能喜欢上了不成?

  沉默良久,她翘起眼角,轻轻笑了笑,又一股子烟视媚行的味道。恐怕没几个人相信从这种长相的女人嘴里会试图真诚地说出“一辈子”这三个字来。

  “没怎么。”越长歌笑着说,“我啊,就想叫叫你。”

  她挪开了视线。

  越长歌轻松了些许,柳寻芹的眼神太过澄明,自己那些心思仿佛要立马被她看穿。

  傍晚明无忧哭丧着脸,一路跑来请走了她家师尊,很难不相信这个小崽子是不是又在炼丹上出了什么幺蛾子。

  越长歌则抽空回了黄钟峰一趟。

  黄钟峰上。

  花海盛大,风吹伏浪。

  有一高一矮两个乖徒儿在摘花。叶梦期弯下腰来,摘掉一些残破的花瓣,顺手丢进慕容安抱着的篮子里。

  她们的花果酿就是这么做成的。集齐四季常有的花,灌之以灵素峰后山的灵泉,再埋过三秋的月圆。

  越长歌穿过花海,远远地给她招呼:“过来——”

  “为师要开会了~”

  叶梦期奇怪地扫了她一眼,又与慕容安面面相觑。

  她老人家难得想起来开一次会,莫非是在合欢宗受了磨难,此后对女人失去了兴趣,终于要将一腔抱负付诸于本峰峰脉的经济大脉了吗?

  叶梦期给了慕容安一个眼神,慕容安屁颠屁颠跑去禁闭室,将陈跃然带过来。陈跃然和慕容安一齐在桌子底下发现了一只昏昏欲睡的狐狸,于是揪着尾巴把她们二师姐拽了出来。

  四个内门真传骨干,在越长歌身旁站成一排。

  大师姐干脆问道:“什么事?”

  二师姐呵欠连天,“我困了师尊,嘤嘤嘤……”

  三师妹左顾右盼,激动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她在禁闭室无聊够了。

  小师妹双手交握着,眨巴着眼睛。

  越长歌在她们身前走了过来。轻叹一声,手指抵着下巴,又走了过去。来回晃悠了几次,直到丹秋都快眯过去。

  她骤然一拍手,发出清脆的响。

  丹秋一惊,腾地冒出了两只狐狸耳朵。

  “徒儿们。”

  迎上大师姐不可置信的眼神,越长歌视死如归地一闭眼:

  “本座还是决定——要挑个时候,对柳长老告明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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