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长云看着他震惊的模样, 有些难过似的低下了眼眸,道:“无息,小师弟向来是不肯服输的性子, 他在御妖之术上有天赋,就真的能做到天下第一的御妖师,可上次我去看他, 摸了他的脉,发现他自断了通灵筋脉, 转而开始修不甚擅长的剑术……”
“这是因为什么呢?”
这是因为什么?
星河倒悬,地蔓冲破僵硬泥土,旺盛生长。裘无息呼吸颤抖,神色不定,他俯身下去想捡起地上掉落的茶杯, 手指试探了几次也没能将那杯子拿起来,被沾湿的衣摆处湿漉漉地垂下水滴,孟长云叹了口气,将地上的杯子拾起来搁在桌子上。
“你和容儿, 都是我的师弟, 师尊在天有灵, 我自认不偏袒谁,你们这样僵持着,我实在没有什么法子了。”
裘无息紧紧攥着手指,没有说话。
孟长云继续道:“小师弟当初去无生境内历练,你说不放心他, 压了灵力绞了佩剑也要跟着他去, 那时的情谊作不得假,可又是为什么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这件事我谁都没有告诉, 一直压在心里,小师弟大约也不愿意叫我告诉别人,自回来后便是一次又一次地闭关,你以往和他关系最要好,教他练剑传他剑诀,容儿总是一副懈怠样子,到如今他真的开始修剑了……”
“无息,你大概是该高兴的吧?”
裘无息闭了闭眸,开口道:“他……不是……”
他该高兴吗?
一直想要容枝在剑法上有突破的他,在这一天他得知了小少年残忍自断通灵筋脉,小师弟扔了剑穗,也扔了那些年少时的懒怠,变成如今这样勤勉又冷冽的样子,他是应该高兴的吗?
他丢了一切,到现在连他们之间的情分也丢掉了,曾经哄着要给他的那些东西,他不再要,曾经被逼迫才能勉强背出来的剑诀,如今小少年已经能很独立地把每一重剑修好了,他在剑术上有进步,裘无息本该是高兴的,可是……他的通灵筋脉,为什么在他毫无察觉的时日里,就这么断掉了?
“无息,断一条筋脉,很疼的……小师弟最怕疼了,你们从无生境回来,你因为腿伤昏倒了,小师弟其实也浑身是伤,看你气息稳了才走的,这件事,他没有告诉你吧?”
容枝对亲近的人是一向有什么说什么,曾经练剑手上破一个小口子都要惹得各位师兄心疼一通,裘无息没好气地给他包扎好手指,小少年又得寸进尺问他:“我明天可不可以不练剑了?”
裘无息想象不到小少年浑身是伤是什么模样,他哑着嗓子开口问道:“当时,我已经救过他了,容儿怎么还会受伤?”
孟长云摇了摇头,道:“小师弟不说,我也不清楚,或许是你昏倒后在无生境内受了伤罢。”
裘无息讷讷开口:“我嘱咐他,去找云明……”
“他怎么可能去找姜云明?”
容枝和姜云明互相不对付,光是试炼台上那一桩事就够小师弟生一辈子的气了,更别提遇到什么事去找姜云明求助,那还不如一剑杀了他痛快。
孟长云想到这件事,有些心痛难忍:“小师弟大约是,一个人从无生境出来的。”
“阳妤看见小师弟衣服上的血,要给他治伤,小师弟说得先救你,转身就走了,你当时情况确实不好,阳妤根本没来得及叫他。”
裘无息沉默许久,他的手搁在膝盖上愈发收紧,直至手心被指甲陷入皮肉也没有松开,容枝浑身是伤,自己回到屋子里不知道养了多久,曾经破一根手指头都要哭哭啼啼来撒娇的少年,这样大的事也不和他说了。
便饮东风齐揽月,春不许,再回头。
“无息,”孟长云惨淡开口,道:“不论你们关系如何,往后,将小师弟的东西给别人这样的话,不许再说了,你但凡是光拒绝他去无生境还好,说要把那灯给云明,他是真的难过。”
裘无息颤抖着呼出一口气,解释道:“云明是懂事的,他不会抢容儿的东西,我本也没想要把那灯从他手里抢过来给别人。”
孟长云沉默了片刻,道:“你说的话,他当真了。”
你说的话,小师弟全部当真了。
——废物。
——你是我教过最不成器的。
他全部当真了。
裘无息垂着眼眸,看着底下那空荡荡的衣摆,又想起小少年剑柄上摇摇晃晃的红色剑穗,终究小师弟那些骂言抵不过他气极了下意识斥责出的那一句话。
“在无生境内,我对容儿……”
“说了不该说的话。”
其实午夜梦回,他们那些互相冷待,那些不留余地的争吵,全部化作了毒蛇,紧紧地缠绕着他的脖颈,小少年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
“我又没有叫你救我,是你活该!”
“裘无息,救我一个废物,变成不良于行的瘸子,你也后悔了吧?”
“吃个教训,往后别救养不熟的白眼狼。”
他没有后悔,裘无息一直没有后悔,他眼见着小少年与他越来越生疏,那些骂他的话越来越不留情面,死死地戳进他心口最痛的地方,他都没有后悔,只是在知道容枝自断筋脉,转而修剑的时候,裘无息终于后悔了,他说了不该说的话,容枝当了真,就真的放弃了御妖术,他或许没有生气,但是真的难过了。
“等容儿出关……我去见他。”
孟长云勉强笑了一笑,正准备说些宽慰他的话,却听得一道声音径直闯入大殿。
“师尊!出事了!”
半大少年一身黑色劲装跑到殿内,裘无息收起悲怆,看见来人忍不住眉心微蹙:“姜云明,擅创大殿,成何体统!”
姜云明来不及解释,他向裘无息行了一礼,气喘吁吁道:“容仙尊他,他在后山……”
“容儿怎么了?”
裘无息紧紧攥住轮椅扶手,眼眸覆了一层阴翳,听见容枝的名字,心脏瞬间抖动了一下,小少年的难过方才还存在他的心底,如今却听得姜云明说他出了事,裘无息怎么可能不着急?
孟长云拦住他的手,对面前少年道:“别急,慢慢说,容仙尊怎么了?”
姜云明平复下气息,道:“我去后山采药,偶然遇到两位师弟正在议论容仙尊,就开口制止了一下,两位师弟也知道了错误,却不料容仙尊也在那处,听见了全程,不肯放过他们,就……就……”
“就怎样?”
裘无息皱起眉,问道。
姜云明看了他一眼:“容仙尊就,废了他们的双手……”
…………
实话说,浮云山的景色是极好的,尤其是后山,那里有一洼清泉,常年是温热的,容枝拎着剑在泉水中晃荡了两下,剑尖沾上水滴,然后用力向身后一甩,就甩了薄吟满脸的水珠,薄吟无奈地笑,他用袖子擦干净脸上的水渍,上前去把少年的惊鸿剑合紧,轻声道:“别闹我了,小仙尊。”
“不。”
容枝闹起来叫人无从招架,他发尾银铃晃荡,发出悦耳的响声,脚踩在泥泞的土里,离泉水不过半步,薄吟担心他跌入水中,无奈用狐尾将他卷到身旁搂住,温声道:“小心些,玩也要注意着脚下。”
容枝将剑收回腰间,抬眸指着泉水道:“你去捉一条鱼来。”
薄吟看了眼泉水,轻声哄道:“这是温水,温泉里没有鱼。”
容枝道:“有。”
薄吟笑了笑,道:“那是疗伤的药鱼,不能吃的。”
容枝便问他:“狐狸吃不吃鱼?”
薄吟道:“不吃的。”
他已经辟谷,吃食不过是他陪着自家小仙尊一起吃,就算不吃东西,也不会饿。
少年沉吟片刻,道:“后山有兔子,你吃兔子吗?”
薄吟反问:“主人想要一只兔子?”
容枝“嗯”了一声,道:“我要兔子,白的。”
薄吟点了下头,他右手抬起,幻化出一把短刀,发出淡淡的红色光芒,只是闭眸思索了片刻,似乎是在寻找方位,少年看着他睁开红色眼眸,用力将短刀向西南方的草丛里投掷出,一声微弱的喊叫渐渐停歇,薄吟拉着容枝的手往那边走。
薄吟俯身拾起那只白色野兔,道:“今晚给你做兔肉吃?”
少年几乎要气笑了,他伸手推了把薄吟,道:“我要活的!”
薄吟微微语塞,方才小仙尊问他吃不吃兔子,他还以为容枝是想吃兔肉了,便一刀刺入了兔子心脉间,没叫它受多大痛苦就死去,心里已经想好兔子的一百零八种做法,现在这小仙尊却说他要活的。
少年撇了撇嘴,道:“都怪你。”
薄吟很好脾气地点头,道:“我再给你捉一只来。”
正准备再幻化一把短刀出来,却听得草丛外的山石后边有人在讲话。
“这容小仙尊真真是任性,师尊已经确定了是姜师兄去无生境,他偏要抢这个机会。”
一人声音略带鄙夷地响起。
另一人叹了口气,道:“那又能如何?孟掌门和诸位师叔都十分宠溺这位小仙尊,怕是他闹大了,姜师兄还真的要失了这次机会。”
“你听说没?中秋节那天在九方台上,容枝和裘仙尊大吵了一架,当时闹得十分难看。”
另一人开口,道:“容枝就是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裘仙尊舍命救他,因此失了双腿,他倒好意思来与裘仙尊辩驳。”
“一个连剑都练不好的废物,在试炼台上耍赖,数年来哪有这样的先例?整个浮云山就他最清高!”
“我要是裘仙尊,早就和他断了情谊,将他逐出师门了。”
容枝站在山石后默默不言,薄吟一手搂着他的腰,俯身吻了吻少年发鬓,在他耳边轻声哄道:“莫恼,薄吟替你教训他们。”
容枝微微摇了摇头,拦住他已经有些发抖的右手,嗤笑一声:“我倒要听听他们还有什么话要说。”
浮云山弟子向来不喜欢他这位任性妄为的小仙尊,却从不敢在他面前说,因此容枝也不甚了解这些弟子到底是如何看待他的,这么一个机会摆在眼前,正好听一听他在这些弟子的眼中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只听那弟子忿忿道:“容枝要是真去了无生境,姜师兄可要好好地教训他一顿才解气!”
“教训谁?”
一道带着凌厉气息的清朗声音从正前方响起,容枝看见来人一身黑色劲装,身姿飒飒,忍不住暗骂了一声,指着他道:“薄吟,就是他,抢我的小灯。”
薄吟抬手摸了摸少年发丝,道:“好,我知道。”
容枝道:“先不要动手,我要听听姜云明怎么说。”
姜云明一脸正气,他怒斥道:“浮云山就教导你们背后这样说长辈?!容仙尊再如何,那是与师尊的恩怨,还轮不着你们来说!”
容枝默默地想:姜云明这怕是又把他骂了一遍,不愧是男主,说话水平就是高超,艺术感极强,他要是因为这句话闹脾气,裘无息不得狠狠回护他这位爱徒啊!
那两名弟子背对着看不清容貌,但显然是十分尊敬姜云明,连忙拱手行礼道错,姜云明见状也缓和了气息,沉声道:“你们背后议论容仙尊,本该有错当罚,可念在你们及时认错,我就不上报给师尊了,今日之事便算了,往后莫要如此。”
容枝冷笑一声,姜云明这是替他做主还是高高抬起低低放过,替他原谅了?
容小仙尊的脾气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往往别人骂他一句话,这句话尾音还没落地,少年就抄起手边的东西扔过去教训他们了,姜云明倒是敞亮,打着正气名号,滥做什么好人?
少年摘下腰间长剑想要出面,薄吟按住了他的手,轻声道:“主人,别脏了你的手,这些小麻烦,我来就好。”
姜云明正道:“快些回前山去,无生境开启在际,还有空在背后议论别人。”
两名弟子连连谢罪,正准备要走。
“我,许你们走了吗?”
薄吟一身白衣靠在山石旁边,容貌依旧温和,眸中笑意却不达眼底,他握着红衣少年的手指轻轻揉搓,松开后周身气息巨变,只是一挥手,在姜云明面前扬起一阵沙尘,容枝被狐妖牢牢护在身后,薄吟手指间化出刀刃,向沙尘中央投掷出去,只听两道凄厉惨叫,风沙停止,两名弟子狼狈地跌在地上,右手筋脉被完全挑出,流了一地凄然的鲜血。
薄吟轻捻着手指,吹了吹指尖灰尘,道:“小惩大诫,无可厚非。”
“姜云明,无生境还未开之前,准备好你的衣冠冢。”
他要用这欺负了他家小仙尊,姜云明的人魂,做一盏永生不灭的小灯,送给他的小少年。
容枝挑了下眉:“好凶。”
薄吟看向他时,红眸中满是温和笑意:“主人可满意了?”